雨还在沥沥地下着,夜风如嗥。
脚下早已融尽了冰雪的土层,正变得潮湿而稀软,一个不小心,便会踏进足以淹没脚踝的浅洼,溅起浑浊泥浆。灰蒙蒙看不到半颗星辰的天穹之下,大片静默集结的铅云仿佛触手可及。除了偶尔蹿出云层的电光长蛇,会将整个世界映成凄厉的惨白色以外,雨幕中的荒原暗若深渊。
这里是英格玛山脉北部,博卡盆地的尽头。几天以来,二十万精灵族沿着呼啸森林周边整整迂回了一圈,好不容易摆脱了追袭者,疲惫不堪地来到这片连白蚁也不会停留的荒芜地域。
如果换作同等数量的其他种族,这恐怕就已经不再是一场紧迫却有序的撤离,而会向着两个极端发展——不死不休的反扑,或就此逃亡。精灵血脉中的坚强与执拗,使得每个老弱妇孺,都在巨变陡生后表现出了令人震惊的自制力。即便是寻常最为厌恶的秽物污泥,也无法让美丽的女性精灵却步不前。
他们仍然坚信着能够于短时间内回归家园,就像拉瑟弗长老许诺过的那样。
按照人类的算法,所有这些被一把大火赶出呼啸森林的精灵,足以组建起三个正规军团。此刻他们却像是一大群迁徙中的食草动物,就连生存的机会,也得靠着不断奔跑才能够获得。
从任何方面来看,精灵族与其仓惶间大举远撤,眼睁睁地看着后队族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还不如找个临时营地,整修一番后再作打算——哪怕是在露天的旷野里,弓箭手们也能够缓过气来,排布出让敌人无机可趁的警戒线。
作为六大长老中硕果仅存的一人,拉瑟弗并非愚钝到连这点都没想通的地步。事实上历来心机深沉的他,要比任何同胞都更加清楚,短暂的喘息在如今是多么必要。
精灵族对自然环境的适应能力,已被近年来赖以为庇的绿色屏障消弱了不少。呼啸森林尽毁,庞大的魔法结界一并消弭之后,所有人便不得不在久违的风雨侵袭中,面对同样久违的血腥杀戮。
冥王是公正的。任何生命一旦开始变得孱弱,无法再适应弱肉强食的规则,死亡权杖便会于众多候选者之间,作出最现实冷酷的选择。
精灵向来就不是骁勇好战的种族,连日里不断攀升的死亡数字,早已让每个人都认识到久远的寿命于危机之前是如此脆弱不堪。比起那些游走在荒野里,带来零星不断刺杀的敌方小队,他们甚至什么也算不上。
“全族就地扎营,等天亮后再决定是不是进山。”
行进在最前方的一批精灵即将进入英格玛山口之际,数十头半人马重重护卫下的拉瑟弗长老回顾了一眼幽暗的后方,叹息着下令,清癯俊朗的脸庞上现出些许苦涩。
拥有狂暴摧毁力的独眼巨人,与贪婪嗜血的食人魔,都无法构成拉瑟弗真正的心腹大患。从魔法结界遭到破坏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人类世界的访客终于还是来了。仅凭着部落联盟的实力,呼啸森林永远也不可能被打开突破口,这就像刀螂无法斩断大树一样简单。
停止前行的队列间,自然术士纷纷吟唱起咒语,泥泞间的稀疏草皮随之迅速扩展,集结成绵长毯带。数以万计的油布帐篷相继被支起,于雨幕下扩出并不宽敞的容身之地。拉瑟弗站定下来,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未有过的狼狈感让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国家,以及它背后的那个男人。
早在精灵族还处于分裂状态的时候,他就听说过摩利亚的名字。内乱之所以会平息,和它在暗中援助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前些日子来自摩利亚使者的特殊邀请,却直接被全体长老所回绝,近百名精灵也因此丢掉了性命。
拉瑟弗很走运,六大长老中就只有他,不在灵魂契约签订者的范畴。甘愿违背誓言并瞬间燃烧成灰烬的众多精灵,并没有让摩利亚人就此打消报复的念头,呼啸森林化为焦土正出自后者的手笔——他们在把遭拒当日宣称过的惩戒,一步步变成现实。
布置完各拨岗哨以后,拉瑟弗走进帐篷,默然擦拭着周身的雨水,眉头愈发深锁。或许是出于直觉,他总感到摩利亚人这次的行事动作处处透着蹊跷:缜密而浩大的攻势之下,己方的伤亡总数实在是算不上惨重,就连一路以来的追杀,似乎也更倾向于恐吓目的......
“长老,蓝菱和其他两位天傑星回来了!”帐外传来守卫的低语,抑止不住的喜悦从沙沙雨声中直渗进来。
拉瑟弗盘膝坐倒,神情略显舒缓,“蓝菱也在?带他们来见我。”
大火已然烧毁了整片林带,倾尽全族魔力引出的那眼生脉之泉,却绝不会枯竭半分。天杀的摩利亚人向来习惯把手头控制的资源利用到极致,当年血炼时如此,现今也未必有所改变。拉瑟弗简直不敢想象,当他们发现泉水后会出现怎样的状况。尽管呼啸森林辽阔的占地面积,将这种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但他仍在每个夜晚虔敬祈祷,企望得到神辉的庇佑。
此刻,森林之神终于带来了一丝曙光。
三名劲装打扮的男性精灵很快就随着守卫走进帐篷,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压抑。这些首批由大陆各地赶回的历练者,通过近千名德鲁伊发动的重重传送门直接到达了博卡盆地,甫一露面便立即引起族人的大片欢呼声。就连巡梭游弋的警哨脸上,都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很抱歉召你们回来,但这一次,实在是遇上了很棘手的麻烦。”拉瑟弗长老微笑着望向三个同样修长挺拔的精灵战士,视线最终定格在蓝菱脸上。
“没有关系,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蓝菱平淡地道,“族人已经说过大致情况,我想知道得更详尽一些。”
“这当然。其实,还是人类在背后操纵整件事情......”拉瑟弗不动声色地接口,眉峰却悄然皱起。
天傑星,沉稳的长老半点也不喜欢这个称谓。它象征着桀骜不驯,象征着孤高好战,象征着有违于精灵本性的太多东西。数百年前,历代大精灵王中最负盛名的霍尔瓦伦,以自身鲜血为引媒,将与自然术齐名的兽魂斗阵咒文分别封印在八件神兵上。自他那一代以后,这些法器就流传下来,每隔数十年,便有同等数量的翘楚之材得以授承,并将人生中的颠峰时光倾尽在如何解开封印上。由于在精灵族的古老传说中,能够和任何武器沟通的十二宫星使之一名为“天傑”,所以这些青年精锐又被统称为天傑星。顾名思义,自是希望他们早日破解难题。
古怪的一点在于,无论多么温和纯朴的精灵,一旦成为天傑星后性格必然迥异。他们变得孤僻而冷漠,仿佛只为战斗而生,法器几乎片刻不离身侧,极个别的还展现出了嗜杀癖好。
于是,修行历练便逐渐成为了某种完全自发的定律。意志、战力和心智缺一不可的先决条件,再加上漫长而艰险的旅程,使得每个天傑星都成长为强大之极的斗士。然而八件法器上蕴藏的咒文,却从来都没有现出过原貌。
每次想起霍尔瓦伦那句遗训:“强大并不意味着美好”,拉瑟弗长老都有骂脏话的冲动。不错,一个种族长期处于强大,的确存在着诸多弊端,可问题是那位刚愎王者考虑过,全盛后的精灵也会走向无力自保的一天么?
时光荏苒,度过分裂期的部族不再有王者的存在,而是以各大分支长老合力代之。曾在孩童时,拉瑟弗就梦想过能够登上大精灵王宝座,而现在,摩利亚人正无意中送来了一份厚礼。
“......具体就是这些,等其他天傑星到齐,大家再一起商量怎样夺回生脉之泉。毕竟,只要有它存在,呼啸森林还是能在短时间里恢复原样的。”结束阐述的拉瑟弗轻吁了口气,满怀感叹地道,“好在你们从未和部族中断过联系,不然的话,二十万精灵就只能在英格玛山脉和更加危险的人类世界之间,被迫作出抉择了。”
“我没有等人的习惯。”蓝菱的脸色已冷下,语气更是有若寒冰,“独眼族的部落还在南部山区么?我现在就去拜访一下这些老朋友。”
“千万别轻视那些蛮族!更何况,摩利亚人的实力根本就不是你独自能够抗衡的......”夹杂着雨丝的冷风从陡然掀起的帐篷门帘间涌入,将拉瑟弗的低吼立时掐断。
另两名天傑星对视了一眼,同时转身,跟在蓝菱后面大踏步走出帐篷,“天亮前,我们一定会回来。”
“都给我站住!”拉瑟弗追出帐外,却早已不见了诸人身影。原本想要靠着全体天傑星突袭翻盘的打算,竟是有如儿戏般被轻易抹煞,这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无奈。
与此同时,这位森林之神的忠实信徒,又开始了不自觉地祈祷。他只希望,三个目中无人的家伙不会把命留在敌方部落,更重要的是,别把法器送交到别人手里。
精灵一族已经没有更多底牌了。
※※※
对血腥味极度敏感的,并不只有食肉动物。
与生俱来的憎恶,令精灵要比其他种族更容易感受到死亡气息。对于风雨中飞掠疾行的天傑星来说,远方的敌族部落正在随着逐步接近,而寂然触发起灵魂深处的某些沉淀。
那等同于荒芜墓园中曝露地表的白骨,海藻触手间缠绕的溺水者尸骸。所有黑暗的,狰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负面感应,像无数条冰冷黏腻的蛇,丑恶地纠缠在一起,向精灵们远远吐出长而分叉的血信。
蓝菱在不断加速,身形已经快得犹如离弦之矢。强烈的不适让他遍体都在颤抖,但一双手掌却依旧干燥而稳定。身后的两名同伴,一人负着把三尺长短的单刀,另一个则腰插两柄弯匕。高速行进之中,几乎听不到任何脚步踏落地面应有的响动,每具身躯的起伏纵越,频率完全一致。
精灵族内乱平息后,八件法器终得聚齐,各大分支选出的天傑星便从以前的孤身游历,转化为结伴出行。尽管蓝菱还是保持着单独行事的习惯,但对于其他法器持有者,他并不陌生。
到了每年一次回归呼啸森林的时节,天傑星便会相互交换心得,偶尔也有精彩纷呈的比试场面出现。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十分清楚,并非是历练造就了自身的强大,真正的力量源泉,来自于手中毫无起眼之处的法器。
血精灵王霍尔瓦伦留下的这些金属体,根本就是会呼吸,有心跳的活物。每到天傑星在战斗中遭遇危机关头,或者近距离内存在其他法器,它们往往会自行作出反应。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却真实存在着。正如此刻,蓝菱等人步履动作的节拍,无不契合着各自法器传来的细微律动;当人体掠行速度达到极限时,法器表层透出的温度竟然已热得发烫!
“你也在渴望着战斗么?”蓝菱反手摘下了身后长弓,默默地笑了笑。大滴大滴的水珠正从脸庞上滚落,分不清是雨点,还是冷汗。在这一刻,他的眼中却有烈焰燃起。
接连翻过几道峻岭,一条危崖环抱下的山道出现在眼前。精灵们同时放缓了速度,继而分散开来,沿路向着山体上方行去——部落的火光,已于夜色中清晰可辨。
即便被人类追杀了近百年,整个部族处在灭绝边缘,食人魔还是没有放弃猎头的习俗。山道两边削尖的木桩上密密麻麻穿刺着无数风干的头颅,其中绝大部分是人类,也有很多异族。一些被剖开腹部,掏空内脏的尸体,似乎也成了部落门前的装饰品。它们无一例外地被硝制过,以便长时间里不会腐烂。从肛门直接贯穿到口腔的木桩将这些曾经的生命固定成雕像,黑洞洞的眼窝悉数仰对着苍穹,大张的口唇像是仍在痛苦呐喊。
突兀劈落世间的电光,照亮了蓝菱身旁一具干尸的面容。从尚未萎缩变形的耳廊可以看出,她以前是个精灵,胸前那对娇小的**宛如骤遇寒流的花骨朵,变得干瘪而发黑,叫人再也联想不起半点和美好有关的词汇。而她的右手,则僵硬地探向呼啸森林所在的方位,像要索取些永远也无法到来的援助。
蓝菱木然望着这个族人,直到唇角边有一缕鲜血划落,才再次迈出脚步。夜色沉暗如故,他手中的那张“人马之辉”倏地轻颤弓臂,幽幽冷冷地耀出了几分异芒。
山道不算太长,只要再翻越眼前的岭脊,敌族部落的轮廓就会出现在视野里——那儿是一处深谷,八名天傑星以及少数精灵战士以前都曾来刺探过,却从未伤过对方一人。
就在将要到达山体最高点之际,蓝菱忽地定在了原地,另两人也同时止住去势,一左一右肃立下来。
“我们好像挺受欢迎的啊,阿洛。”负刀那人冷冷开口,斜飞入鬓的剑眉张扬着浓重杀气。
“是呢,哥哥。”另一名相貌与他颇为相似的天傑星,探手自腰间抽出双匕,“蓝菱,真没想到,这次回来居然会和你一起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