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临的钟声悠扬响起时,蓝菱已经洗漱完毕,坐到了餐桌旁。
住在修道院附近,是因为清净,而并非出于信仰。与矮人一样,精灵族的信奉对象是森林之神泰芮。虽然光明教会从来就没有承认过后者的存在,但这并不影响到,两个古老种族独有的文化传承。
几块白面包和一杯清水,便是蓝菱的全部早餐。他进食时的动作很缓慢,近乎于小心,每片洒落在桌面上的面包屑都被捡起,然后送入口中。这种颠沛生涯中养成的习惯,直到今天还被保持着,即使全族的内乱已经平息,饥饿再也不会成为死亡的前提。
从帝都回到希斯坦布尔以后,撒迦没能像许诺的那样,在次日早晨直面决斗。
由前财政大臣点名,继而被裁决解救的二十余名激进派官员连同眷属,悉数于第一时间得以妥善安顿。那名失魂落魄的小皇子,也在裁决法师的严密护卫下,入住了圣胡安牧场。等到苦守在条顿行省边关前的格林将军,终于流着泪跪倒在蹒跚行来的老母亲面前,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昼夜。
经过了帝都血腥的那一幕,蓝菱本能地认为,那残酷的独裁者不过又是在作戏。空间序列器于短时间内无法连续使用的特性,正好让他有了横跨四个行省,当面领受众人膜拜的理由。
有些人,生来就是表演家。而另一些,则需要经过无数波折甚至是劫难,才能够慢慢学会,人世间虚伪的游戏规则。
蓝菱并不这么看,所以他心中涌动的杀机,从来就没有分毫抑止过。
一个人,或者一个团体,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行事准则。尽管撒迦所处的位置,和寻常人有着天壤之别,但在历来以古板善良闻名的精灵族眼里,他却再正常不过地成为了恶魔代言人。
“生存与死亡,仇恨与宽恕,当毁灭的雷暴降临世间,那曾经高傲的将变得谦卑,暴戾也化为乌有......”结束早餐的蓝菱垂首念着世代相传的战斗祷文,随着语声渐轻渐缓,屋角处斜倚的巨型战弓隐约颤出一阵奇异波动。
“要去哪儿呢?你的满身杀气,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用鼻子闻出来。”出门后不久,街道间迎面走来的一名浓妆女子,远远向着他嫣然微笑。
“抱歉,这与你无关。”蓝菱皱了皱眉。屡次不请自来的远邻,让他早已感到了厌烦。
“现在的你,就像个第一次光顾‘虞美人’的雏儿。一旦怀里的姑娘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你就迷失了,沦陷了。于是她开始索取,你开始给予,这个固定的过程将永无休止。”莉莉丝并不介意对方的冷淡态度,笑意反而更浓。
“和那些女孩一样,撒迦习惯把廉价的情感当作武器。如果没有猜错,你在他的心里不仅仅是挑战者那么简单。当初血族没有加入裁决军团的时候,他表现得像个善人,在很多方面都给予我们便利。可当苛刻的价码开出以后,整个部族除了替他卖命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可笑,但他是我所见过最可怕,也是最贪婪的人。直到今天,父亲都还认为血族是在为了真正的友情和自由而战,却没能看清那家伙虚伪的本质。”
“你接连几天穿过大半个城区,到最后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蓝菱平静地凝视着她,“精灵族的任何决策,轮不到一名战士参与。所以,不论你口中的撒迦,还是你本人,显然都高估我了。还有我必须提醒你,撒迦虽然是个刽子手,但比起血族来,我宁愿更相信他一些。”
“要打开一扇锁着的门,而又不打算破坏它的话,那当然得需要钥匙。”莉莉丝妩媚地笑道,“作为旁观者,我只是在善意地提醒,撒迦算得上揣摩他人心理的大师。如果不想糊里糊涂地输掉全部,最好还是小心点的好。”
蓝菱不置可否地举步,神情淡然之极,“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得失陪了。撒迦和我之间有个约定,现在已经到了完结的时候。”
莉莉丝睁大了美眸,诧道:“你还想着挑战?相信我,无论如何都别让他感到威胁。父亲曾经说过,野兽不会因为一次对视而流血拼命,但在撒迦看来,这就是没有半点余地可言的挑衅。”
“我说过,会打败他。”蓝菱走得很快,和背负的那张长弓相比,他的身躯显得过于纤美单薄,但却隐隐透着刚毅,“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晨风萧瑟地卷过街面,莉莉丝怔然站在原地,注视着精灵的背影逐渐远去,脸颊一分分苍白了下来。
作为早期不可或缺的同盟者,撒迦的个人威信正日渐通过裁决军团内部近乎狂热的渲染,在每个翼人心目中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就连莉莉丝的父亲梵卓,每逢遇到这名早年的学生巡查军营,也会不自觉地立定敬礼,更不用说那些普通血族了。
莉莉丝一直都还记得那记耳光,也从没淡忘过蓝菱许下的诺言。或许是久经风尘的缘故,她眼里的男人大多急色且粗鄙,但这两个同样孤傲的年轻人却以迥异方式,于她心中留下了深刻印痕。
只不过,撒迦引发的是羞辱和仇恨,而蓝菱却带来了某种崭新而纯真的东西。那一刻的砰然心动,仿佛是月夜下拂来的清风,花溪丛间的一点静谧。
莉莉丝也不懂得,这种微妙的情愫,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当劝阻不再有效的时候,就只有用行动来替代。
时至今日,希斯坦布尔依旧是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
一方是强盛已久的军事大国,另一方则是各股势力融合而成的后起之秀,对峙中的两股力量以希斯坦布尔等四大行省边关为分界线,悍然上演着旷日持久的攻防转换。几乎是每个国家的军情部门都倾尽了能力,唯恐在这场**迭起的大戏中漏过些什么。
如今的巴帝三军统帅基斯伯特是继兰帕尔之后,国内最为功勋彪炳的好战派代表人物。从列兵到上将的传奇一生,同时赋予了他独到老辣的目光,及坚忍如岩的性格。很少有将领能在攻城战中打出平原阵地上水银泄地般流畅的气势来,基斯伯特却是个例外。
当年与邻国一役中,他以麾下六万兵力大破守军二十余万,马不停蹄连下七城,被其他国家将领誉为“超越教科书的经典战例”。攻城掠地不难,以寡胜多的战事在历史上也不算罕见。然而上将却是把每支军种乃至每个士兵,都通过应地制宜的战前契合,最终转化为极具针对性的打击力量。其中蕴含的天文地理,乃至魔法战阵上的种种学识素养,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基斯伯特就像个毫厘必争的商人。以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利益,是他的拿手好戏。
撒迦则完全不同。更多的时候,他把战场当成了赌桌。
任何高明的赌徒,除了胆大心细以外,同时也必须具备超乎常人的洞察力。撒迦从来就不相信“运气”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他只习惯于依靠自己的直觉,和那支地狱中扯旗驰出的铁军。
高速运作的希斯坦布尔军部宛如一颗巨型心脏,每天都会有大量情报从各地汇聚到这里,经过分析整合之后,再统一交由撒迦批阅。相较于玫琳在内政方面展现出的杀戮决断,他的处事速度几乎能算得上迟缓,往往要相隔极长时间,副官们才能接到最新签署的特级军令。
如果说基斯伯特是善于审时度势的谋略家,那撒迦无疑便在扮演,彻头彻尾的疯子角色。他历来不会按照牌理出牌,诸如刺杀奇袭之类的把戏不知谋划了多多少少。有一次甚至还调空了其他三个行省的大半驻军,转而集中兵力一举荡平了希斯坦布尔外围百里方圆的巴帝阵营!
基斯伯特的确早已把希斯坦布尔,作为重中之重的严守区域;每个巴帝士兵也都十分清楚,凶名卓著的裁决军团就在这个行省的老巢里,时刻窥视着外围每分动向;可是当那日城关骤然大开,四省盟军如山洪破堤般涌出原野,所有的阵地防御便于瞬间失去了意义。早就厌烦了家门前存在游荡者的裁决士兵,根本是在无际血海中劈波斩浪,没有任何敌人能够在他们挥出的长刀下全身而退。己方数量和实力上的双重优势,使得每个逆袭者都化为了跃进羊圈的恶狼。
整整五个集团军的灰飞烟灭,让巴帝人自此以后,回缩了希斯坦布尔之外的封锁线,再也不敢过度进逼。掌控着斯坦穆大半领土的地理优势,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如若鸡肋。有时候基斯伯特甚至在怀疑,无论农业还是畜牧业都完全能做到自给自足的希斯坦布尔四省,还有没有围困下去的必要。
自从教会方面开始施压,杀伤力巨大的火器被迫停止使用之后,这位三军统帅便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
姑且不论备战狂潮在这片独立疆域上从未有过片刻止歇,通过各个主战军团的分流下派,边陲地区的平民已隐然向着机动化和军事化过度。即使是真正到了顺利破关的那天,入侵者又能在裁决军团卷涌的铁蹄下支撑多长时间?
这就是一场赌局。
虽然手中有着丰厚的筹码,基斯伯特却不敢轻易下注。两军陷入僵持阶段以来,巴帝方付出了太多预计之外的代价,现在的他并不是输不起,而是无法再输。希尔德大帝已经太久没有于前线战报上作出过任何批示了,上将自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某些夜晚,他甚至能在睡梦中看到自己被吊在高高的塔楼上,像块风干的腊肉。
撒迦的皇城之行,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导火索。连续三批从国内赶至的御使,让基斯伯特感受到了千里之外的那股雷霆震怒,尽管仓促间并没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爆发,但希斯坦布尔行省里的巴帝暗探,活动得要比往常频繁了几倍。
基斯伯特手里没有能撼动裁决的精兵,不久前荣登国师之位的大魔导士哈特菲尔德,也没能按时把最新一批战争机器运至前线。如今统帅大人还能倚靠的,便只有那近百名分批潜入的己方人员,以及一点点运气。
蓝菱到达圣胡安牧场的时候,正赶上毫无运气可言的汤姆森,被前来觐见斯坦穆皇子的老父逮了个正着。
来到行省后便即接管财政司的安姆罗尼,终究还是从内政厅官员嘴里知悉,宝贝儿子已经成了本地响当当的皮条之王,手下姑娘少说也得有数千之众。被气到七窍生烟的滋味不算好受,可他却苦于被众多事务缠身,半点也不得空闲去找到独子问个究竟。
众多皇族惨遭屠戮的噩耗,一直在煎熬着安姆罗尼。当日众多裁决军士身上遍染的血迹,证明着小皇子是经过多么残酷的争夺对战,才能够幸免于难的。近些天来,后者终日恍惚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和那场大屠杀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巴帝人必然是见到奇兵突袭之后情势无法挽回,才对皇族痛下杀手——这是他们的习惯,每个获救的激进派官员都如此认定。
前财政大臣很幸运地在即将离开牧场的时候,找到了满腹怒火的宣泄口。挟着大卷帐簿兴冲冲前来邀功的汤姆森,与老人遭遇后大眼瞪小眼对立半晌,方才挤出满脸假笑想要问安,却被迎面而来的几记耳光抽了个发昏章十一。
蓝菱没有过于在意这对追逃中怪叫不已的父子,阳光下辽阔壮美的圣胡安牧场,逐渐吸引了他的全部视线。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精灵初次来到牧场,为的是通过神器传送,与撒迦等人同去斯坦穆帝都。那个时候前方这些错落有致的屋群,还没有完全竣工,牧场边缘长龙般蜿蜒的青石护墙也只显出了雏形,极远处几块足以容纳整支骑兵团迂回冲锋的校场,更是连破土都未曾开始。
牧场中央那几幢由大块花岗岩砌成,占地宽广的铸造工坊,仿佛是蹲踞在地面上的怪兽。直刺苍穹的囱顶不断喷吐着浓浓黑烟,依稀可以听见金铁交击声连绵传来,不绝于耳。分布在牧场各处的三角哨塔愈近腹地,反而变得愈发密集,巡梭其上的劲装弓箭手悉数神色警惕,身后箭壶中白羽胜雪。
军事重地般森严凝重的整体布局,却因为无数身影的存在,而平添了几分祥和气息。人类、血族、侏儒、半兽人,甚至是高额报酬吸引来的大批矮人工匠,都在这片土地上彼此互助,彼此融合,再没有半点种族之间原有的隔膜冷淡。
一路走来,蓝菱怔怔地看着那些身着黑色制服的军人,齐声喊着号子,为新建民居加上最后一根横梁;那些收敛了全部煞气的嗜血野兽,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等待苏萨克妇人补完自己衣裤上的最后一处破口;那些在战场上纵横捭阖从不知退却为何物的粗豪男儿,会于玩耍间被孩童手中的木棒扫倒,并高呼大叫请求对方饶命......
当他的视线触及一排木屋前端,整个人已不由愣住。
生着细碎雀斑的女法师维罗妮卡,正站在那里为一名咳嗽不已的老妪轻拍脊背。温润的魔法光芒从她指尖不断涌出,渗入人体,逐渐将翻腾的血气细细遏制。喘过气来的苏萨克祖母拉住维罗妮卡的手,喃喃感激着,满面皱纹笑得犹如菊花盛开。
蓝菱对这娇小的姑娘印象很深,在帝都皇宫里,后者曾经残忍地格杀了大皇子藉以立威。而现在,那抹略带羞赧的笑靥,却将她衬映得犹如最普通的邻家女孩。
家园,精灵默默地作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