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簌簌的土粒滑落声中,一只觅食的短尾鼬于夜色中钻出洞穴,迎着风向嗅探起周遭的气息。
它有着金黄油亮的体毛,沉暗的黑色斑点从颈侧一直延伸到尾梢,头部精致而小巧,眼眸灵动之极。快要垂到地面的肚腹,并没有影响到这通体的优雅,反而为它平添了几分母性之美。
再过些天,孕育中的宝宝就会来到这个充满危机的世界。近期来频繁出现的胎动,总是让母鼬感到惶然与无助。小生命们贪婪无休地索取已让它瘦得皮包骨头,终日为食物奔忙的疲倦感,则会在一些睡梦中唤醒对伴侣酸楚的回忆。
那头强壮却温柔的大家伙,早就应该通过土狼的排泄化为了泥土,骨架也将变成虫蚁肆虐的乐园。母鼬无法忘了那次惨烈遭遇,自此以后,它再也不会去栖息地以南的那片区域捕食。
今天,是个例外。在整整三天没有任何东西下肚以后,它不得不选择面对恐惧。
大片荒野很快被抛在了身后,母鼬谨慎地穿行在一人高的灌木间,向着土狼统治下的领地悄然前进。与生俱来的保护色,使得它和身边环境完全融为了一体,由于饥饿而逐渐加快的步伐依旧没有半点声息,仿佛植被间缭绕的风。
土狼也吃野鼠,但在有选择的时候,它们宁愿去捕杀更大些的猎物。母鼬憧憬着能够从天敌爪下得到一份遗漏的美食,然而当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随着土狼的体息沁入鼻端时,它脊背上的体毛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炸起,四肢战栗得根本连逃遁能力也完全失去。
死气,浓烈的死气。
野兽独有的敏锐感知,于顷刻间告知了母鼬前方的险境危机。那道生着稀疏野栗树的高岗本是土狼巢穴所在,而现在,却成了狰狞肃杀的屠戮之地。
似乎是察觉到了异样,夜幕垂覆的土岗上倏地亮起一双厉眸,紧随着破空而来的狭长暗影轻易贯穿母鼬的胸腔,“扑”的一声将其死死钉在地上。骨肉撕裂的剧痛让这头不过尺长的小兽低吼不已,但却始终无法挣脱桎梏。
风声啸动,食人魔洛扎跃下土岗,短短几个纵越停在了母鼬近前,探手将那根不过小指粗细的枯竹拔离兽体,插回腰间。在看到短尾鼬肥涨累赘的腹部时,他不禁咧嘴笑了笑,手下略为加劲,一小蓬血花立时怒放盛开。
片刻之后,洛扎已然掠出数里开外的荆棘地带,风一般于月色下连番飞跃,灵巧得像只强壮过分的猞猁。渐渐茂密起来的芦苇丛,足下传来的湿软感,以及鼻端越来越浓的腐臭气息,无一不在提醒着他,目的地快要到了。
经过适才的短暂休息,胃囊中走兽的新鲜血肉正在源源转化成体力。那六只尚未出生的短尾鼬幼崽,则要算得上难得一遇的美味,当它们被利齿切割的瞬间,甚至还发出了细微的叫声来。被这段杀戮插曲点燃的亢奋感,开始从心脏的强力搏动中输出,经过血管流遍全身,洛扎几乎忍不住想要打个响鼻发泄一下真正猎杀前的情绪,暗红色的夜眼亮得犹如冥火在烧。
终于,这头超过九尺高,足足宽出常人两倍的庞然大物清晰地看到,就在前端不远处的湿地上,静静蛰伏着几只肉冠高耸的食腐鬣蜴。他的动作也从这一刻起,变得迟缓而谨慎。大约又前进了数丈距离,食人魔停下脚步,抓起大把淤泥细细涂满了全身,继而从背后所负的革囊中取出四块平阔物事,分别套上手足,开始在泥泞间匍匐前行。
这里是南方大陆凶名最为卓著的酸雨沼泽,即便最贪婪的掘金者和最强大的冒险团体,也从未留下过探寻的足迹。除了沼泽本身的吞噬天性,上千种毒虫异兽的存在,更是使得这块广阔而荒凉的区域,彻底成为了人类禁地。
严格来说,食人魔也属于亚人类的一种。这些面目狰狞的大家伙同样敌不过酸雨沼泽里水蟒的绞杀,遇上大群巨齿鳄时也必须选择落荒而逃。至于少数雄踞在食物链顶端的雷鸟,更是他们永难抗衡的噩梦。
尽管有着族内第一勇士的称号,但洛扎从来都和自负扯不上什么干系。敢于踏入沼泽的原因,是由于他曾经不止一次穿越过此地,到达十余里开外的呼啸森林去隐秘猎食。
风险与收益之间,永远都划着等号。正如那句古老谚语所说:“想要得到财宝,你得先杀了那条守巢的黑龙。”对于食人魔而言,鲜血和生肉的诱惑往往会让危险变得不再重要,洛扎亦是如此。
自从那个敌对已久的种族源源迁入呼啸森林,奇异的自然魔法让周边林带集结成无法逾越的坚壁,酸雨沼泽便成了唯一能够通往森林腹地的捷径。最初洛扎也无法肯定,延伸铺展的沼泽彼岸是不是遍布警戒,但对敌族血肉的渴望,还是在某个深夜令他霍然醒转,不管不顾地扑向沼泽所在,并最终如愿以偿。
屡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潜行经验,让此刻的洛扎变成了一条游弋于泽面上的四脚蛇。那些数尺见方的杉木板非常坚韧,坚韧到足以支撑他惊人的体重,却不会破裂。扩大百倍的着力面积使得食人魔轻松地爬行在沼泽表面,充沛至极的体力则足以保证,等到这次旅程完结以后,他还可以像杀鸡那样简单地干掉任何送上门来的猎物。
乌黑的血液,冒着腾腾热气的脏腑,大块大块零落的肌肉,甚至是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褐色组织,每一种带着生腥气的物体都能够瞬间点燃洛扎的灵魂。在食人魔的菜谱里,除了体液中带着剧毒的极少数沼泽生物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然而对岸那个种族的诱惑力,则要在所有食物中排在首位,其次才轮得到人类。
所有食人魔都认为,他们吃人就像是鸡吃虫类一样天经地义。但大陆诸国常年来的联合清剿,却令这个亚人类种族不得不过上了隐居蛮荒的日子。等到锐减的部族终于仅存数千之众,灭绝的危机已近在眼前,掠食者们这才悲哀地发现,原来几百万条虫子加起来,远要比一小群鸡可怕得多。
流亡到呼啸森林十余里之外的英格玛山脉以后,残余的一小拨食人魔最终和久居于此的独眼巨人走到了一起,并逐步融合成全新部落。由于旺盛到可怕的食欲,独眼巨人在有些时候不得不远离深山,去就近城镇掠劫粮食和牲畜。食人魔的到来恰好填补了他们不善捕猎的尴尬空白,而后者强横无匹的武力保障,也让人类追兵驻足于莽莽崇山之外,再也不敢进犯一步。
面对着占据天险地势的近万名独眼巨人,没有领军者会蠢到产生较量一番的念头,半个都没有。
夜色中沉默的呼啸森林,已经渐渐近了。沼泽上越来越厚的腐叶层就像是遮掩丑恶的外衣,恐怕只有天才会知道远端的一个隆起,究竟会是截暴风卷来已久的枯木,还是头饥肠辘辘的沼泽杀手。
洛扎谨慎地饶过每一处可疑的所在,并始终控制着呼吸,不让自己发出过大响动。由于先前涂上的恶臭泥层近乎完美地掩去了体味,到目前为止发现他的沼泽生物,就只有红斑蚂蟥。这些足有半尺长的吸血鬼成群吸附在食人魔周身,竭力想要将口器穿透那一层粗厚表皮,对鲜血的偏执令它们迫不及待地寻找着每一处可能存在的突破口,其中几条甚至蠕动到了肛门边缘。
除了木知木觉的不死生物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喜欢这种感觉。汗水早便渗透了洛扎周身,但他还是以钢铁般的意志力控制着肢体动作,不去理会直肠可能遭受到的另类**。比起上一次,遭遇成年雷鸟时被迫僵卧在泥水中大半个晚上,就连手指也未敢动弹分毫的凶险处境来说,小小蚂蟥简直等于沼泽宽容的恩赐。
距离硬土泽岸还有十几丈距离的时候,食人魔的爬行速度已经放缓到了难以觉察的程度。连绵无尽的紫茎香蒲,以及森林边缘刮落的败叶,合力为这片臭气熏天的地域覆上了斑斓厚毯。远远望去,洛扎所在的位置只是个毫不起眼的鼓凸。
仿佛是逃避箭蛙捕食的昆虫跃出了泥沼,一枚指头大小的铁蒺藜倏地刺破叶层,于夜色下轻盈飞掠,带着细若游丝的乌金尾线缠上了岸边古树。洛扎最后一次从枯叶断枝间抬起视线,扫视着前方幽暗的林间地带。确认并无异常之后,几块支撑手足的浮板被逐一收至腹下叠起,在躯体渐渐沉陷的同时,他极其缓慢地翻了个身,将那支备好的竹管衔入口中。
连串响亮的饱嗝声证明了沼泽的心满意足,未过多久,流动下旋的泽面便恢复了平静。死气沉沉的月色洒落在同样死气沉沉的世间,氤氲着瘴雾的沼泽边缘,只有那根愈发绷直的乌金丝索正分分勒入树身,顽强地曳出一道渊与岸之间的微痕。
整个呼啸森林,似乎就此酣睡了过去。偶尔会有几声微弱的虫鸣震起,但随即就会被气流划响所淹没。也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上细微传来的步履响动,才透过土壤沙石渗入沼泽深处。食人魔的心脏搏动,也就从这一刹那开始,变得急促而狂野!
“七个......不,八个才对。”他默默地数着,全身肌肉慢慢绷紧,“有个家伙恐怕是德鲁伊,脚步声轻得像只猫......”
泥浆的重重包裹之中,洛扎已经完全和沼泽融为了一体。没有任何光源能够透入泽面三尺以下,在这黑暗而静谧的所在,右手虎口处紧扣的乌金软丝和藉以呼吸的竹管,是他仅有的生机维系。
这种奇特的守伏方式,洛扎还是第一次试行。以往的他总是直接上岸,穿行到较远地域,去猎杀小规模的巡逻队伍。有时候食人魔会坐在满地血泊之间,一边大口吸吮着新鲜脑髓,一边嘲笑死者的愚昧:防线和女人一样,你可以信赖,但绝对不能过于信赖。
每次屠戮后细致的收尾工作,起到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从迄今为止的警戒分布来看,懵懂的敌族还没发现,酸雨沼泽已经成为了食人魔登堂入室的捷径。会途经这里的游动岗哨永远就只有那么几拨,附近也感受不到自然结界特有的波动。至于那些强大的半人马守卫,更是由于数量稀少而被调去呼啸森林周边,不可能再有多余的个体驻守此地。
从长远方面来看,洛扎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像现在这般,亲手毁去营造已久的私人猎场。可是部落里真正能够作出决策的,并非他这位第一勇士,而是几个古板刻薄的老不死。
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几天前洛扎就被告知,这块猎场乃至整个呼啸森林的存在,将在这个夜晚被彻底抹煞。
那支八人组成的巡逻队伍,已经慢慢靠近了。尽管在刚陷落沼泽时,洛扎的鼻翼和耳廊就自行合拢,阻挡住淤泥的侵入,但他此刻的感知却不仅限于听觉。
有人说食人魔天生就是血肉组成的杀戮机器,他们能够让肢体任何一个部位都化为融合自然的媒介,并在最细微的韵律中寻找契机。
制造死亡的契机。
爱洁的天性令巡逻者们只是站在远端,大致看了看肮脏不堪的泽面,便逐一沿着森林边缘向东行去。隐在暗色中的乌金丝于此刻陡然收紧,巴掌大小的树皮立时炸裂,其中一片带着尖利的啸叫飞出数丈开外,紧擦着一名巡逻者的脸颊划过,顿时溅出星星点点的鲜血来。
而那人却依旧保持着回首木立的姿势,和身边同伴一样,不可思议地望着沼泽内怒拔而起的巨影,就连最基本的反应动作也未能做出。
借着手中乌金软丝的强韧牵引力,洛扎单足踏上原本垫在腰后的四块木板,带着满身泥浆冲出泽面,只是在空中略略环视,便狞然望定了巡逻队末尾一人,厉鬼般直扑而去!
照面之间,巡逻者已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纷纷取下背后长弓连珠疾射食人魔。站在最后的那人却是双手结出咒印,口中低声诵唱。随即大炽的金色光华就像是烈日乍现于林间,将她美丽清雅的面容与秀发掩隐下的两只尖耳,映得分外明晰。
密集破空声一时大作,带着元素辉芒的箭矢全数射空,在沉暗天幕下曳出道道流星也似的轨迹。身躯疾转直落的食人魔展现出了可怕的柔韧性与爆发力,刚一接触到大地,他便再次反手探入革囊,拽出一条沉重的黑铁连枷,整个身躯倏地向后齐腰而折,在和地面完全平行的情况下抖了抖右腕。
两柄斜刺抹来的短刀几乎是贴着洛扎鼻尖划过,其中一名近身逼上的巡逻者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像是突然失去了脊椎支撑,悚然之余低吼了一声,掉转刀柄直劈而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使得刀锋斩落的过程不过弹指一挥。以寡敌众的食人魔连看也没有看向那泓秋水般凛冽的寒光,依旧在惯性前滑的过程中,缓缓挺直上身,同时大力吐出了满口污泥。
连枷前端偌大的星刺锤,在最后一刻让全神出刀的巡逻者前功尽弃。这极尽狰狞的凶器带着特制后长达六尺的连环锁链,蛇一般从黑暗中游出,无声无息地噬上了他的前额。锋芒正盛的刀光便似遇上了火的雪花,于洛扎咽喉之前涣散至尽。
没有人能在整个脑袋像西瓜那样爆裂开来后,还可以继续挥刀的,即便是以生命力著称的精灵。
其他夜巡者恐怕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惨景,悉数不自觉地迟缓了动作。仰天而倒的无头尸身和地面上喷满的残碎骨屑,无不在证明着那一记正面触撞所蕴含的狂暴力量。半颗瘪下的眼球血淋淋地黏在后方不远处的树干上,根本没有人相信,它竟然来自片刻前还在低声细语的同伴。
短暂的愣神立刻就让精灵们付出了代价,另一名持刀者并没能砍中近在咫尺的敌人,反而被洛扎喷出的污物糊了满脸。骤然沉暗的视野和鼻端难以形容的恶臭气息,让他惊惧而慌乱地后退着,直到踏中自身肚腹里流下的肠体,这才跄踉着仆倒在地。
食人魔亢奋地收回利爪,将满是血污的指尖吮入口中。这记酣畅淋漓的切割让他忍不住咆哮起来,右臂再挥之下黑铁连枷曳出一道凌厉弧线,向着正面扑来的两条身影迎去。
“当当”巨响连续震起,那两个单刀执盾的男性精灵仿若突然之间失去了重量,向后倒飞而起。指余厚的精钢护盾已经连同他们的臂骨一起,纠缠扭曲着插入胸腔,沥沥扬扬的鲜血直洒出几丈开外,才随着人体的砰然坠落而告终。
以一敌八的洛扎从发动突袭开始,便一直在向着那名认定的目标高速逼近。举手投足间连杀四人之后,他反而疾顿去势,喷着热腾腾的腥气伫立下来。鹅卵粗细的连枷链身静静缠绕在食人魔的右臂上,在停止飞舞的时候,它驯服得像条喂养已久的宠物蟒。
那女精灵的咒语吟唱,已经完成了。
几株两人合抱的大树正从附近林带中拔出根须,像人类般直立行出,过于庞然的身躯让它们看上去笨拙而僵硬,每一步落下都会引发大地的轻微震抖。没有任何预兆的,其中一株树人分叉的根足,缓缓碰上了前方地面上凸起的岩石。那块将近桌面大小的青岩立即发出了一声恐怖嘶吼,猛然跃出泥层,带着令人窒息的劲风撞向食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