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地域的冬季,总要离开得略早一些。肯撒公国亦是如此。
尽管还没到三月,海洋上潮暖的气流,却早已让斯比兰托港口尽褪了严冬覆下的冰雪。每天午间时刻,垂直日照泻落的温度更是让每个水手都索性脱下外衣,光着膀子在甲板上穿梭忙碌——度过了漫长的冬季,冰封的近海早就变得碧波万顷,正是一年中的鼎盛航期。
如潮的商机,并不仅仅来自于国内。几个邻近国家,甚至是远在大陆腹地的商贾们,都犹如被雌性分泌物吸引的蛾子般,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携着满袋金币或成队货物的异乡来客,逐渐充斥了这个最负盛名的黄金口岸。千百艘张起白帆的货船像是接受检阅的列兵,井然有序地横陈在港口周边。船体表层桐油的清香融合着海水的咸湿气,顺风传到港内的各个角落,对于本地人来说,这就是金钱的味道。
作为一个航运条件得天独厚的小国,肯撒的本土船只却并不多。正如那位肯撒公国的开创者罗伯特卡瓦利一世所言,拥有山地林场的人,未必要以伐木为生。单单是各种名目的关税,就已经让这个临海国家赚得盆溢钵满,况且那些荷包鼓胀的投机者,还一并带来了衣食住行乃至其他方面的收益。
每到繁忙的交接过程暂告一段落,绝大多数货主都会找个地方轻松一番。酒馆老板和身价不等的流莺们,便理所当然地充当起热情好客的主人,恨不得前来光顾的贵客能永远住在这块盛产麦芽酒的弹丸之地。
当然了,前提是他们的口袋里,还装着足够多的钱。
有油水的地方,历来少不了纷争。早在很久以前,肯撒乃至邻国的十余个黑帮,便陆续向斯比兰托伸来了刺芒森然的触手。为了一个街区甚至是一家妓院的控制权,黑夜中的械斗厮杀往往能把整条街面染成红色。
年前的一场大规模火并,彻底终结了群氓并起的局面。横扫众多对手的并非斯比兰托本地帮派,而是来自于其他地区的新兴势力。这批后来居上的掠食者们,显然要更懂得互利的重要性:天文数字的前期投入,使得当地警备司毫无眷恋地放弃了以往的合作对象。多达数千人参与的街头混战之后,官方随即而来的打压行动轻易让被淘汰的玩家远离赌桌,留下无数尸体惨淡退场。
地下秩序很快于斯比兰托正式登场,各地而来的货主不得不在交纳税收的同时,去承受另一笔不菲费用。每条货船的船长乃至水手,都必须得按照人头支付“驻港金”。拒绝妥协的先例不是没有过,但一具具港口海面上惨白肿胀的浮尸,正逐渐令人们学会沉默与顺从。
飞鱼号的回归,却像是顽童手中抛出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井水表层,激起了一丝不协调的涟漪。
又一次雄心万丈的远航探险,终究因为古曼达的酩酊大醉,而半途夭折。与其他船只不同,飞鱼号的舵盘极少会落在大副手上,可疯子船长却在某个风暴肆虐的晚上灌下太多的马尿,竟然伏在操舵室里呼呼大睡,直接导致船艏撞上了突起的礁石。
眼看着那块航海图上从未标注过的陆地在雷电辉映之下已是隐现轮廓,大副却只得强忍着探索的欲望,下令当即返航——他没有半点把握能够驾船闯过前方暗礁如林的水域,而那一刻的古曼达,根本就是个会打鼾的死人。
次日酒醒后的船长活像条丧失了交配资格的公狗,硬是把高过半头的大副从船舱里拖出,指着鼻子问候对方全家女性。于是满船水手便开始哭笑不得的看到,两个白发老头在甲板上激烈地上演了一次全武行。斗殴过程中,双方可谓是挖眼偷桃无所不用之其极,等到古曼达以几记势大力沉的头槌最终锁定胜局,耗尽的体力也使得他瘫软在地,连半个小指头都难以动弹。
即使宣泄了愤怒,现实毕竟还是难以改变。遭受重创的飞鱼号带着唯一一根未被刮断的主桅,步履蹒跚地踏上了回归的航程。尽管途经各个海岛收集而来的珍稀矿石,足以让全船人衣食无忧上很长一段时间,但古曼达始终无法从沮丧中摆脱出来:毕生中最辉煌的发现居然由于醉酒而前功尽弃,想要从头再来,恐怕只能等到船体大修以后了。
从年轻时就已经跟在疯子船长身边的大副布兹,如同以往那般很快将挨揍的事情忘在脑后,带着两个黑眼圈终日忙碌不休。不管是他,还是那些年轻水手,都早已把古曼达视作了真正的亲人。如果说飞鱼号是个漂泊无定的大家庭,毫无疑问,家长就只有一个。
然而所有的人都不曾料到,阔别半年之久的斯比兰托,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飞鱼号靠岸后不久,一群形貌凶恶的汉子便大刺刺走上船来,开口索要驻港费用。结果还没等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的古曼达出声,近百个狗熊般壮硕的水手就围拢上去,把他们干净利索地扔到了海里。
长期风口浪尖上的冒险生活,足以将软弱的内心磨砺成磐石。飞鱼号上的船员在走私途中甚至与某国的海防卫队发生过流血冲突,自然不会把这些打秋风的地痞放在眼里,疯子船长本人更是没拿其他熟识船主的劝告当回事情,每天照旧外出喝得昏天黑地。
或许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定律起了作用,水手们磨利的鱼枪钢叉迟迟也没能派上用场。等到数周过去,飞鱼号的翻修已接近完成,那条一直窥视着猎物动向的鬣狗,才悄然龇出了滴血獠牙。
橘红色的屋顶,微微泛着油亮的楠木门窗,入夜后的茉兰酒馆仿佛饥荒时代的难民所。从外面看进去让人禁不住怀疑,这幢两层的单薄建筑随时便会被挤垮。
“酒!酒呢?!”古曼达摇晃着空杯,不耐烦地从桌边站起,屋子里鼎沸的声浪丝毫也没能掩去他破锣也似的大嗓门,“玛蒂,快过来给我加满酒。整个晚上你都在紧盯着门口,难道是在等小情人?老天,现在离关门可还早得很,想要从罗达那家伙的眼皮底下溜走,除非你学会刺客们的潜行本事才行。”
哄堂大笑声中,以吝啬刻薄闻名斯比兰托的酒馆老板罗达叫住了吧女,亲自走过来为古曼达续杯,“老活计,你喝得也够多了。这杯算我请的,早点回船上睡觉吧!”
“咦?连欠帐都得唠叨半天的小气鬼,今天居然转性了?”船长斜乜着他,眼中除了醉意更多的则是戏谑,“看来我得出去找条马槽泡上一泡,坐在这里就能做梦可不是件好事。”
罗达无奈地望向旁边的大副布兹,后者耸了耸肩示意无能为力,“你知道的,不喝到这里打烊,没人能让他离开桌子。”
“古曼达,我还记得这家酒馆开张的时候,你是走进来的第三个客人。”罗达喃喃地道,“快二十年了,你没死在海上根本就是个奇迹,可别在我这里丢了命......”
响亮的咳嗽声远远传来,酒馆老板哆嗦了一下,望向酒柜后怒目圆睁的妻子,低着头转身走开。大副隐约变了脸色,正要说些什么时,却被古曼达打断。
“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怕过什么。”疯子船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先走罢。这次的麻烦虽然不小,但他们还不至于拆了我这把老骨头。”
“船长不会抛下船只,大副也绝不会抛下船长。”布兹鼓着眼睛举起酒杯,像是又要和他打上一架。
玛蒂愁眉不展地站在远处,看着两个老头碰杯之后居然齐声唱起了起航号子,不由急得脸色发白。她是个姿色平庸的姑娘,能够胜任吧女这份工作的缘故,只因为做事卖力且胸部够大。平日里的工作时间,除了洗刷收拾和递送酒食以外,大多用在了应付形形**的骚扰上。醉醺醺的客人们总喜欢占点便宜,却很少会真的愿意花钱买她一晚。毕竟在茉兰酒馆里,还有着其他更为养眼的选择。
在玛蒂的心里,疯子船长始终都是老朋友。他不会动手动脚,眼神中也没有那种要剥人衣服的欲望,偶尔没喝醉的时候,还会和自己聊上几句航海中的趣事。尽管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对于一个出身贫寒的吧女来说,却足以算得上尊重。
“告诉他吗?”玛蒂整晚都在想这个问题。当古曼达再一次举手招呼她,送上麦芽酒的时候,这善良而怯弱的姑娘终于下定了决心。
“船长,你还是走吧。”吧女连续杯的酒罐都没顾得端上,快步走到桌边,尽量压低的声音带着些许恐惧,“今天他们来找过老板,说了些凶霸霸的话......”
突兀沉寂下来的酒馆似极了废弃已久的墓园,客人们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靠门边坐着的甚至开始颤抖。大约三十余名领口绣着龙形图案的汉子,正挟着冷风从大门鱼贯而入,擦得锃亮的长筒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嘎吱响声,就像是恶鬼的狞笑。
“赤龙帮办事,不相干的朋友请离开罢!”为首的瘦高男子径直走到厅堂中央,继而环视四周,甚为和气地开口。
短暂而混乱的响动过后,整个酒馆变得空空落落。绝大多数的客人都从口袋里摸出酒资,放在桌上,连找头也不敢索取便匆匆而去。其中部分与古曼达相熟的,不约而同地垂低视线,选择离他那张酒桌较远的路线离开,仿佛在回避着致命的瘟疫。
“我们老大说过,想要避免被别人在背后捅刀子,最好先学会倾听脚步声。我一直都在努力做到这点,幸运的是,至今还没让他失望过。”
那头目刮得铁青的腮帮上,清晰可见两道极深疤痕,笑容中蕴含的文雅也正是因此,而扭曲成歇斯底里的残暴,“玛蒂小姐,您应该记得,之前的告诫是让你们管好自己的嘴。”
从黑帮部众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一刹,玛蒂就开始不停地哆嗦,不停地后退。黑帮头目那平淡的话语,却让她当即顿住脚步,再也不敢动弹分毫。
“她只是问我还要些什么,这难道有罪?”疯子船长很清楚,在此刻激怒对方,是唯一让吧女置身事外的方法,“老天,现在的黑帮都喜欢差娘娘腔做事么?这里的观众简直少得可怜,你那些用来恐吓的台词,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拿出来炫耀。我知道自己有够冒犯,但还是想麻烦你,想要做些什么的话,最好能找对人,并且他妈的痛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