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搁下手中的毛笔，淡淡笑道：quot还能做什么呢，左不过是为太后抄录佛经罢了。过几天芳若又要来取了。quot
他quot唔quot一声，静静翻阅我抄录好的经文，看了一晌，徐徐道：quot你的字又有进益了。只是quot他指着字看着我道：quot你是否心绪不宁，这几个字写得有些浮了。quot
我淡淡瞟了一眼，只作不经意道：quot王爷细心，这些都我都瞒不过你去。quot见浣碧捧了茶进来，我方才微微笑道：quot多谢你昨日那个月饼，一时高兴所以才把字写得浮躁了。quot
玄清眸中一亮，唇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道：quot你猜到了。quot
浣碧泡的茶水是杭白菊泡的，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开来，绽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我晓得浣碧的用心所在，昨日阿晋的那番话说出来，我自然是不高兴了。而阿晋一向心直口快，回去必定会把我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玄清，那么玄清必定更不高兴了。所以她并不选别的茶来泡，只冲了白菊，这样平心静气的茶水。
我慢慢啜了一口茶，笑吟吟道：quot有备无患是谜底，要猜个谜面呢，实在是有些费劲。我也想了半日往三国上想去，才知道的，却不知准不准？还要王爷来定。quot
他捧茶在手，只是笑，quot你且说来听听。quot
quot备，三国里指的是大汉皇叔刘备，刘备一生功业，建国蜀中，成为蜀国之主。而无患即指平安。quot我的手指轻轻弹在细瓷茶盏上，有清脆悦耳的响声，玎玎如铃。我的笑容松弛而安定，quot蜀中与川北相近，王爷是想告诉我，我远在川北的爹娘妹妹都平安康健。quot
他的笑容欣慰而舒展，quot你全猜中了。我派去的人已经来回报，你爹娘的身体都好，无一点病痛，而你爹爹这两年兴修水利，开挖渠道便利航运，政绩颇佳，在百姓间的口碑亦好，很得爱戴。quot
川北贫瘠之地，爹娘都好，我便稍稍放心了。我心下感动，语气也不觉便得温柔，道：quot多谢王爷告诉我这些。quot又担忧道：quot边地苦寒，爹爹的腿脚一直也不大好，若是身子骨酸痛可怎么好呢？quot
玄清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新月的弧度，他说：quot过了中秋就要入冬，只怕时气越发不好。昨日有边使入川，我便请温太医找了几方祛湿松骨的膏药，一并送去给甄大人了。quot
我心下安慰，更是感念他的细心体贴，于是道：quot多谢王爷费心了。quot
他朗声笑道：quot我哪里有什么费心的呢，费心的是温太医，一听说我要去的膏药是给川北甄远道大人的，连夜选了最好的药材研制了新膏药送到我府上的，我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quot
心内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也是感慰。宫里，幸好还有个温实初。然而也不愿意玄清多心，于是矜持笑道：quot温太医与我家本是世代相交的故友，如今肯这样帮忙也是难得的了。quot微微黯然，这世间，本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也难为温实初的一片心意了。
然而面上转了笑意，半是嗔道：quot只是王爷的谜语九曲十八转，要猜到当真是繁难不已。quot
quot若是简单的，以你的聪慧，一定是即刻猜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quot他弹指笑着，似乎是在细细品味白菊茶的清雅滋味，quot昨日是中秋，我料想你必定会想家，所以特意选了个难解的谜题，也好舒缓一下你的思乡之情。quot
玄清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并不是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的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并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心里这样一点点地温暖着，仿佛茶盏中被水浸泡开了的一朵朵白菊，舒畅地伸展着。
忽地想起浣碧昨夜所说的那句话——quot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能见一次了。quot
想偶尔见一次也不能了，他不能，我也不能。
想到此，心里也不觉微微黯然，神色也寂寥了下来。
正巧浣碧捧了一大束菊花进来，不过是寻常的银丝蟹爪菊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是姿态自然，洁白如霜，亦十分清雅可观。
浣碧只远远站在南窗下，认真换了花束插瓶。因她在，我一时也不说话，玄清也不便说，于是只沉默着相对坐着喝茶。
片刻，浣碧抱了换下的开到大半残败的黄菊下去。她走得匆忙，一点细碎的花瓣从她的怀抱中漏了下来，焦黄到发黑的颜色，微微蜷起，似一点萎靡而焦灼的心。
他的婚事，他若不说，我是半个字也不会向他提起的。只作不知罢了，我能说什么呢。
良久，茶亦凉透了。他终于道：quot昨天，阿晋惹你生气了？quot
我摇头，淡淡而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唇角，quot阿晋说话一向爽利，若他说了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的。quot
他的眼睑微有些疲倦地半合着，轻轻道：quot他很多嘴quot，想了想又道：quot那么，你知道了？quot
我的手指淡漠地划过桌面，道：quot知道了。我只是为王爷高兴。quot我慢慢道：quot沛国公尤府的小姐，自然是好的，何况太后又喜欢。quot我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茶水亦是冰凉地洇在舌尖喉头，冷静道：quot沛国公当年与太祖皇帝一同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才有了这份功名，也是一刀一枪打回来的。沛国公家世显赫，已经荣耀了百年，虽然现在手中早没有了实权，但家教甚好，教出来的女儿家必定是大家闺秀、风华出众。静娴quot我微微沉吟着笑道：quot一听就知道是温柔大方的好女儿家的名字，先恭喜王爷了。quot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说得越多，心里那种凄凉的感觉越是浓重，像雾气一般一重一重地袭卷了上来。
玄清的神色随着我的话语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他默然良久，忽然兀自泛起一抹优昙花似的微笑，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望着我道：quot你是真心恭喜我么？quot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别过头去，非常想。可是终于按捺住了，笑到最柔和的状态，quot当然是真心恭贺。quot
他只是默不作声。我不敢看他，只是他投射在茶水中的影子那么清晰，清晰地我不得不看到。
他的手伸过来一点，想要捉住我的手。我一惊，本能地缩了回去，再不敢抬起头来。
他的笑容愈发冰凉，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愉悦的情绪也无，仿佛一张空洞的面具，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秋风苍茫地吹过，只余斜阳脉脉。
他的手，就要这样保持在离我一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他的声音依旧平和，quot无论你是否口不应心，我只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尤静娴。quot他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前，那束银丝蟹爪菊洁白地明媚在他身前，窗外的梧桐树叶寂静落下。quot有句话，正好能拿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思quot他的语气有些淡薄，淡薄中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坚定，quot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1）尤静娴即便如何好到极处，偏偏不是我所中意的。quot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他竟拿这句话来表明他的心迹。
我无话可说，只低低叹息了一句，道：quot可是太后十分中意尤家小姐，王爷也的确是该成婚的年纪了，难道要一直这样拖下去么？quot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quot太后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缟衣綦巾，才是聊乐我员。（2）quot
心头剧烈地一震，缟衣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缟衣人么？他那样直接地说出来了，不迂回，也不婉转。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纵然明白他的心意，纵然明白，那又如何呢？于是道：quot王爷即便不中意尤家小姐，太后也会为你挑选其他匹配的婚事，王爷拒绝得了尤小姐，也能拒绝以为的每一位么？太后的凤意，并不是好婉辞的啊。quot我清一清有些含糊的嗓子，道：quot王爷方才说-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可是缟衣綦巾之人对王爷，未必是王爷对她的心思，王爷又是何苦呢？quot
有秋叶翩然飞舞如蝶，那样金黄的颜色，竟是天凉好的秋的季节了。他站在无数落叶之前，缓缓道：quot纵使母后一定要指婚，我拼死不肯也就是了。母后再坚持，终究也拗不过我自己的心意。我不是君主，婚姻之事不会关联国运，母后也是不会太勉强我的。quot他望着我，目光中的灼热没有一分退却，却如涨潮的水，水涨船高，quot至于缟衣綦巾之人是否心意与我相同，我只坚持自己的心意等待她就是了。因为清相信，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quot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坦白地对我说出他的心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回过呼吸来竟有一点一点蔓延的暖意。几乎有一刹那的动摇，终于还是没有再想下去。索性不愿再理他，只说：quot精诚所至，或许会有金石为开的一天。只是妾心若如古井，誓不愿意再起波澜，再多精诚，也未必有用的，何必白白用心呢。quot
他却以坦然的笑迎接我的冷淡，道：quot是否金石为开，清只管倾尽精诚就是。quot他看向我，只道：quot清只希望，娘子再不要说-恭喜-二字，清实在害怕之极。quot
我哀哀叹一口气，浅笑道：quot好。我再不随便说就是。只是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让我真心恭贺一下么？quot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忙道：quot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quot
他的笑意终于温暖起来，道：quot你可知道，昨晚阿晋告诉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气疯了，恨不得立刻从家宴上跑出来和你好好理论。quot
我啐了一口，淡淡道：quot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论呢。quot我微笑出来，quot清河王一向自负从容悠闲，谦谦君子，从不晓得你也会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