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前方人群荡起一阵惊呼。
韩耀魄心中一个咯噔,应声看向祭台。
只见老狼王忽然颓然跪地,酒杯从手中跌落,落地叮一声,醇香的酒液流淌。
老狼王手紧紧攥着胸口,激烈无比地喘咳。
“父亲!”
符离大惊失色,赶忙搀扶。
老狼王双目暴突,面色带黑,艰难地喘息,张着口想说些什么。
他一只手死死扣住儿子的胳膊,濒死的力道让指甲在皮肉上留下深深的血痕。
猝然一哽,老狼王噗一下吐出一口黑血。
“父亲!父亲!你怎么样?!”
符离瞠目欲裂,胸口雪白的里襟被血液染透。
“医官!医官!人都死哪去了!医官!”
医官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赶上祭坛。顾不得君臣大防,哆哆嗦嗦地施救。
下方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四下忽然涌入一大批身披铁甲的士兵。
不顾众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呵斥,他们踹翻宴席,扯落帷幔,对着活物拔剑就砍。
“干什么的!”
醉的找不到北的守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拿兵器,却在下一秒被砍掉了头颅。
重甲所过之处,血肉横飞,尸骨遍地。
流风在高处,身披轻甲,从了望台一跃而下。
见此情景,她长啸一声,饱含怒意:
“护驾!把乱臣拿下!”
混乱中,符离一把拽过双腿抖如筛糠的医官,目眦尽裂,獠牙尖锐地外露:
“说!我父亲怎么样了?!”
“老狼王,老狼王他……”医官嘴唇颤抖。
“快说!!”
医官扑通跪下,一脑袋磕在符离脚下,声泪俱下:“老狼王已经去了!您节哀!”
符离怒发冲冠,一脚踢开医官,露出他身后的老狼王尸体。
老狼王双目圆睁,面庞发黑,已是气绝身亡。
——死不瞑目!
天边轰隆一声,一个闷雷炸响,随后是倾盆大雨如注。
风雨终于来了。
闯入宴席的士兵从头到脚都装备上铁甲,大雨中泛着冰冷无情的寒光。
“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我可是王室!”
身着华服的狼族权贵色厉内荏,痛哭流涕,拖着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抱住士兵的大腿,声嘶力竭地哀求。
“我给你钱,给你官,什么都给你!饶了我!——”
士兵举起刀,映照权贵惊恐的眼睛。
毫不留情地挥下——
“啊!——”
鲜血飞溅,洒在青石板上,又被雨水无情冲刷。
暴雨如注,雷声大作,闪电照亮无数人仓皇逃窜的狼狈身影和无数具尸体惊恐的容颜。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谋反,一场血腥暴力的屠杀。
流风劈剑砍翻一个叛军,她身后是少数清醒的禁卫军,忠心耿耿的狼群跟着她浴血奋战。
可常年安逸的生活给无方造成了致命的弱点。
无方的狼群习惯了轻薄机动的轻甲,早已扛不动百斤重的重甲。他们的行动沉重笨拙,血腥中磨砺出来的血性早已迟钝生锈。
他们的敌人虽然身着重甲,身形稍显滞重,但无方狼族的刀剑不能穿透坚硬厚实的重甲分毫。
美酒珍馐,声色犬马,像润物无声的毒药,丝丝缕缕地入侵。初始还不觉,等骤起病发,才恍然发觉毒性早已深入骨髓。
扔掉又一把砍卷了刃的刀,流风抹一把被雨水糊住的眼睛。
她冲着符离大喊:“殿下!”
高台之上,冰雨和狂风夹击下,符离眼前是父亲面色发黑、死不瞑目的尸体,耳畔是子民凄楚的哀嚎和惨叫。
符离眨眨眼,雨水从睫毛上滴落。
惨叫声时远时近,时大时小。血和雨远了近了,夜色和血色浓稠流动。
光怪陆离,熟悉世界在雨幕中扭曲成全然陌生的形状。
天地之大,无处放声哭。
他抱着老狼王冰凉的尸身,变成风雨中一座漆黑沉默的墓碑。
这时,一个重甲悄无声息地绕到符离身后,对着他举起手中的刀。
流风抽身不得,被一剑刺入左肩。她挡开迎面一击,嘶声大喊:
“殿下小心!——”
符离恍然回首,只见一道雪亮的刀锋劈下,眨眼间就挨到鼻尖——
“不要!!”流风大喊。
刹那间,一道青色的火焰如电射出,划破漆黑的天幕和雨帘。
怦然一声如金石相击,青火在电光火石间撞歪刀刃!
是谢晴虹出手了!
得了空挡的符离翻身而起,抽手接过流风甩手抛出的长刀。
来人重甲覆面,眼见一击不中,便迅速重新起手,又是一个刁钻的斜刺。
符离长刀横拦,铛一声二人兵器相接。
角力对峙,冰冷的雨水流过符离的眼角。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谋害我的父亲!为什么残害无方的子民!”
重甲一言不发,只是狠辣凌厉地进攻,刀刀刺向对方要害。
眼见父亲惨死、百姓遭屠,符离心神巨震,肝肠几欲寸断。
他格臂一震,晃开重甲刀锋。
几瞬间,符离变回高大的狼形,漆黑的毛发在雨水中湿透,愤怒的狼的耳朵平直的伸出,背毛竖立,弓着背咆哮。
旋身躲开重甲一拳,黑狼咔呲一口咬住对方兵器,尖牙与钢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用力甩开重甲兵器,趁着对方身形不稳,一个泰山压顶般的飞扑将他狠狠掷在地上。
重甲与坚硬的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重甲中的人闷哼一声,挣扎着想起身,却被牢牢按在雨中动弹不得。
猛然挥爪,符离一巴掌扇开身下人的面具: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边闪电乍起,照亮一张熟悉的面孔——
头发和眉毛花白斑驳,目光阴郁沉沉。
符离惊讶地张大双眼,瞬间失语:
“……子翁叔叔”
趁他分神,独子翁曲肘,侧身狠狠击打在符离下肋。
符离吃痛,独子翁闪身从钳制下脱身而起。
见自己被认出,独子翁甩甩湿透的头发,干脆弃了面具。
流风冲到符离身前,对着独子翁拉开攻势,短发狼狈地沾湿在额角。
不顾肩头流血的伤口,她快速向符离汇报战况:“殿下,王城禁卫军大部听从独大人令,同一伙外来狼族一起,举兵谋反,已经将王城包围。”
“目前听我号令的禁卫不足数十,已是拼死抵抗,然终力有不逮,请殿下早作决断!”
独子翁作为禁军统领,守卫王城安危,数十年来坚如磐石,从未让任何外来势力踏足无方。他治下甚严,严令禁止士兵耽于安乐,用狼群围猎生存那一套丛林法则调教手下,手下狼族无不精锐,对其俯首帖耳。
不闻王室令,只听子翁言。
这样的人若反了,那将会是一把对内的利剑、一箱引燃的炸药。
流风年纪尚小,并未领军,只有少数仍效忠王室的士兵跟随她,在兽性大发的禁军中厮杀抵御。
可双拳难敌四手,纵使流风神兵天降,也难以抵挡数量众多的禁军,更何况金玉红尘中滚过一遭的王城士兵早已酥软了骨头,如何抵挡血性勃发的狼族重甲。
长此以往,王城必将失守。
雨势越发急迫,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不容迟疑,年轻的狼王正面对他接手狼群后,第一个艰难的抉择。
昔日熟悉的面孔变得陌生又冰冷,看着从小陪他长大的独子翁,符离神色痛苦:
“为什么……”
独子翁冷笑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破开雨幕,回响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边:
“老狼王倒行逆施,贪图人间安乐,让奢华的安逸消磨了狼族的血性,将嗜血的野兽养成摇尾乞怜的家犬!旧日狼主力量衰微,如何能庇佑百姓,守护无方?”
他沉沉的目光扫视在场的每一位士兵,略过每一个瑟瑟发抖的贵族。
“权贵?他们有什么?不过是钱财,不过是权势,一场大雨过后什么都不会留下。而我们的利爪、我们的尖牙,可以守卫一切想守护的东西,是不锈的钢,是坚韧的铁,是永不坠落的月亮!”
有权贵大叫着荒唐,却被身边杀红了眼的士兵一剑斩下头颅。
独子翁振臂高呼:
“有幸天行有常,拨乱反正,老狼王已死,无方王室气数已尽!”
“让无方令择明主,让狼群重归天性!”
士兵一呼百应:
“重振狼族荣光!——”
背叛的愤怒涌上心头,符离大喝一声:
“歹人荒唐!”
“独子翁身为人臣却意图谋反,谋害狼王,其用心险恶!我等万不可被其蒙蔽!”
可他的话语淹没在士兵愤怒的呐喊中。
独子翁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晚了,来不及了。”
“就让那些没用的废物们都下地狱去吧!”
与此同时,无方各地燃起了狼烟。
无方王城城镇——
一个鬼族神色麻木,肢体僵硬,如同行尸走肉地走在大雨中。
他浑身湿漉漉的走进一家人满为患的酒馆,围坐的狼群快活地唱着祝月的歌。见他浑身湿透,热情关切的狼族为他送上毛巾和热酒,疑惑这个奇怪的外族为何一声不吭。
鬼族阴森森抬首,狞笑着扯开衣襟,狼群一阵骚动——他浑身上下绑着满满当当的炸药!
这次没有外力阻拦,鬼族义无反顾地点燃引线!
醉仙镇金月酒坊——
金月地下酒窖,无数幽亮的狼眼在黑暗中亮起,本该安放酒坛的地窖排列着寂静肃杀的狼族叛军。
镇东镇西街头猝然涌出一大批全副武装的狼族,他们踹门而入,惊醒无数酣眠的百姓。与天边雷声一同炸响的,是惊慌的尖叫和哭喊,鲜血飞溅!
砰一声门开了,雨珠跳动乍碎,一个年迈佝偻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前。
“——想在无方放肆,先问问我梅酒臣。”
无方山脉村落——
“你们是谁?放开我儿子!”
愤怒的母亲抄起锄头,对着闯入的狼人攻击。被拎着后颈的小狼纵使腿脚不便,也扯着稚嫩的嗓音嘶声,恐吓伤害母亲的坏人,一口狠狠咬在狼族手腕。
吃痛的狼族兽性大发,一把推倒母亲,对着残疾小狼露出尖锐的獠牙——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这场酝酿了许久的瓢泼大雨,终于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