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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1 / 1)

晟江是个不算大的小镇,却也囊括了船港、渡口等功能性建筑。民居沿河而建,蜿蜒向下,找人说难不难,说简单也称不上简单,需得一一排查过建筑群、船只渡口,以免走漏。

所以当谢云流找到李忘生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说来好笑,他将晟江兜了大半圈,周周转转寻不到人。直到沿着河岸另一边回返时,才在对岸的茶馆里瞧见了坐在沿河雅间中的李忘生——那茶馆甚至就在客栈不远处。

他找到人时,李忘生正安然闲适的品茶赏景,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壶茶,一只茶碗与一碟点心,瞧着也没怎么动过。见他出现也不意外,恭恭敬敬抱拳行了个礼,却并未开口说话。

谢云流不太喜欢他这生疏模样,径自掀开帘子走进去,在他面前坐下,抬眼细细打量对方:“怎么到这来了。”

“路过,听到有人说书,就坐了会儿。”李忘生端端正正坐着,答得一板一眼。谢云流细细看他脸色,见他面色尚可,眼底却带着明显的疲惫,眉头微皱:

“怎么不在房内等我?”

李忘生扶在茶碗边缘的指尖瞬间泛白,又很快恢复血色:“不想等了。”

——这是还在生气啊!

谢云流眉峰微扬,略一思索,从茶盘中取了只空碗,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他瞥了眼李忘生手中的碗,水仍是满的,添无可添,只得作罢,沉吟道:“忘生,无论你信与否,如今并非你记忆中的年岁,你我记忆有失,有些事……”

“忘生明白。”李忘生客客气气点了点头,“先前寻人问了,自景云元年至今,已有五十载。”

——竟然是那个时期!

虽然早有预料,得到确切答案时,谢云流还是难免心头一跳,看向眼前之人的目光更添怜惜:难怪忘生怨念如此之深,彼时他刚与师门决裂,那段时日对忘生而言,定然格外难过。

他斟酌着用词,再度开口:“早晨的事情……”

“来了来了!”

帘外忽然传来阵阵喧哗声,坐在周遭的茶客们眼见激动起来,向着茶棚中翘首望去。谢云流原本没想理会,却见李忘生竟也转过头望向那边,不由诧异:“忘生?”

“师兄有话等等再说吧!”李忘生看向茶棚那边,将手中茶碗无声置于桌面,“说书人要来了。”

说书人?什么说书人?

谢云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从茶棚中走出一清癯老者,走到一旁的案几前将惊堂木一拍:“诸位久等,咱们继续!书接上回——”

原来是真的说书。

谢云流对此并不陌生,他年轻时喜好热闹,下山游玩时没少混迹茶堂酒馆听书看戏,但李忘生从来对这些不感兴趣,更喜读经练剑。什么故事能让他改了性情,甚至拒绝与自己交流?

——或许他只是不想同我说话。

心头才生猜疑,就听说书人开口道:

“这谢云流不知道还能往哪儿去,想着要不先去华山跟师父师弟道个别,再做打算……”

嗯?关他何事?

一怔之后,谢云流才反应过来,这说书人讲的居然是关于他的故事。

门下弟子的确曾提起晟江茶馆有个说书人,喜好讲些江湖秘闻,其中就有与他相关的一些陈年旧事,弟子们还都挺爱听。可——他转头看向李忘生,见他听得专心,只觉心头说不出的怪异,劝道:

“坊间话本多是胡说八道,有何可听的?”

李忘生转头瞥了他一眼,并未开口,谢云流却了然,他这是想继续听下去的意思,嫌自己插嘴碍事呢!

脾气倒是不小!

谢云流爱极了师弟这副鲜活模样,便也闭上嘴,陪他继续往下听。

又听了两句,谢云流霍然一惊:这说书人讲的居然是他孤身范禁后,于风雪夜回归纯阳的往事!

他原本对说书人所讲不甚在意,毕竟他在江湖上的名声不怎么好听,想来编排的故事也多有夸大其词之处,博人一笑罢了。可这段过往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李忘生而言,都称不上什么愉快的记忆,如今被这般大咧咧地于大庭广众之下讲述,心头顿生羞恼,手指微曲,却在动手前被李忘生一把按住了手臂。

谢云流转头看他,后者却只是提起茶壶给他添了些茶:“师兄何妨听完?”

“坊间话本多为虚假……”

“嗯,但我想听听。”

谢云流不说话了。

他将茶碗攥在手中,一边观察李忘生的神色,一边继续听说书人慷慨激昂大放厥词。这说书人也不知从哪来的素材,将吕祖与李忘生当年密室讨论之事讲的活灵活现,怪异无比,谢云流听得直皱眉,待听到“李忘生瘫坐在地,目光沮丧”时,指尖一颤,竟溅了些茶水在桌面上。

他又忍不住细看李忘生的神色,却见后者动也不动,仿佛没听到那说书人如何编排他一般,眉目微垂,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直到说书人以吕洞宾的口吻说出“我老了,用一人的性命换纯阳宫所有人的性命”时,方才蹙起眉来,仍旧一言不发。

谢云流却只觉坐立难安。

当年之事,宫中也好,烛龙也罢,甚至后来他偷上华山,替道基受损的李忘生疗伤,都曾听对方提起过。可彼时师弟早已心平气和,只为消除误会,用词平淡诚挚,并未提及他与师父的所思所想。

可如今李忘生会如何做想,他着实猜测不到——当真如这说书人所言那般,万念俱灰吗?

思量间说书人已讲到谢云流误听半句心生误会,打伤恩师愤然离山。种种行径乍一听来的确是他当年所为,细节却殊为怪异,尤其在说到他大声怒吼与师父恩断义绝之时,饶是涵养再好也险些没能按住脾气,斥上一句——

“胡说八道!”

谢云流霍地转头,就见李忘生眉头紧锁,神色间满是不渝。他声音压的低,并未惊扰周遭众人,却让谢云流心头砰砰直跳:

“忘生,你——”

李忘生并未看他,只将饮空的茶碗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碰撞声响,眉心微蹙,似有不耐。这抹不耐看在谢云流眼中,却令他心神震颤,如云开雾散,闷怀顿释,禁不住伸出手去,将眼前人伸向茶壶的手握在掌中,温声道:

“何必生气,他说的倒也没错。”

李忘生下意识抽手,却没能抽出,抬眼看来,眸中明显蕴着不悦:“哪里没错?你那时虽混账,却并非如他所言这般莽撞不堪。”

“嗯,是我混账。”谢云流点了点头,转腕将他整只手都握于掌心,拇指摩挲着虎口剑茧,安抚道,“这些东西听听便罢,不必当真。”

李忘生却仍是眉头紧皱,正要再言,就听惊堂木响起,原是这一折故事讲完,说书人暂时退场了。

场中响起其他茶客们的喝彩与叫好,嗡嗡议论不绝于耳,他心烦意乱,蜷起手指,愤愤然道:

“这故事不好听。”

“嗯,不好听。”谢云流选择性忘记方才李忘生为听故事不理会他的情景,心情大好附和道,“都是假的。”

“我也就随意听听。”

谢云流又颔首:“无趣得很,我们回去吧?”

不想李忘生却摇了摇头,面露踟蹰:“一共五折,已听了四折,我想听完。”

他难得如此情绪外露,又主动提出要求,谢云流哪里还会拒绝,想着一折故事不过盏茶功夫,头脑一热应承道:“我陪你听完。”说着提起茶壶替他将茶碗添满。

李忘生抿起唇,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掌,捧起茶碗撇过脸去,望着一旁的河道发呆。

故事都是假的。

那眼前种种,又是真是假?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如今他李忘生梦入未来,焉知眼前种种是梦非梦?

脑海中再度浮现那本册子中记载的种种,李忘生又是一阵恍惚。

一走三十年,师兄何其狠心!

三十年远遁,二十年相见争如不见,五十载岁月就这样错过——这种“未来”太过沉重,即便冷静如李忘生,初看之时也难免惊得心神大乱,失魂荡魄,竟不知要如何面对谢云流。

等他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跳窗遁走,跑出很远了。

——我为什么要跑?

理智回归后,李忘生在行人往来的街道上站了许久,仍觉脑海中一片混乱,只死死抓着行囊与书册,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他努力理顺着心中想法,却又不合时宜的想:师兄当初惊慌离去,是否也是这般心头混乱,行不由衷?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便一发不可收拾,不断在脑海中浮沉推演。李忘生一会儿想到师父唇边的鲜血与受伤后的虚弱模样,一会儿想到师兄离去时决然的背影,又思及神策围山时的茫然与寸步难行,恨意与伤心连番浮现,一时竟说不清心头究竟是种什么滋味。

理智告诉他,一走了之绝不可取,逃避更不能解决问题,但情感上李忘生又难以接受眼下种种,失魂落魄向着客栈方向走了一阵,却在路过这间茶馆时又停住了脚步。

他听到了师兄的名字。

回过神来时,李忘生已经坐在这里,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一折一折听到了现在。

那说书人讲的往事,大半李忘生都曾亲历,第一折是师父将师兄捡回,荒村抚孤;第二折是师兄前往名剑大会,声名鹊起;第三折是师兄奔赴长安,义救好友……桩桩件件都很熟悉,却又仿佛与他无关。

——原来当初师兄与温王竟有过这么多羁绊吗?

——那我呢?我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风雪夜时师兄决然离去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李忘生想:原来我在师兄生命中什么都不是,所以他才走的毫不留恋。

思及此,心头恨意便再度积聚,无以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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