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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特殊(1 / 1)

好友的话不可能空穴来风,程止戈于是抛开固有印象,从过去寻找痕迹。

与此同时,徐溪林也意识到在程止戈面前的林承洲可能和面对他时不一样,提议道:“你要不往回倒倒?”

小时候的记忆无法考据,因为那时对方尚未经历卡尔洛斯。

从现在往后数,第一件事,就是“特伦索斯特与安卡诺斯军事学校联合竞赛”,而这段期间的回忆,也不能拿来参考。

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一次交流。

他们从一开始选的就是不同赛道,程止戈参加的“全息模拟陆地实战”,林承洲报名了“太空舰队数据化指挥”,训练场相距不远不近,宿舍也没有巧合般分到一起。

一门相撞的公开课,只是给他们提供了无数次擦肩而过的机会。

由于程止戈每次行路都有明确而强烈的目的性,他自然没有停下来拦住对方叙旧的时间,更干不出来这种事。

加上对方也是如此表现,所以,他当年一度以为,对方痊愈之后,有关卡尔洛斯的记忆被他哥给清干净了。

那十个月里,仅有的两次对视,一次是他站在领奖台上,一次是比赛结束的庆祝典礼,他们遥遥相望,中间隔着汹涌的人潮。

不过,要说当时他对林承洲的印象

太空舰队比赛给程止戈从头看到尾,林承洲带领的团队不仅打赢了模拟特伦索斯特太空环境的主场,还在客场的安卡诺斯星云以摧枯拉朽之势全歼了对方星舰群。

队友们抱作一团尖叫庆祝,他参与其中,但格格不入,身板挺直的像棵竹子,看着队友的眼神很难说清楚是纵容还是疏离。

严肃、沉稳、思维缜密、不苟言笑。

当年的对方确实给程止戈这种印象,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那十个月里,这个人一直在自己不曾留意的地方靠近自己,现在再看,真真应了那句“执念”。

第二件事,卡伦纪575年德拉科尔大学开学典礼上进行的临时考试,同样没有参考价值。

22岁的程止戈与20岁的林承洲互报姓名,在场外学生注视下,拿着教官不时扔过来的武器,面对不断改变的战斗场形态,从一开始拿冷兵器贴身肉搏,到手拿枪支借助掩体拉开距离攻击。

战斗场第四个阶段,场地中央升起了十来米的高地,上面摆着一座四四方方象征炮塔的装置,他们同时向顶端发起冲锋。

最后,林承洲先快一步,遮挡了阳光,踩上炮塔顶端,同时,腰腹直直的撞向程止戈枪口。

他低头,阳光穿过发丝间缝隙,从程止戈视角看去,再刺眼的光也掩盖不了对方扬起的唇角。他不退反进,拉住程止戈的手腕,一脚踢上了自爆按钮。

战斗结束,同归于尽。

他们客气的点头微笑,然后被教官表扬。

星际时代战斗具有多种形式,氢弹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入侵本土时很少动用,这次战斗刚好展示了士兵在敌方本土落单的四种战斗类型:

没有武器、有冷兵器、有热武器以及夺取大型武器。

两人在这四个阶段展示了优秀的战斗素养,还有战斗意识:面对敌人,要垂死挣扎同归于尽。

下场之前他们握手,交叠两秒,整个过程分寸感拿捏得当,始终处于合理的社交范围内。

在那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小事,考试完没多久,前往实验大楼的路上,程止戈易感期突然来了。

当年程止戈还没和oga接触过,从来都是靠抑制剂死撑,所以他的易感期相当不稳定,时间不定次数不定也没有任何征兆。

他脱离人群,靠在一面红砖墙上放松身体,等机器人给自己取来抑制剂。

一个小瓶子忽然从不远处飞来,砸中他的胸膛,被他捞在手里。

他顺着轨迹看过去,不正常的激素分泌加重了他的感官,他听见十米开外对面之人缓慢地呼气,看到那张明艳的脸极浅极浅的笑了一下。

他打开瓶塞,闻到了清冽的茶香,体内的躁动一瞬间得到平复。

oga信息素与易感期alpha结合的刹那,程止戈感受到纯粹的、从未有过的陌生快感,这种感觉令他失神,再次聚焦后,视野中只剩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他们仅有的交集便是这些。

再后来,程止戈因为学校的一个项目留在尤利卡两个月,同组的学生没有像他一样做完不回校的,他们心思活络,经常交流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有关林承洲的风流史就这样钻进了程止戈的耳朵里。

几年后梁弼提起林承洲包养了一个oga,程止戈毫不惊讶,一是因为不感兴趣,二是因为他早就听过更夸张的。

但初听到时,他还是惊讶的,惊讶于尤利卡居然有妓馆。

根正苗红的帝国军人听不得这个,顺手举报了。

此举导致尤利卡上的妓馆集体搬家,龟缩到了位于同一星系但并不适合人类居住,只是凭借科技实力强行开辟几个宜居点的边缘星上。

总之,580年以前,程止戈对成年后的林承洲根本形成不了稳定印象。

他经历的太多,心里想的太多,要做的事太多。

第三次重逢,他记着年少的友谊,敞开心房面对这位少年时代的朋友。现在他还记得,要是再过几年呢?几十年呢?

瓶子里的信息素两年用光了,情谊再珍贵,没有补充又能抵抗多久?

如果林承洲没有在他返回尤利卡时突然闯入他的生活,那么他们就该慢慢成为陌路人了。如果林承洲没有以那样的方式靠近他,他也注意不到对方的心思。

被拿捏得死死的。

了解我这么深,怪不得像我。

程止戈看了眼时间,准备下楼。

徐溪林嘴里叼着半截烟头,手指扒拉着屏幕,随口问道:“找人去?”

“嗯。”

“拜拜。”

楼下,西大陆外长见他要走,客套了几句。他来得晚,没和程止戈说上话:“程少将要去哪?岛对岸的民众知道您来给您准备了烟花。”

“我去找人,不离开岛。”

西大陆外长见状陪着他走向门口,寒暄道:“听说您随着德拉科尔大学学生团一起到达的?怎么,您还需要上学吗?”

“有些教授的研究方向我很需要。”程止戈打官腔。

“哈哈哈,真是说笑了,谁的研究成果比得过科学院呢。”外长大人摆摆手,心说他可不是脑子里除了战斗啥也不想的“优秀军校生”。

于是,程止戈用一个对方能听懂的笑话结束了问题;“我思想道德不过关,需要磨一磨脾气。”

外长秒懂,换了个话题闲聊两句,不一会儿停在门口,目送他离开。

外面,夜色正深。

这颗曾经充作星盗大本营的星球逐渐步入正轨,夜幕之下,北海沿岸亮起万家灯火,灯塔穿透迷雾,在风浪中屹立不倒。

程止戈边走边翻德拉科尔大学监控录像,直到身前海浪翻滚。他踩着浪花跳到礁石上,站稳后目光所至便是熟悉的身影,左手按下通讯器发了道消息。

恰在此时,风声骤起,绿化林沙沙作响,背对着他的人扶住帽檐,发丝顺风飞向幽幽深海。不远处荡开一声爆鸣,不知什么东西违抗地心引力,在空中拉出一条长长的燃线,轰的炸开,绚烂的烟花点亮了半边天。

红蓝黄绿的涂满了天空,远比流星震撼。

却有人弃了这似乎等待了许久的瑰丽,兀自转身,与漫天花火一起映入另一人眼帘。

落下的余晖照亮了锐利的五官,刚转过来时还没什么表情,眼神空洞,看起来总有一股挥散不去的愁绪。可当双方视线相遇,那人下垂的眼尾立刻扬起,眼中盛满了程止戈常见的笑意。

他总是这样看他的。

在程止戈眼中,烟花、灯光与凝望之人互相映衬,组成一幅绝美构图。

他终于后知后觉,这个人在自己心里的特殊。换做其他,他只会评估周围科技与文明的发展程度。

为什么?他脑海中一一闪过自己过往中称得上“朋友”的人,与之相较。

徐溪林是十五岁合作十六岁见面的不着调朋友,罗宿是一起打过比赛聚过会的校友,梁弼是一年多前训练中认识的同学,其他大都是战友,以及被营救人员。

他身边除父兄之外的所有人几乎都具有“时效性”,总是仓促认识又匆匆离别,不知道已经和多少人见完了这辈子最后一面。而他也习惯于专注自身,忽视其他感情发酵。

没人像林承洲一样,让他感受到“久别重逢”。其实每一次,他都是欣喜的,总能一眼望到对方,哪怕中间人山人海、

他是他同理心的。

从一开始,就是特殊的。

为什么在意识到对方的心思后不保持距离?因为保持距离的目的是不想让对方越陷越深。

我和他十多年来没说过几句话,他却把我放在心上那么多年,难道离开有用?

鞭炮声不绝于耳,风从未止息。

但这不是爱情,虽然程止戈也说不清它是什么。

他早已不再是少年,更没有过心跳如鼓的时候,理智与思考贯彻他活过的日子,责任与义务是他沟通世界的方式。

看着向这边走来的人,他想对他讲明白一些事情,但又意识到,对方早在墓碑前就给出了答案:他做好了准备。

林承洲站在海水里,朝程止戈伸出了手。

拉他上来的时候,程止戈还在陷入一生中少有的纠结时刻。十分钟后,所有的疑惑、茫然、犹豫不决,将变得毫无意义。

······

如果让林承洲来形容程止戈,那就是:一个完全没有私心的、标准的圣人。

他的想法都是在为别人考虑,他的决策全部站在未来出发,他为了他人想要改变世界,为了改变世界先改变了自己。留下来的固执,也是为了他人的生命。

“怎么走到这了?”

“出来透透气。”林承洲没和程止戈一起坐下,站在他旁边说:“顺便想一些事。”

“想什么?”

“想你在里萨的时候每天该有多伤心。”

被战友背叛,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意识到自己掀起了一场战争,让千千万万的人遭遇灾祸,自己又将指挥更多人去死,才是最痛苦的。

林承洲低头说道:“我虽然不了解元帅,但从他的政策上看,他是个优柔软弱的人。事事分公理,处处明大义,牺牲一切求和平,如果他承担得起,就不会这么表现。他的格局掩盖不了他的私情,我想他应该对你说过,类似于先保全自己的话对吧?

“然后,就像撒了一个谎,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一样。”

程止戈眼角一跳。

事实就如他说的那样。

那个从小就在他耳边说“帝国比我重要,民众比我重要,人类利益高于一切”的人,教育他应该为了帝国未来奋斗牺牲的人,在他通过校级考核后忽然流着泪对他说:“作为元帅,我教导你为国奉献才是光荣。但作为一个父亲,我希望最后活下来的是你”

崩溃只是一时的,后来,他就把这个意思换了个说法:“你要活着,你的知识储备、战斗技巧、指挥能力都是顶尖的,只有你活着,才能拯救更多的人。”

这句话把程止戈打入了深渊。

他从此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名可以一直为了理想奋斗直到牺牲的士兵。他成了电车难题里的司机,当电车失控,而面前有两条轨道,一条绑了一个人,一条绑了五个人的情况下,他必须做出抉择,无论撞死哪个,不然遭殃的就是车上无数人。

“生命是不能拿来比较的”——“生命是必须拿来比较的”。

索罗涅夫说的最让他动摇的一句话是:“你会拼上一切直到牺牲吗?”

他回答了“每一次战争,我都冲在前线”,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可以和他们共同面对最恶劣的环境,却不会和他们一起赴死。

他救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在事实面前,一切“改变命运”、“救了很多潜在的受害者”之类,实在是空话。

对于一个怜悯人类整体,对世界负责,没有私心的人来说,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将成为一场持续一生的煎熬,并且伴随着时间不断积累。

会不会崩溃?程止戈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年轻气盛,自己认可自己就足以支撑着走下去。那接下来呢?

无论从理性还是感性,他都无法否认这是自己心里的一根刺。

生活总是充满意外的,他曾设想过自己不可避免的战死沙场,想过自己抗住压力直到退休,想过自己承受不住自杀而亡

就是没想过,会有另一个人在这棵刺没成熟时就发现了它,然后取了出来。

“少将军,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这种话。”林承洲捧起程止戈的脸,笑意吟吟:“如果有一天,我陷入了危险,可不可以请你不顾一切过来救我。如果你死了,我会成为你。

“我将继承你的意志,继续活下去。”

程止戈心底翻涌起二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以及剧烈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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