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在她舌尖盘桓许久,要不要说她亦有踌躇。时至今日,它就这样冒出来了。也是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她意识到了她对周止安一直以来还有另一种复杂的感情,自己从不愿面对——她嫉妒他。
分手都不会太好看,那我们把刻薄话再说两句吧。她道:“三年。如果我们寒假的时候结了婚,甚至有了孩子。等你回来,孩子会叫爸爸了,可我想象不出那时候我会在干什么。”
周止安下意识摇头:“那我就不会离……”
他戛然而止。
没错,她说的没错。为了维持这段关系,他们都会削足适履。
闻又微听到他说不下去的话,忽然笑了一下,而后看向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
周止安:“一定要这样吗?你说过,我们在一起会有解决办法的,我们可以一起想出更好的办法,对不对?”
闻又微:“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两个人手拉手是想不出任何办法的,因为我们都会下意识选择迁就。胳膊被压麻了也不会叫醒对方的人,两个人生气了加一起凑不出一句重话。我们会这样纠缠下去,忍耐下去,直到谁先受不了,然后因爱生恨。”
周止安一时无话可说,因为这是事实。
她说:“还记得那一次你放弃竞赛,我说你装逼吗?不久之后我就交了一张大题全空的化学试卷。你看,我们很像,总在做差不多的事。”
“我曾经试图给自己洗脑,结婚就好了。我不是真的喜欢结婚的决定,只是我觉得做出这个选择,会让一切好起来。你……”她说到这里笑了,又有点无奈,“你这几年,真的过得轻松吗?那些照顾太细微太珍贵了,我无法心安理得。”
他的语气已然痛极了:“我从未不甘愿。也没有勉强过自己。”
闻又微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柔软的怜爱。这个答案她也猜到了,她相信他没有言不由衷。
只是她不知道这对周止安来说算不算一个有迷惑性的梦。人在为爱付出的时候,往往越痛越不可自拔。这如果放在纸面,会极具观赏价值。但她自诩爱这个人,没有办法欣赏这份现实的有血有肉的拉扯。
“小时候读过的爱情故事里有一句话,说这世上的怨偶并非在最初就是怨偶。”她说,“你都明白的周止安。这是路径依赖粗暴复制一下: 一旦进入某一路径(无论是“好”还是“坏”)就可能对这种路径产生依赖。 一旦人们做了某种选择,就好比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惯性的力量会使这一选择不断自我强化,并让你轻易走不出去。,对不对?就这样下去,谁也不用经历巨大的痛苦,但会一点一点被消磨。”
他对分手的抗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闻又微轻轻再捅进去一刀:“到此为止都很好,如果现在结束,就会永远那么好了。”
利刃更深入一寸。这一刻,周止安的眼里,惊惶大于悲伤。
若以过去七年为人质,他唯有束手就擒。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选的长毛地毯上。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再说话。闻又微先前说的足够明白了。他此刻只有“不愿”的态度,但不再有“不愿”的立场。
他注视闻又微,爱慕的,不舍的,悲伤的,绝望的,最终糅合成一种浓郁美丽的哀愁。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又在恍然大悟的这一刻发现,用“不知道”来形容,显得有些刻意无辜了。他现在知道了,只是还无法消化。
其实在他跟闻又微恋爱以来,这种隐忧就时时出现,只是它们那时看起来并不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甚至稍微粗神经一点,就很好一笔带过。如今,这个问题终于再次被血淋淋地放到他们面前,周止安发现他竟然不知还能做点什么。
他艰难地开口:“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来让事情变好吗?”
闻又微笑了:“谢谢你这样说,让我觉得这七年很好。”
然后她看到周止安的眼睛慢慢变红,她知道自己的也是。像照镜子一样,映出彼此的悲伤。
伤人的话终于在此刻说尽,可以放下手里的刀了。她几乎为周止安的悲伤而心碎。挪到他身边,伸手去摸周止安的脸,低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你开始讨厌我了吗?”他问。
也许回答“是”会结束得更轻松,可是她想在这件事上诚实。
“我爱你。”
她捧着周止安的脸,同他接吻,不知道是谁的眼泪,尝起来发涩。
“还可以抱抱你吗?”他问。
闻又微一把抱住了他,她从不知道自己这样能哭。周止安的脑袋被她抱在怀里,她感觉到水泽氤开上衣的布料。
他们就那样哭到哭够了。闻又微把冰袋递给他:“我们好像两个傻子。”
闻又微说:“戒指我不还给你了。如果你觉得凭什么这个女人不还我这样的贵重物品,我可以买下它们。”
周止安本能地因为她的玩笑扯了一下嘴角,看向她的目光没变,轻轻开口:“谢谢你还想拥有它。”
她说:“为什么不呢?过去又不是假的。”
她起身去拿水杯,背过身的时候说:“搬家也太狼狈了,趁我不在的时候吧,紧要的拿走,不拿也没关系。我们不是因为怨恨分开。”
“对了,怕你处理前任的东西太彻底,告诉你一个秘密。”她说,“我送你的羽毛戒指,也是真金的哦。”
周止安仰头看她,外面天色已晚,夕阳斜斜照进来,将他勾勒出一个不真实的轮廓,他说:“我知道。”
……
他们在这里度过最后一夜。像回到在云南的那个晚上,沉默相拥。
皮肤和皮肤相贴,触觉感受系统遍布皮肤表层,经传入神经逐级传导,最终到达大脑皮层中央后回。感受到贴近,感受到存在,感受到你。
黑暗如此安静又严密地将人包裹起来。至少在这一刻,我们可否假装,暂时忘记一切。
忘记事务——
假装没有人明天要去工作,要去扮演晋升势头大好的精英职场人;
假装明天没有人要去读书,要去扮演未来好前途的名校研究生;
忘记身份——
你在哪里出生,小城镇还是大都市?你是什么性别,男还是女?你读什么样的学校,大众眼里它算好还是不好?
勾完所有选项,社会评价体系自动生成,有一张张模板告诉你该有什么样的人生:你在什么位置,下一步该怎么努力,走到哪一步就打败了百分之多少的人,被评价,被比较,被观看。
无法贴合那张人生模板的时候,你痛苦吗?
你为什么而痛苦?因为你的灵魂饥渴地期待成为那张模板中的样子,而你没有实现吗?还是你……你不在乎那张模板,甚至不理解那张模板,但够不到它,依然让人觉得可耻?
周止安在黑暗中睁开眼,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世界成为荒原,以永夜为背景。
肉体凡胎,赤条条来到人间,从懂事起,他对此间最深刻的感受是孤独。而在这样的旅程里面,有一天终于遇到一个人,她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伴侣,最好的时候就像一个人,她是雪地里的一个视线落点,是黑夜里点燃篝火的旅伴。
两个都没有睡着的人,心里在想同一件事,有没有一个地方,没有社会期待,没有角色模板,甚至没有性别。
未来,到底什么才是未来呢?放在更大的时空背景之下,一切都会变得很小。文明会变成遗迹,伟大的建筑会成为废墟。我们最终或许只会成为很小很小的两个点,微不足道的两粒宇宙尘埃。
而我会记得,曾经和你相遇。
……
她看到他也在看她。他们握紧了对方的手。
明天一觉醒来就不是这样了。多重社会身份,拼凑出一个坚固的人生坐标。你知道此刻撕心裂肺不愿剥离的东西,并非生命的全部。
还有更现实的人生。世界并不因为你有一份柔软爱情而待你格外温柔。这里依然是丛林。你要生活下去,要赚钱吃饭,要照顾家人,要自我实现,在奔赴爱情之前,你还需要变得更加强壮,变得更有力量。仅有玫瑰不够,你还需要捕食,需要长出利爪和尖牙。
该哭的已经在那个漫长的午后哭完,连同怨、憎一起,用吸水纸巾擦干。
此刻平静无怨尤。
次日醒来,洗漱,互道早安。
周止安在做三明治,闻又微去做了咖啡。
一起吃过早餐。闻又微换好上班的衣服,去门口换鞋。
她回头对周止安道了一声“再见”。
周止安站在原地,鞋子还没有换。他想对她像从前那样笑一下,但这样的尝试失败了,他试了第二次,最后自己放弃,没有???再去牵动嘴角。你看,肉身有时候很忠实于灵魂。他只是看着她,专注的,平静的,爱意比哀伤更浓。
然后她看到他挂上了钥匙,好像在说,我接受了这个决定。
闻又微对他挥了挥手,她不敢再说再见,因为一开口就会暴露自己的哭腔。但或许,红着的眼睛已经出卖了情绪。闻又微歪了一下头,看着同样神情狼狈的对方,做了一个记得把眼泪擦掉的动作。
这一次周止安笑了。
像他十八岁那一年。从那一年开始,少年看到那个女孩儿闯入他的生命,从此她说的每一个笑话,都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然后门关上了。
闻又微转身,向前走,按电梯。
她知道,再回来的时候,周止安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是她自己告诉他,我们就到这里。
有什么比边界更能说明问题
“然后你们就三年没联系?!”
闻又微看着对面一脸八卦兴味的好朋友,无奈扯了一下嘴角。
闻又微:“他很快就出国,还在他的学期开始之前。期间一直没有回来过。也不能这么说,或许回来过,但我就不知道了。每一年,他还是会给我父母寄礼物。我爸妈觉得都是小辈,没有谁对不起谁,会接问候的电话,给他寄过家里的吃的。他给我发过消息,打过电话……”
闻又微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告诉他的是,往前走吧,不要回头看。如果没有下定决心,过去的惯性又太强,就都会被困在原地。”
旧梦很容易重温,那个人当初叫你爱上的地方还会反复让你爱上。但也可能是重蹈覆辙。
她在说的过程中,梁爽捧着脸看她,一脸梦幻,闻又微陷入微麻,她何曾见过好友的脸上露出这般表情,下意识后缩:“别这样。”
梁爽感慨:“相比之下,我这恋爱白谈了啊。”
闻又微轻笑一声:“这话如果给苏老板听到,我可不负责任。梁爽是之前写过的一本言情里的女主,cp 是苏承骏,一个靠脑补攻略自己的霸总。不影响本文情节,知晓他俩关系就中。”
……
让我们把时间稍稍往回调。
梁爽原本不知闻又微和周止安还有这段过去,只是出于因公事把她一个人丢在讲座现场感到抱歉,于是又找时间请她吃了顿饭。期间以撞破八卦的态度开口:“可以啊你!进展太快了。”她眨眨眼:“怎么样?教授是真的颜值很高,还很有风度吧!”
闻又微完全呆住。她知道自己这位朋友消息灵通,但没想出她能从什么渠道知晓自己和周止安的关系。
或许她的诧异超过了当下语境中应有的程度,梁爽没卖关子,立马抛出解释。
原是那家青咖喱太有名,到处是探店的人。该死的大数据还有同城推送。梁爽在其中一个探店视频背景里看到了周止安给她拌完饭递勺子的一幕,只以为这是一次进展惊人的浪漫邂逅。
闻又微听完,怔了一会儿,然后微微闭眼,投降一般:“我们……谈过七年。”
梁爽:“……”
她脸上的震惊过于深刻,闻又微觉得好笑:“不要表情管理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梁爽“啊”了一遍,从第一声到第四声:“原来,那个跟他谈到硕士毕业的初恋校友是……我的天哪。”
从旁人的角度去回看自己那段人生经历,闻又微觉出一种复杂而奇妙的滋味。她喜欢自己过去的人生曾与周止安产生的联系,但又因时过境迁,酿出难以言明的酸涩。
然后梁爽抓住闻又微,定要听一听这段旧事。闻又微发现自己不排斥,倒像见到迟来的牧师,有了祷告和忏悔之机,她捡要紧的说完:“……就是这样了。”
“所以你现在对他,是不是还?”梁爽以目光询问。
闻又微看向虚空之中,轻轻开口:“我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