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白桦林间的细长小道,别墅区在身后渐渐远去。
冬日冷风萧瑟,加重了楚江云身上挥之不去的凉意。
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未知,不可名状的恐怖伴着想象空间的极限如影随形。
谢见潮成功在他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即便已经离开许久,楚江云还是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时不时的心悸,忍不住地去想——
那条蛇真的存在吗?谢见潮那么恶趣味,会不会是在骗他?
可如果是真的呢?
它会不会跟着自己出来了?现在还缠在自己身上?
它现在是什么姿势?毒牙在哪个位置?
每每想到,好不容易止住的鸡皮疙瘩又层出不穷地往外冒。
一面心悸难安,一面又兴奋不已。
新世界的帷幕掀开了近在咫尺的一角,即便只是管中窥豹,也叫楚江云沉寂已久的野心蠢蠢欲动。
他无法接受在自己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可能会被看不见的敌人扼住咽喉,却无比期待自己成为那柄隐形的利刃。
谢见潮表面轻浮,实际嘴里吐出来的每一条信息,明里暗里都标着价。
这不是个好的交易对象,所以楚江云拒绝得很坚定。但除他之外,还有谁背景深见识广,有可能知道关于精神体的全面情况?
如果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多的情报,他又应该找谁?
思绪连篇起伏时,光脑突然响起提示音。
顾钧:【学长,你还好吗?我刚出隔离室就听说你被带走了,很担心你】
顾钧:【如果看到消息的话,可以回复我一下吗?我真的很担心你】
楚江云盯着透明的光屏看了几秒,开始输入:你知不知道……
顾钧:【学长,萧问荆来寝室找你了,好像有急事】
顾钧:【我听说你们关系不好,所以什么都没有和他说,但他是谢将军的侄子,我没忍住打听了几句,可能被他看出来了,希望不会影响到你】
楚江云指尖微顿,删掉输入到一半的信息。
楚江云:【不用担心。我这几天有点事,暂时不回学院了】
回完便退出来,将页面往下拉。
在联系列表的最底下,躺着他已经两个月没见过的爱人。
一点开对话框,入目的便是拉不到头的单方面消息,楚江云一次也没有回复过。
崔晚宁的头像是联邦最知名的罗勒湖。湛蓝的湖水宁静而幽深,就像他本人一样,任何时候都是温温和和、平静怡人,好像永远都不会有脾气。
正如这两个月,爱人一言不发莫名消失,他也只是每隔四小时发一条消息,不论白天或黑夜,如今算一算,竟也有好几百条了。
实训结束的时候,楚江云刚打开光脑就被他的消息刷了屏,烦躁之下干脆屏蔽了,所以对话框才能埋得那么深。
只是人再怎么温和好脾气,总归会有情绪。
最早的消息还很克制,大多是分享生活,后来大约实在有些急了,开始隐晦地追问楚江云人在哪里。
最新的消息来自半小时前。
【江云,我知道你们学院的实训已经结束了,恭喜你拿了第一名,我为你感到开心】
【这段时间你一直没有联系过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可能需要当面谈一谈。如果三天之内你没有回复我的话,我会去哨兵学院找你】
崔晚宁为人极其克制,能直白讲出这么一大段话,几乎突破了他的极限。
楚江云很清楚这一点,心头刚刚升起的隐忧迅速落了下去。
【实训后事情多,刚刚忙完,之前不方便回消息,我现在来找你】
……
崔晚宁果然在气头上,起初都不愿意让楚江云进门。
交往也有大半年了,楚江云很清楚他怕什么,“让别人看见了也是闹笑话,有什么事我们进去再说。”
崔晚宁抿了抿唇,扣着门板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松开了。
即便交往多时,楚江云也没来过这儿几趟,对房间布局很有些陌生。他不记得鞋柜的位置,也忘了自己的水杯放在哪里,总是要先注意崔晚宁的行走动作,然后才能跟着照做。
久而久之,他注意到崔晚宁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的连帽卫衣,配了条浅色的休闲裤。
崔晚宁家风传统又板正,从前多着衬衫西裤,年纪轻轻却像是从教条里走出来的人。后来和楚江云交往久了,虽然他穿什么楚江云都说好看,但他本身敏感又纤细,还是从无数细节中反复推敲,发现楚江云其实最喜欢他打扮得青春干净学生气,后来便总是这么穿。
那么今天也穿着连帽卫衣,是因为养成习惯忘了吗?还是……
“你的水。”崔晚宁搁下杯子。
他的语气比平时冷一些,但多年来的严格家教让他没有办法大发脾气,到了这时候也只是微微蹙着眉,“现在可以解释了吧,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复我的消息?”
说着顿了顿,接着问:“你还记得我们在交往吗?”
人明明高高站着,却无端显出几分脆弱。
平白无故被恋人断联两个月,换做常人早就闹起来了,可到了崔晚宁身上,连质问都带着点温和气,还记得事先给人倒水。
楚江云经常会觉得他的家教太奇怪,教会了他怎样做一个好人,却没有教会他怎样保护自己。如果不是他太好欺负,即便分化成向导后心情再差、事情再多,楚江云也不会敢轻易冷他这么久。
望着他清润似水的眼眸,楚江云心下微动,攥住他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安抚性地将手掌放在他腿上。
“你也知道我们学院很重视实训,我之前一直在忙着准备,实训中又没办法和外界联系,现在刚结束没多久,我不是就联系你了吗?”
崔晚宁低头看了一眼,顿了半晌,还是没拉开他的手。
他阂了阂眼,扭过头说:“别骗我了,怎么可能忙到回一条消息的时间都没有?你们实训结束之后我找别人问了,都能打听到你拿了冠军,但你……你真的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所以回你消息的人没拿到冠军。想要做到多好,就要付出几分,我……”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到崔晚宁眸中已染了水光。
手指下意识搓动着,似乎陷入了挣扎,好一会儿才道:“抱歉,我这段时间一直很焦虑,我不想把这种负面情绪带给你,更怕在你面前表现出糟糕的一面……对不起,晚宁。”
说着还弯下腰,用手扶着额头,仿佛有点自暴自弃,声音都低沉了几分。
在他们的交往过程中,楚江云总是骄傲的、光鲜的,这还是崔晚宁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的姿态。
哪怕余怒尚未消尽,他仍旧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楚江云的背,“你是从八月中旬开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江云闻言,突然急促地用力吸了几口气,喉中发出压抑的骨碌声。过了好一阵子,动静才渐渐小下去。
他抬起猩红的眼眸,瞳孔中甚至蜿蜒出细密的血丝,嗓音艰涩断续,“晚宁,我再也没有分化成哨兵的机会了,你会嫌弃我吗?”
崔晚宁怔了怔,随即不假思索地环住他的腰,“怎么可能?我自己就是普通人,做什么要求你分化?”
声音渐渐小了些,他疏忽抬了一下眼,喏喏道:“我以为……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想要分手……”
楚江云直起腰,用双手捧住他的脸。
四目相对,情绪缓缓在空气中流动。
他郑重其事地在崔晚宁左眼落下一吻,“你的眼睛像罗勒湖一样美,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崔晚宁天生一副蓝眸,温润如湖水,可若是凑近了看,却能发现左眼的瞳孔颜色稍稍淡上一些。
有点透明,更接近于玻璃,是生来残疾的外在表征。
身为科研院大学士的父亲可以带来很多新奇的玩意,却没法治好他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永远是缺少半边的样子,从小到大受到的歧视也多围绕于此。
对于自己看不见的左眼,崔晚宁向来是有些自卑的。直到去年入冬时的某一日,天降暴雨,伞却不知丢去哪儿了,一个陌生的男生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走过来,好心说可以载他一乘。
雨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挤在伞下的空间中两人靠得很近,崔晚宁下意识瞥过脸,余光却扫见对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目光就落在那只他万分想要藏起来的左眼上。
一时窘迫又难堪,头埋得更低了,“你看什么呢?”
“抱歉,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干净的蓝瞳。”对方温和地笑了一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罗勒湖吗?那是我最喜欢的湖泊,美丽又神秘。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想起了罗勒湖。”
天色黑漆,暴雨成幕。仅仅是匆匆一面,却深深印入了崔晚宁的脑海。
那是他和楚江云的初见。
悬着的心终于平稳地落下来,他不再怀疑楚江云的言语和真心,静静地任由对方长拥自己入怀。
久别再见,压抑的思念升腾翻舞。崔晚宁把脸埋在楚江云肩头,悄悄吸了一口。
“干什么呢?小坏蛋。”
“你身上香香的,我闻一闻。”
“什么?糟了。”
“怎么了?”崔晚宁紧张地坐起来。
楚江云作担忧状:“该不会是实训回来没洗澡,一身的尘土味被你闻出来了吧。”
崔晚宁被逗笑了,趴在他肩头直打颤,“你就会逗我。”
楚江云也跟着笑,“那你告诉我,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崔晚宁的手指打着转,“有点雨后的青草香,也像是旧书刚刚晒过的气味,你希望是什么味道?”
楚江云一本正经,“是你喜欢的味道。”又把崔晚宁闹了个红脸。
两人嬉闹好一阵子,崔晚宁才不舍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得知楚江云会在这儿住几天后,还很有点不敢置信,连连追问了好几遍是不是真的。
楚江云作势要起身,“如果你不希望我留下的话……”
“我是太高兴了,”崔晚宁连忙拽住他的袖子,“不知不觉这么晚了,你一定饿了吧,我去做饭,你等我一会儿。”
崔晚宁的背影没入厨房中,厚重门板刚刚合上,楚江云的嘴角便落了下来,眼中笑意尽数消失。
撒谎撒多了便是这样,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说谎,只要稍稍将真相换个说法,便足以迷人眼目。
厨房中响起锅碗碰撞的声音,叮叮咚咚清音不停。
借着这些动静的遮掩,楚江云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书房。书柜边的立体光脑是科研院的先进成果,使用它后不会在星网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可以避开联邦信息安全部无处不在的天网。
楚江云目标明确,将一段视频上传到星网后便立刻退了出来。
这是一段关于校园暴力的视频,将受害者浑身带血的惨状、跪地求饶的画面、声泪俱下的言语一点不落地全录了下来。
角度很明显是偷拍的,光线很暗,但画面一点也没有摇晃,可见拍摄者的心态很稳。
大概是距离太远的缘故,画质并不大好,但萧问荆的侧脸映在画面正中央,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