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2 / 2)

丑兵被批准上前线了。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使劲地摇着,一边笑,一边流眼泪。我的双眼也一阵热辣辣的。

在送别会上,丑兵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台前,他好像变了个人,一身崭新的军装,新理了发,刮了胡子。最使我震动的是:他的衣领上又缀上了他的现在已是六十岁的眼睛不好的母亲亲手编织的当年曾引起一场风波的那只并不精致的“脖圈”!我好像朦胧地意识到,丑兵的这一举动有深深的含义。这脖圈是对美的追求?是对慈母的怀念?不管怎么样,反正,假如有人再开当年小豆子开过的那种玩笑,我也会给他脑袋上扣一碗豆腐粉条。

他说:“同志们,三年前你们欢迎我唱歌,由于某些原因,我没唱,对不住大家,今天补上。”

在如雷的掌声中,他放开喉咙唱起来:

春天里苦菜花开遍了山洼洼,

丑爹丑妈生了个丑娃娃。

大男小女全都不理他,

丑娃娃放牛羊独自在山崖。

夏天里金银花漫山遍野开,

八路军开进呀山村来。

丑娃娃当上了儿童团,

站岗放哨还把地雷埋。

秋天里山菊花开得黄澄澄,

丑娃娃抓汉奸立了一大功。

王营长刘区长齐声把他夸,

男伙伴女伙伴围着他一窝蜂。

冬季里雪花飘飘一片白,

丑娃娃当上了八路军。

从此后无人嫌他丑,

哎哟哟,我的个妈妈唻。

像一阵温暖的,夹带着浓郁的泥土芳香的春风吹进俱乐部里来。漫山遍野盛开的野花,雪白的羊群,金黄的牛群,蓝蓝的天,青青的山,绿绿的水,一幅幅亲切质朴而又诗意盎然,激情盎然的画图,随着丑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悠扬歌声在人们脑海里闪现着。我在想:心灵的美好是怎样弥补了形体的瑕疵,英勇的壮举,急人之难,与人为善,谦虚诚实的品格是怎样千古如斯地激励着,感化着一代又一代的人。

丑兵唱完了,站在那里,羞涩地望着同志们微笑,大家仿佛都在思虑着什么,仿佛都沉浸在一种纯真无邪的感情之中。

小豆子离座扑上前去,一下子把丑兵紧紧搂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嘴里嘈嘈地嚷着:“老卡,老卡,你这个老卡”

猛然,满室又一次爆发了春雷一般的掌声,大家仿佛刚从沉思中醒过来似的,齐刷刷地站起来,把丑兵包围在垓心

开完欢送会,我思绪万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惭愧的心情愈来愈重。我披衣下床,向丑兵住的房子走去——他单独睡在猪圈旁边一间小屋里。时间正是古历的初八九,半个月亮明灿灿地照着营区,像洒下一层碎银。小屋里还亮着灯,我推开门走进去,丑兵正在用玉米糊糊喂一头小猪患,看见我进去,他慌忙站起来,连声说:“副连长,快坐。”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喂好的小猪抱进一个铺了干草的筐子里:“这头小猪生下来不会吃奶,放在圈里会饿死的,我把它抱回来单养。请连里赶快派人来接班,我还有好多事要交待呢”

“多好的同志啊!”我想“从前我为什么要那样不公正地对待他呢?”我终于说道:“小王,说起来我们也是老战友了,这些年我侮辱过你的人格,伤害过你的自尊心,我向你道歉。”他惶恐地摆着手说:“副连长,看你说到那里去了,都恨我长得太次毛,给连队里抹了灰。”

我说:“小王,咱们就要分手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千万别憋在肚子里。”

他沉吟了半晌:“可也是,副连长,我这次是抱着拼将一死的决心的,不打出个样子来,我不活着回来。因此,有些话对你说说也好,因为,您往后还要带兵,并且肯定还要有长得丑的战士分到连里来,为了这些未来的丑战友,我就把一个丑兵的心内话说给您听听吧。

“副连长,难道我不愿意长得像电影演员一样漂亮吗?但是,人不是泥塑家手里的泥,想捏个什么样子就能捏出个什么样子。世界上万物各不相同,千人千模样,丑的,美的,不美不丑的,都是社会的一分子,王心刚,赵丹是个人,我也是个人

“每当我受到战友的奚落时,每当我受到领导的歧视时,我的心便像针儿一样痛疼。

“我经常想,三国时诸葛亮尚能不嫌庞统掀鼻翻唇,说服刘备而委其重任;春秋时齐灵公也能任用矮小猥琐的晏婴为相。当然,我没有出众的才华,但是我是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真正把人当作人的时代啊!我们连长,排长,不应该比几千年前的古人有更博大的胸怀和更人道的感情吗?

“我不敢指望人们喜欢我,也不敢指望人们不讨厌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厌丑之心人亦皆有之。谁也不能扭转这个规律,就像我的丑也不能改变一样。但是,美,仅仅是指一张好看的面孔吗?小豆子他们叫我卡西莫多,开始我认为是受了侮辱,渐渐地我就引以为荣了。我宁愿永远做一个丑陋不堪的敲钟人,也不去做一分钟仪表堂堂的宫廷卫队长

“想到这些,我像在黑暗的夜空中看到了璀璨的星光。我应该坚定地走自己的路。许许多多至今还被人们牢记着的人,他们能够千古留名,绝大多数不是因为他们貌美;是他们的业绩,是他们的品德才使他们的名字永放光辉

“我要求来喂猪是有私念的,我看好了这间小屋,它能提供给我一个很好的学习环境。两年来,我读了不少书——是别人代我去借的,并开始写一部小说。

他从被子下拿出厚厚一叠手稿:“这是我根据我们家乡的一位抗日英雄的事迹写成的。他长得很丑小时天花落了一脸麻子后来他牺牲了我唱的歌子里就有他的影子”

他把手稿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从那工工整整的字里行间,仿佛有一支悠扬的歌子唱起来,一个憨拙的孩子沿着红高梁烂漫的田间小径走过来

“副连长,我就要上前线了,这部稿子就拜托您给处理吧”

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久久地不放开:“好兄弟,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上了一场人生课”

几个月后,正义的复仇之火在南疆熊熊燃起,电台上,报纸上不断传来激动人心的消息,我十分希望能听到或看到我的丑兄弟的名字,然而,他的名字始终未能出现。

又住了一些日子,和丑兵一块上去的战友纷纷来了信,但丑兵和小豆子却杳无音讯。我写了几封信给这些来信的战友,向他们打听丑兵和小豆子的消息。他们很快回了信,信中说,一到边疆便分开了,小豆子是和丑兵分在一起的。他们也很想知道小豆子和丑兵的消息,正在多方打听。

丑兵的小说投到一家出版社,编辑部很重视,来信邀作者前去谈谈,这无疑是一个大喜讯,可是丑兵却如石沉大海一般,这实在让人心焦。

终于,小豆子来信了。他双目受伤住了医院,刚刚拆掉纱布,左目已瞎,右目只有零点几的视力。他用核桃般大的字迹向我报告了丑兵的死讯。

丑兵死了,竟应了他临行时的誓言。我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心在一阵阵痉挛,我的丑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多么想对你表示点什么,我多么想同你一起唱那首丑娃歌,可是,这已成了永远的遗憾。

小豆子写道:我和三社并肩搜索前进,不幸触发地雷,我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到被人背着慢慢向前爬行。我大声问:“你是谁?”他瓮声瓮气地说:“老卡。”我挣扎着要下来,他不答应。后来,他越爬越慢,终于停住了。我意识到不好,赶忙喊他,摸他。我摸到了他流出来的肠子。我拚命地呼叫:“老卡!老卡!”他终于说话了,还伸出一只手让我握着:“小豆子不要记恨我那碗豆腐炖粉条”

他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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