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1 / 2)

他长得很丑,从身材到面孔,从嘴巴到眼睛,总之——他很丑。算起来我当兵也快八年了。这期间迎新送旧,连队里的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其中漂亮的小伙子委实不少,和他们的感情也不能算不深,然后,等他们复员后,待个一年半载,脑子里的印象就渐渐淡漠了,以至于偶尔提起某个人来,还要好好回忆一番,才能想起他的模样。但是,这个丑兵,却永远地占领了我记忆系统中的一个位置。这几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人生、社会的日益深刻的理解,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日益鲜明高大起来,和他相处几年的往事,时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对他,我是怀着深深的愧疚,这愧疚催我自新,催我向上,提醒我不被浅薄庸俗的无聊情趣所浸淫。

七六年冬天,排里分来了几个山东籍新战士,丑兵是其中之一。山东兵,在人们心目中似乎都是五大三粗,憨厚朴拙的。其实不然,就拿分到我排里的几个新兵来说吧,除丑兵——他叫王三社——之外,都是小巧玲珑的身材,白白净净的脸儿,一个个蛮精神。我一见就喜欢上了他们。只有这王三社,真是丑得扎眼眶子,与其他人站在一起,恰似白杨林中生出了一棵歪脖子榆树,白花花的鸡蛋堆里滚出了一个干疤土豆。

我那时刚提排长,少年得志,意气洋洋,走起路来胸脯子挺得老高,神气得像只刚扎毛的小公鸡。我最大的特点是好胜(其实是虚荣),不但在军事技术,内务卫生方面始终想压住兄弟排几个点子,就是在风度上也想让战士们都像我一样(我是全团有名的“美男子”)。可偏偏分来个丑八怪,真是大煞风景。一见面我就对他生出一种本能的嫌恶,心里直骂带兵的瞎了眼,有多少挺拔小伙不带,偏招来这么个丑货,来给当兵的现眼。为了丑兵的事,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找连长蘑菇,想让连里把丑兵调走。不料连长把眼一瞪,训道:“干什么?你要选演员?我不管他是美还是丑,到时候能打能冲就是好兵!漂亮顶什么用?能当大米饭,能当手榴弹?”

吃了我们二杆子连长一个顶门栓,此事只好作罢。然而,对丑兵的嫌恶之感却像疟疾一样死死地缠着我。有时候,也意识到这种情绪不对头,但又没有办法改变。唉!可怕的印象。

丑兵偏偏缺乏自知之明,你长得丑,就老老实实的,少出点风头吧,他偏不,他对任何事情都热心得让人厌烦,特喜欢提建议,不是问东,就是问西,口齿又不太清楚,常常将我姓郭的“郭”字读成“狗”字,于是我在他嘴里就成了“狗”排长。这些,都使我对他的反感与日俱增。

不久,春节到了。省里的慰问团兴师动众来部队慰问演出。那时候,还讲究大摆宴席隆重招待这一套,团里几个公务员根本忙不过来,于是,政治处就让我们连派十个公差去当临时服务员。连里把任务分给了我们排,并让我带队去。这码子事算是对了我的胃口。坦率地说,那时候我是一个毛病成堆的货色,肚子里勾勾弯弯的东西不少。去当服务员,美差一桩,吃糖抽烟啃苹果是小意思,运气好兴许能交上个当演员的女朋友昵!

我立即挑选了九个战士,命令他们换上新军装,打扮得漂亮一点,让慰问团的姑娘们见识见识部队小伙的风度。就在我指指划划地做“战前动员”时,丑兵回来了。一进门就嚷:“‘狗’排长,要出公差吗?”他这一嚷破坏了我的兴致,便气忿忿地说:“什么狗排长,猫排长,你咋呼什么!”他的嗓门立时压低了八度“排长,要出公差吗?我也算一个。”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你靠边稍息去。”“要出公差也不是孬事,咋让靠边稍息呢?”丑兵不高兴地嘟哝着。我问:“你不是去炊事班帮厨了吗?”“活儿干完了,司务长让我回来歇歇。”“那你就歇歇吧,愿玩就玩,不愿玩就睡觉,怎么样?”谁料想,他一听就毛了,说:“‘狗’排长,你不要打击积极性吆!大白天让人睡觉,我不干!”我的兴致被他破坏了,心里本来就有些不快,随口揶揄他说:“你瞎咕唧什么?什么事也要插一嘴。你去干什么?去让慰问团看你那副漂亮脸蛋儿?”这些话引得在一旁战士们一阵哈哈大笑。和丑兵一起入伍的小豆子也接着我的话岔说:“老卡——他们称丑兵为卡西莫多——你这叫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你们是美男子小分队,拉出去震得那些演员也要满屁股冒青烟。你呀,还是敲钟去吧!”

战士们又是一阵大笑。这一来丑兵像是挨了两巴掌,本来就黑的脸变成了青紫色,他脑袋耷拉着,下死劲将帽子往下一拉,遮住了半个脸,慢慢地退出门去。我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不免有些嗅悔。

从打这件事之后,丑兵就像变了个人,整天闷着头不说话,见了我就绕着走,我心想:这个熊兵,火气还不小睐。小豆子他们几个猴兵,天天拿丑兵开心,稍有点空闲,就拉着丑兵问:“哎,老卡,艾丝米拉达没来找你吗?”丑兵既不怒,也不骂,只是用白眼珠子望着天,连眼珠也不转动一下——后来我想,他这是采用了鲁迅先生的战术——可是小豆子这班子徒有虚名的高中生们理解不了他这意思,竟将丑兵这表示极度蔑视之意的神态当作了辉煌的胜利。

丑兵对我好像抱有成见,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他竞没跟我说一句话。在排务会上,我问他为什么,他直截了当说:“我瞧不起你!”这使我的面子受了大大的损伤。使我更增加了对他的反感,这小子,真有点邪劲,他竟然瞧不起我!

有一阵子,排里的战士们都在衣领上钉上了用白丝线勾织成的“脖圈”红领章一衬,怪精神的。可是,连里说这是不正之风,让各排制止,我心里不以为然,只在排点名时浮皮潦草地说了几句,战士们也不在意,白脖圈照戴不误。

有一天中午,全排围着几张桌子正在吃饭,小豆子他们几个对着丑兵挤鼻子弄眼地笑,我不由地瞅了丑兵一眼。老天爷,真没想到,这位老先生竟然也戴上了脖圈!这是什么脖圈哟!黑不溜秋,皱皱巴巴,要多窝囊有多窝囊,我撇了撇嘴,转过脸来。小豆子一看到我的脸色,以为开心的机会又来了。他端着饭碗猴上去。

“哎,老卡同志,”小豆子用筷子指指丑兵的脖圈,说道:“这是艾丝米拉达小姐给你织的吧?”

好几个人把饭粒从鼻孔里喷出来。

丑兵的眼睛里仿佛要渗出血来,他把一碗豆腐粉条稳稳当当地扣在了小豆子脖子上,小豆子吱吱哟哟叫起来了。

我把饭碗一摔,对着丑兵就下了架子。

“王三社!”

他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你打算造反吗?”

他又望了我一眼,依然不说话。

“把脖圈撕下来!”

他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解开领扣,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

“你也不找个镜子照照那副尊容,臭美!”我还觉着不解气,又补充上一句“马铃薯再打扮也是个土豆!”

他仔细地拆下脖圈,装进衣袋。这时,小豆子哼哼唧唧地从水龙头旁走过来,脖子像煮熟的对虾一样。

小豆子揎拳捋袖地跳到丑兵跟前,我正要采取紧急措施制止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丑兵开口说话了:“脖圈是俺娘给织的,俺娘五十八了,眼睛还不好”他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两个肩膀一个劲地哆嗦。多数人都把责备的目光投向小豆子,小豆子两只胳膊无力地垂下来,伸着个大红脖子,活像在受审。

这件事很快让连里知道了。指导员批评我对待丑兵的不公正态度,我心里虽有点内疚,但嘴里却不认输,东一条西一条地给丑兵摆了好多毛病。

小豆子吃了丑兵的亏,一直想寻机报复。他知道动武的根本不是丑兵的对手,况且,打起来还要受处分。于是,他就千方百计地找机会,想让丑兵再出一次洋相。

五一劳动节晚上,全连集合在俱乐部开文娱晚会。老一套的节目,譬如连长像牛叫一样的独唱,指导员胡诌八扯的快书,引起了一阵阵的哄堂大笑。晚会临近尾声时,小豆子对着几个和他要好的老乡挤挤眼,忽地站起来,高声叫道:“同志们,我提议,让我们的著名歌唱家王三社同志给大家唱支歌,好不好?”“好!”紧接着是一阵夸张的鼓掌声。我先是跟着拍了几下掌,但即刻感觉到有一股别扭、很不得劲的滋味在心头荡漾开来。丑兵把脑袋夹在两腿之间,一动也不动。小豆子对着周围的人扮着鬼脸,又伸过手去捅捅丑兵:“哎,歌唱家,别羞羞答答吆。不唱,给表演一段巴黎圣母院怎么样?”

全场哗然,我刚咧开嘴想笑,猛抬头,正好碰到了连长恼怒的目光和指导员严峻的目光。我急忙站起来,喝道:“小豆子,别闹了!”小豆子余兴未尽,悻悻地坐下去。指导员站起来正要说些什么,没及开口,丑兵却像根木桩似地立起来,大踏步地走到台前,抬起袄袖子擦了两把泪水,坚定地说:“谢谢同志们的好意,我表演!”

我惊愕地半天没闭上嘴巴,这老弟真是个怪物,他竟要表演!

然而他确实是在表演了,真真切切地在表演了。看起来,他很痛苦,满脸的肌肉在抽搐。

他说:“当卡西奠多遭受着鞭笞的苦刑,口渴难挨时,美丽的吉卜赛姑娘艾丝米拉达双手捧着一罐水送到他唇边。这个丑八怪饮过水之后,连声说着‘美!美!美!’”丑兵模仿着电影上的动作和腔调连说了三个“美”字“难道卡西莫多在这时所想的所说的仅仅是艾丝米拉达美丽的外貌吗?”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当艾丝米拉达即将被拉上绞架时,丑八怪卡西莫多不避生死将艾丝米拉达救出来,他一边跑一边高喊‘避难!避难!’”丑兵又模仿着电影上的动作和声音连喊了二声“避难”“难道这时候卡西莫多留给人们的印象仅仅是一副丑陋的外貌吗?”

丑兵说完了,表演完了,木然地站着。满室寂然无声,昕得到窗外的杨叶在春风中哗哗地浅唱。没人笑,没人鼓掌,大家都怔怔地望着他,像注视着一尊满被绿绣红泥遮住了真面目的雕塑。我的脸上,一阵阵发烫,偷眼看了一下小豆子,只见他讪讪地涎着脸,一个劲地折叠衣角

那次晚会之后,丑兵向连里打了一个很长的报告,要求到生产组喂猪,连里经过反复研究,同意了他的请求。

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已提升为副连长,主管后勤,又和丑兵经常打起交道来了。要论他的工作,那真是没说的,可就是不讨人喜欢,他性格变得十分孤僻,一年中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如小豆子一天说的多,而且衣冠不整,三年来没上过一次街。我找他谈了一次,让他注意点军人仪表,他不冷不热地说:“副连长,我也不与外界接触,绝对保证丢不了解放军的脸,再说,马铃薯再打扮也是个土豆,何必呢?”他顶了我一个歪脖烧鸡,我索性不去管他了。

七九年初,中越边境关系紧张到自热化程度,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连队里已私下传开要抽调一批老战士上前线的消息,练兵热潮空前高涨,晚上熄灯号吹过之后,还有人在拉单杠,托砖头。丑兵却没有丝毫反应,整天闷闷不响地喂他的猪。

终于,风传着的消息变成了现实。刚开过动员大会,连队就像一锅开水般沸腾起来。决心书,请战书一摞摞地堆在连部桌子上。有的人还咬破指头写了血书。

这次抽调的名额较大,七六、七七两年的老兵差不多全要去。老兵们也心中有数,开始忙忙碌碌地收拾起行装来了。下午,我到猪圈去转了一圈,想看看这个全连唯一没写请战书的丑兵在干什么。说实话,我很恼火,你不想入团也罢,不想入党也罢,可当侵略者在我边境烧杀掳掠,人们都摩拳擦掌地等待复仇的机会而这机会终于来了的时候,你依然无动于衷,这种冷漠态度实在值得考虑。

丑兵正在给一只老母猪接生,浑身是脏东西,满脸汗珠子。看着他这样,我原谅了他。

晚上,支委会正式讨论去南边的人员名单,会开到半截,丑兵闯了进来。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大冷的天,赤脚穿着一双沾满粪泥的胶鞋,帽子也没戴,一个领章快要掉下来,只剩下一根线挂连着。

他说话了:“请问各位连首长,这次是选演员还是挑女婿?”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又说:“像我这样的丑八怪放出的枪弹能不能打死敌人,扔出的手榴弹会不会爆炸?”

指导员笑着问:“王三社同志,你是想上前线哪?”

丑兵眼睛潮乎乎地说:“怎么不想?我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我也是个人,中国青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

他啪地一个标准的向后转,迈着齐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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