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斯用掉了半瓶圣水,在浴缸里泡了整整一个小时。
泡完澡后他缓缓起身,拿起浴巾擦干身上的水分。他换上一身深色的睡衣,前襟被妥帖地掩好,腰带被系紧。精壮的躯体被完美地掩进布料里。
他带着一身热气出了浴室,疲惫地倒在床头上。他现在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浸在了冰水里,过量的圣水和过长时间的接触让他浑身都冷得厉害。
他闭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
忽然,他心神一动,睁开双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那只手。
被泡得发皱的指尖上隐约可以看出一排齿印,以及一个细小的伤口。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撤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曼德斯坐起了身。他低着头,脸上的表情被掩在阴影下,脊背隆起,双腿盘在身前,维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了许久。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是半小时,兀地,男人的肩膀以极其微小的幅度轻轻抽动了一下。
那深重的阴影下传出一阵短促的、带着气音的、被压抑到极致的怪异声响。
男人肩膀抽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声音不断地从阴影中泄出。
最后曼德斯干脆仰头向后倒去。
他开始笑。
那张俊逸的脸再次暴露在了灯光下。他眉眼舒展,眼尾翘起,勾起了眼角的细纹。他笑得乐不可支,笑得肩膀都在发颤。
又不知过去,曼德斯慢慢止住了笑。男人上半身懒洋洋地半躺着靠在柔软的床头上,举起那根带着牙印的手指在眼前端详了许久,唇角不自觉勾起。
他又把手放下,目光定定地地望着天花板。
他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曼德斯有些怅然地想着。
也许是14年。也许是28年。
28年前他的父亲把他拉到镜子前,双手温柔地在他脸上游走,然后以一种饱含鼓励的目光看着他说:“你看,这样笑是不是就好看多了?”
4岁的曼德斯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然后咧开嘴说:“是的诶!”
他听到身后的男人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双手无比耐心地在他脸上拉扯了一顿。
然后男人俯身对他说:“不要那样笑,要这样笑。”
曼德斯突然觉得一切都无聊透了。他把灯暗灭,躺下,盖上被子,然后阖上了眼。
他索然无味地想着,这种一点都不体面的笑,他这辈子有过这么一次,就足够了。
莫兰从客房里夺门而出后几乎是逃一般地向大门奔去。
他死死地低着头,脸红到脖子跟,恢复理智后,方才的那一切让他羞耻地恨不得找根地缝钻进去。
他觉得周围好像出现了好多只眼睛,全都一眨不眨地观赏着他的窘态。
他脚下凌乱的脚步声是观众嘲讽的大笑,他慌不择路地加快脚步,那笑声又变得更加刺耳。
他刚刚居然在伯爵面前……
一股强烈到令人窒息的羞耻感淹没了他。
莫兰只顾着埋头赶路,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突然冒出几个人影。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极大的拉扯力。莫兰一个脚下不稳,差点仰头摔倒,还不等他叫出声,一只手掌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唔——!”
莫兰余光中扫到周围几个人影,他面色一沉,手肘突然狠狠往后上方捣了一下。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吃痛的闷哼,紧接着莫兰两手拽住对方的一条手臂架在肩上,腰一弯,脚一蹬,手一拽,“砰”地一声,一个过肩摔狠狠将对方摔到了地上。
他方才心情本就糟糕到了极点,如今又遇到这种场面,脸色更是差到不能再差。
他冷冰冰地扫视了周围的人一眼,有人跨步上前要制住他,被他两手一个格挡然后一脚将人踹出三四米远。
背后又有人要偷袭他,便见他反手抱摔将那人甩到面前的地板上,然后狠狠在对方脸上甩了几拳,再起身一脚踩上了那人的脸。
一转眼地上便躺了三个成年男性。周围响起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滚。”他满脸阴沉地吐出这么一个字。
还站着的人面面相觑了一阵,然后一个看上去是领头的家伙上前一步,脸上摆出一个令人作呕的微笑。
莫兰根本就不想听那人废话,他打断他,说:“圣使大人正在门外等我,如果他一直等不到,很快便会寻过来。”
那人脸上的表情一僵,莫兰没理他们,脚步如风一般大跨步侧身越了过去。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帮人对他存着怎样的龌龊心思。
他在教廷生活了十七年,这种事情早已发生过了无数次。若非他手上会点功夫,又有莱拉和查尔斯在他背后撑腰,他又怎能完完整整地活到现在。
倒是他来到拉本德后的三年里再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拉本德从普通市民到劳伦伯爵,每一个人都极有教养,对上莫兰这张给他惹过无数麻烦的皮囊,眼中也从来只有善意的欣赏与惊叹。
但拉本德外的人,显然就没有这么好的教养了。
洛佩斯侯爵恶狠狠地盯着莫兰离去的背影,脸色沉得可怕。身旁一人凑了过来,冷笑一声,说:“那个神父真是不知好歹,居然敢这么对待侯爵大人。”
“无非就是仗着圣使大人的庇护——狗仗人势!”
“你说他是怎么攀上圣使大人的?”
“他不会真的以为攀上圣使大人之后就能胡作非为了吧?”
洛佩斯侯爵抬了下手,周围的人顿时安静下来。他讥刺地笑了一声:
“圣使大人?哈,那家伙还能活多久,那还不一定呢!”
莫兰出了大门,一眼就看到了查尔斯的身影。男人一身挺拔的风衣,双手插进兜里,笔直地站在灯光下。
莫兰径直向他走去,低低地叫了声哥。
查尔斯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突然开口:“打架了?”
“刚刚在路上遇到几个找事的……”
查尔斯没再多问。他领着莫兰来到一辆车前,拉开驾驶坐的车门坐了进去。
莫兰坐上了副驾驶,动作利落地系好了安全带。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查尔斯踩上油门,将车开上了大路。他盯着眼前的道路,说:“我先把你送去我那边,明天把你送回教堂。”
“好。”
“拉本德最近会来很多人。这段时间你把教堂关了,乖乖地待在里面,哪也不要去。”
“关……关门?”
“我去向教廷请示。”
“……好。”
莫兰咽了口唾沫,心里紧张得厉害。他偷眼打量了对方一眼,发现男人正双目专注地看着前方,冷硬的眉眼处却写满了疲倦。
他心里登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哥,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查尔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什么事?”
“你不用知道。”
“跟你有关吗?”
查尔斯沉默了许久,久到莫兰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这时查尔斯突然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地冷漠:
“我接下来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你不用担心,不用管外面的传言。我不会有事。”
莫兰心里咯噔一下。
“哥?”
“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最多就是把他送回天堂。
莫兰用力地绞着手指,咬了咬牙,又问:“那这件事跟伯爵有关吗?”
查尔斯终于看了他一眼。
“你说劳伦伯爵?”
“嗯……”
莫兰似乎听到查尔斯极为短促地笑了一下,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抬头看向查尔斯。
后者一脸平静,两眼紧紧地钉着前方。莫兰观察着男人的深蓝的瞳孔,错觉其间似乎暗藏着几分嘲讽的情绪。
莫兰收回了视线。他听到查尔斯说:“他是这场动乱的源泉。”
“什么?”
查尔斯没再说话。
他早在五年前无意间窥见了教皇的秘密后,便已经猜到了这一天的发生。
这么多年来教皇身处高位贪得无厌强取豪夺,这次更是挑衅到了拉本德,算是狠狠地踩到了劳伦家族的底线。
劳伦家的伯爵将利用这次婚礼搞个大动作。整个教廷都将面临一次大洗牌,乃至偌大一个帝国都要遭受不小的动荡。
至于他自己——查尔斯一脸平静地想着,事情能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多少有他这个圣使的功劳。
他为了把那个残忍贪婪的教皇拖下台,一通算计把拉本德拖下了水——那个伯爵要是不让他脱层皮,那他就不姓劳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