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诸将不敢再语,都行礼趋步退出。玉熙宫外天色未明,破晓以前的天色,竟比夜色更深沉,玉绳星斜挂在玉熙宫飞檐角下。萧尚醴看向密探打探来的北汉军情,忽听刘寺报道:“启禀陛下,龙襄将军方侯求见。”
萧尚醴立即直起上身道:“传!”双手按上桌案,想起方寿年的病情,转念道:“罢了,寡人去见他。”
他出得正殿,远远见方寿年身披披风,被人搀扶,气色却好了一些,见他出殿,遥遥下拜。萧尚醴上前扶住他双臂,道:“卿何必深夜前来。”
方寿年双颊凹陷进去,在这位陛下面前,却如有神助,摇摇欲坠的身躯站稳,退后一步,又行大礼,虚弱却坚定道:“臣——请陛下恩准,再为陛下分忧,出征北汉。”
他动作虽摇晃,却一丝不苟,双目望向地,看见天子之履走近,萧尚醴道:“起来,准你直视寡人。”
他抬起头,抬起眼,萧尚醴看见一双在夜幕灯火下镇定的眼睛。最初见方寿年已近十年前,东宫文华殿后,冲撞太子妃的四个罪奴被绑成一串,都才十三四岁,身量瘦小,脸上青肿带血。在那些罪奴中,冲出一个瘦小的少年,扑上前紧紧抓住他的靴子,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在雪地里指甲翻折,却如一只小兽,拼死要出人头地。
然后是行尸走肉一般搬运木料的方寿年,任人鞭打,只护住头脸,无动于衷。最后是走上黄金台仍不敢置信的方寿年,穿着士卒军袍,说只求母亲姐妹一世荣华富贵,自己留千秋之名。
萧尚醴道:“你母亲姐妹的荣华富贵有了,你的千秋之名也有了。你不欠寡人,寡人也不欠你,为何今夜还要来?”
方寿年轻声道:“臣,不知道。”今夜他出府之时,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目送,却不发一言。她就像早已料到,他不会平安老死府中。既不能平安而死,也不能活到老。所以她心死了,不流泪,也不抗争。
方寿年是世间第一等自私之人,但古来帝王将相,多是世间第一等自私之人。此刻他忽然在这位陛下的话语里想通什么。不管日后留怎样君臣相得的佳话,他与这位陛下之间原是一场交易,天下人才,无不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文能安邦,武可定国,安邦定国待价而沽,只有帝王家买得起用得上。他像一件奇货,有人出价买才有价值。他更是关在匣中的剑,只有在握于萧尚醴掌中,出鞘之时,才能使天下瞩目,惊叹于他的锋芒。
方寿年道:“一柄利剑,与其锈断于匣中,不如断于战场。若是陛下再设黄金台求将,臣就拖此残躯,再为陛下登台。”
大楚威凤六年九月二十四,楚帝再设黄金台,龙襄将军、建安侯方寿年抱病登台,道是若陛下不许他领兵,他愿做一马前卒,只求死于阵上。黄金台下都是行伍中人,久经沙场,也不禁有人闻言热泪沾襟,愿马革裹尸,埋骨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