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车马启程起,李绩端正坐于锦踏,双手宽阔的袖摆交叠,低头垂目休养精神,未免在人前冠服不整,因此坐得极为刻板,额前沉重的十二链玉珠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适时的遮住了李绩眼下深重的阴影,连日来的操劳让他头脑昏沉,虽是十分的疲惫,但依旧无法让他安稳入眠。
一行人马缓缓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风灌进了车内,李绩恍然睁开眼,见车帘已被风掀开大半,五色的结带亦被卷入了车内,袅袅飘飞。
马车不知为何停了下来,李绩下车而视,正见官道旁的密林里突然冲出一大队人马,约数百人,各个手执兵刃,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
随行护驾的沈椴一声令下,立即有士兵严阵以待,将车阵团团围住,奋勇相抗。
下一刻,士兵便与刺客们缠斗起来,四处都是兵刃交接之声,寒光四射,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若论人数,刺客比拼不过,但他们个个皆是用的以命相搏的方式,十分悍勇,一时间还无法将他们完全制服。
李绩在车前默默观看,见不少刺客被毙于刀下,鲜血横流,腥味亦随着清风四散,虽是习惯了这种味道,但吸入了肺中,还是有些不适,头中越发昏沉。
他神色如常的转身,撩了车帘准备上马车歇息,恍惚中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了自己。
沈椴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鲜血飞溅,刺客立时丧命,乘此空挡,他抬头朝李绩的方向看去,正见一内监打扮的宫人朝李绩靠近,他心中狂燥不安,本欲出口阻止,下一刻,便发现那宫人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剑,高举半空,朝背对着他的李绩刺去。
沈椴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他双眼大睁,厉声高呼道:“皇上小心!”
李绩回头去看,正迎上了天上白惨惨的日光,被横在半空中明镜似的白刃折成了凌厉的光线,刺得他眯起了眼。朦胧的白晕中,有物件划空而过的声音响起,他看不清正确的方向,只是下意识的挥袖去挡,手间的钝痛还来不及适应,他便被一股极大的冲力向后钉住,刀刃入骨的穿刺声十分清晰,连疼痛也如此刻骨。
吴蜀的天气不是很好,阴沉沉的,也不知何时会落下雨来。
秦颜每日都会来城中最大的酒楼叫一壶清酒,消磨一上午的时光,不是因为这里的酒有多么好喝,而是因为这里每日来往的人流最多,各种人士会选择在此路过歇息,方便探听到四方的消息。
长盛楼坐落在城中最繁华的街段,共有二层,秦颜选了二楼靠窗位子,窗户大开,街道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店小二来回穿梭在食客中倒茶端水,非常忙碌,正堂之中,有白衫长袖的说书人一摇一合折扇道:“且说阳关道一役,因杨将军手下副将指挥失常,我军大败而走,那秦鸿少将军临危受命带了四万残兵退至三关路,实则混淆注意,好让其余部队安全转移。且说秦鸿带着一行人马行了百里路程,疲累交加,后有北疆追兵,此时若与敌军正面交接,必败无疑。”
那说书人一顿,将折扇合拢,此刻他那张说书的桌案前又聚集了三两的食客,其余的人时而吃着小菜,抿杯清酒,不咸不淡的听着,只在他敲案时抬起头看了眼,谈笑风生。
那说书人浑然不觉冷场,依旧沉浸在故事里自得其乐,他续又道:“等到了一处山谷,秦鸿突然停止行进,下令让众人下马驻营,待全部将士驻扎完毕后,又让众将士击鼓行乐,随后赶来的北疆追兵见此情景,疑心其中有埋伏,一时不敢贸然出兵,想再观察几日再做定夺。到了三日,那谷中击鸣之声仍然不断,北疆将领越发觉得不对劲,但又怕被引入埋伏,于是派了小队人马前去查看,等他们冲进山谷之中时,才发现四处空空,哪有一丝人影,倒是有数十匹战马被人将后腿捆好绑在树上,使倒悬的马蹄前腿拼命蹬踢,秦鸿命人在马蹄下放了几十面鼓,马匹拼命蹬踢挣脱束缚,鼓声自然隆隆不断,而秦鸿则利用两天的时间安全转移,北疆将士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一段说罢,说书人举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堂下有几声寥寥的喝彩。
从旁人口中听着自己的故事,倒象是一个陌生人,如今前尘尽去,还剩下故事与人传说,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秦颜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铅云沉重,风雨欲来,该要回去了。
她付了酒钱,起身走开时,经过了说书人的桌案前,却听见一声脆响,秦颜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正见那说书人怔怔的看着自己,目瞪口呆,口中呢喃着什么话,听不清晰,象是太过震惊以致无法言语。
秦颜不以为意,收回目光朝楼下走去,那说书人见她走了,半晌才回过神想到去追,只是走了几步就停住了脚步,呆滞的目光渐渐有泪光闪动,他又哭又笑,状似疯癫,口中不停自语道:“不会错的,他是秦少将军,少将军是不会死的”
他不会认错他的秦少将军,一把锈血剑杀敌无数,带着他们一路闯三关过漠北,平沙莽莽黄入天。北疆大捷前夕,他在朗朗乾坤之下,万千军马前举袖振剑高呼道:“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等明日凯旋归来,我要你们带着大兴朝的旗帜,一起回中土!”
士兵热血沸腾,齐齐举起长枪呼应,气拔山河,仿佛巨龙呼啸而至,整个荒漠亦为之震颤。
青天可鉴,原来秦少将军真的同他们一起回来了。
到了酒楼大门前,天空竟已经下起来瓢泼大雨,大颗的雨滴砸落于地,激起一阵烟气。
路上的行人因雨势迅速的散去,只剩了空阔的街道和三两抱头疾走的行人,秦颜望着前方连绵成一片的雨幕,眼神亦朦胧起来。
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被踏开的水珠如乱玉飞溅,不过片刻便掠过了秦颜面前,看服饰,当是来往于蜀地的传令官,怕是京都有了重大指令。
将剑小心翼翼抱好,秦颜颔首步入街道。
无边雨幕的另一端,一身青衣的公子撑着纸伞翩然而至,他遥遥望着秦颜被大雨模糊的身影,眼神迷离而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