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盐从被故意关上的厕所里爬出来,勉强用水清洗了身上的污渍,她双手撑在洗手台上,面对着模糊的镜子,里面的女生神情冷漠阴郁,眼睛下面有一块胎记,刘海长过眉毛,脸色苍白,唇一抿,便给人刻薄之感,心生不喜。
她右边脸上有被用力压在地面的纹路痕迹。
但宗盐只是不在意地瞄了一眼,把头发稍微整理,刘海重新遮住眼帘,便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书包,快步离开了这个学校里最偏僻的地方之一。
拿出手机,碎裂的屏幕不知道已经有多久的历史,但至少还看得清。
13点40了。
已经过了上课时间10分钟,这堂课的教授是大学里难得严格较真的人,他最讨厌学生迟到旷课。
但是迟到至少不会挂科,还来得及。
宗盐小步跑着,炎热的夏日,偌大的校园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倦怠学生,他们恨不得立马躲回有空调的宿舍,再也不出来受苦。
没有人看宗盐一眼。
这所历史悠久的名牌大学校区非常大,等宗盐气喘吁吁地赶到教室时,已经又过去了15分钟,她调整呼吸,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满室愕然又嫌恶地看向了她。
宗盐愣在了原地。
“这位同学,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
台上的老师见她一动不动,也皱起了眉。
宗盐这才变了脸色,她抓住门把的手用力到发白,表情难看至极。
搞得老师都不由得收起不满,小心问一句:“同学,你还好吧?”
宗盐低头,弯腰:“抱歉,是我走错了。”
她抓着发白的书包带,退回走廊里。
最后抬头看了眼教室门牌,对,是501,之前一直在这个教室上课。
宗盐很快就明白了——
今天室友们脸上的笑容,为什么多了份期待。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上课教室换了。
但是她没有收到消息。
因为她早就被踢出了qq班级群,在班上也没有什么要好的同学,所以她不可能在下课前赶到教室了。
明明已经20岁,身形却单薄得像张纸,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更像个未成年。
但宗盐的身高有175,明明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肉蛋,能长这么高,大概是继承的劣质基因里仅存的一点不废物的东西吧。
热风微弱地吹过。
宗盐动了。
她一间一间教室地敲门进入,不知道收到了多少白眼。
然而这些微弱的恶意对她来说就像吃菜时,咬到了一口石头,或是一根头发,一条惨白的虫尸。
比吃到发馊的食物和饥饿正常多了。
不疼不痒。
上帝没有眷顾她。
应该说,上帝从未眷顾过宗盐。
直到下课铃声响,她也没有找到上课教室。
一下子涌出的青春大学生们欢笑着挤开她,有的留下嫌弃的一眼。
“这人身上怎么一股骚臭味。”
“我也闻到了,好恶心。”
宗盐沉默地站在人群里。
她没注意到有女生好像想上前来,关心一下这位明显不对劲的同学,但因为她一点儿都不平易近人的气质,最终选择了放弃。
不过就算宗盐注意到了,她也不会在意。
“好困啊,中午都没睡,上课差点睡着,被老头瞪了好几眼。我要回寝室补觉。”
“我也是。脸上的妆都热花了,得回去补一下。”
“……”
熟悉到恶心的声音。
宗盐冷着脸,转头看向左边的教室,她还没来得及检查的地方。
里面走出的三个女生,不正是把她关厕所里的好室友们吗?
妆容精致,背着奢侈品牌的包,手上的指甲油是奇怪的颜色,谈笑间,吸引了不少路过的男大学生注意。
“哎,你说那个谁不会还在那吧?哈哈哈……”
“希望她在,她和那地方太配了。”
压低的娇俏声线里,是满满的恶意。
周边的人只以为这几个喜笑颜开的女孩是在聊什么开心事。
感叹青春友谊的美好,以及女生果然喜欢抱团。
直到最后从教室里走出来一个男生,耷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手插裤兜晃了出来。
优越的外形,挺拔的身材,昂贵的穿着,让不少人都停步驻足。
那是司疆。
学校名人。
家里的钱多到他们班级所有人的家庭资产加起来,可能也不过对方的零头。
学校的好几栋楼也是他家里出资建设升级改造的。
甚至寝室楼的空调——以前可没有,学校美名其曰为学生不能骄奢淫逸。
他住进来后,学校立马找了个假期,把无数往届学子哭着喊着祈求的空调给安上了。
这让本来跟随者就不少的司疆,在学生间,又多了一层奇妙的光环。
不会有人讨厌司疆。
即使是他无数个前女友。
宗盐不喜欢司疆。
这个人,对她而言,就像潮湿天气里,墙上永远杀不掉的飞虫,飞虫会带来更多的蚊虫,除了麻烦就是麻烦,甩也甩不脱。
她和司疆是高中同学。
阴差阳错下,还当了大学同班同学。
这是一段孽缘。
即使他们俩人之间的直接对话屈指可数。
但是司疆的存在,只会给宗盐死寂的人生带来更深的黑暗。
室友们偷看了司疆几眼,才有些紧张地上前搭话:“司疆,你穿这身,是准备去打球吗?”
“我们正好没事做,可以去看看吗?”
司疆撩了下眼皮,语气和缓:“可以啊,记得给我加油。”
“嗯!”
成功收获女生羞怯兴奋的红脸。
司疆对这样的状况习以为常,抓了抓头发,随意地视线转向旁边。
然后愣住了。
那个像贞子一样甩不脱的恶心女人,怎么又在用那种看死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最讨厌这样的眼神。
好像他的外表,他的家世,他的荣光,在对方眼里也只是路边没有价值的垃圾。
再耀眼的光,进了她世界里,都得被拖下混浊的水潭里。
从小就被人捧着,自尊心高到天际去的司疆怎么可能受得了?
只见他脸上的散漫悄然散去,换上一张故作温柔的假面。
他越过一群女生,声音是恰到好处的柔和:“宗同学,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没来上课,脸色这么差,要送你去医务室吗?”
宗盐冷漠地看着这出戏码。
主角开演,配角自然也要配合给出反应。
她立马收到了不知道多少个冰冷的眼神。
不过这种眼神她从小到大看太多了,对她的杀伤力,还比不上五角硬币滑进了下水道,永远痛失的财产。
“司疆,你人真好,连她也关心。”
“看她这样,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呢。”
“呀,宗盐,你怎么才来呀,我们担心你一整节课了,教授发现你没到时,脸色臭死了,还说一定要给你个教训呢。”
室友们簇拥了过来,挡住司疆看她的视线,脸上轻浮做作的关心和宗盐小时候在地上捡到的彩纸糖一样腻味。
她手上的伤也被故意抓痛了。
宗盐低头看,三双眼睛警告地盯着她。
怕她说出来?
宗盐呼吸节奏都没有变化,直接甩开她们,转身就走了。
已经下课了,教授不听借口,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
“人家司疆都关心她了,她一句话没回。”
“没礼貌的怪胎。”
身后又是熟悉的话语。
回到宿舍,推开门,闷热的空气夹杂着食物变质的臭味扑来。
宗盐低头,自己床边的垃圾桶里扔了几个外卖盒。
蚊虫已经开始滋生,绕着这一片繁殖。
宗盐从来就点不起外卖。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双橡胶手套,再撕下一张黑色的垃圾袋,把桶里的饭菜倒入。
倾倒的奶茶、发黄的菜叶、奇怪的白色粘液、发臭的鸡肉,和宗盐认不出来的一些东西。裹在一起,气味交杂,迅猛地冲着宗盐的嗅觉进攻。
宗盐表情不变,好似什么都闻不到。
她提着袋子,走到楼道尽头。
“砰。”
垃圾和垃圾,融为一体。
把垃圾桶清洗了一遍,然后套上新的塑料袋,重新放回桌子下。
宗盐打开衣柜,从仅有的三套衣物里,取了剩下的一套夏装,进洗手间洗澡。
路过室友的床时,她停步,桌子上贴着日程表,上面好几个日子被画上了记号,粉白精致的床下,一只带着触须的生物围着食物残渣嗅闻。宗盐脚一动,手一捡,扔到了柔软光滑的枕头下。
凉水从头上如暴雨般淋下,宗盐仰头,没有闭眼,任由水流打在脸上,溅入眼底,激起一片深红。
头发被冲开,眼下的胎记更是鲜明,宛如被打上的耻辱烙印,宣告命运的卑微。
她很瘦,但是却不瘦弱,紧紧裹在骨架上的皮肉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般无力。
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是室友们回来了。
她们一听,便知道谁在洗澡,却难得没有过来找事。
因为眼下的事情更值得她们费神。
宗盐嘛,反正穷得无处可去,她们有的是时间找她麻烦。
隔着门,她们的对话清晰地传入宗盐耳中。
“你们说今年司疆生日,我们送什么比较好?去年签名球鞋送过了。”
“不知道,我得找家里要钱了,一个月只给我5000元,怎么过得下去嘛。”
“是啊,我妈还嫌我花钱快,问题每天喝杯奶茶,点点外卖,下馆子逛街和打本,衣服啊护肤品化妆品,游戏里抽卡买时装,哪个不需要花钱啊,两下钱就没了好吗。”
“你双11和618买的用完了?”
“没,包装都还没拆。”
“说起来,我有新包裹到了,是前天刚抢到的联名限定款哦!”
两个室友聊得很起劲,不知不觉中偏移了话题。
而最开始提问的女生任她们聊了会,才不耐烦地打断。
“好了,几千块钱的事有什么好叨叨的。赶紧补妆换衣服,司疆的球赛半个小时后开始,别耽误了。”
“嗯!”
宗盐就是在这个时候擦着头发走出来的。
她换上了一件t恤,几年前在地摊上十块钱三件买的,上面印着不明所以的外语,领边袖口都已经起了毛。头发被拨开,便露出了又瘦又长的脖颈,配着她的神情,不会让人觉得美丽,反而会想到异闻中的瘦长鬼影,阴湿诡谲。
两个室友站在另一个明显家境更好的室友前,满脸听话讨好。
她看也没看一眼,把顺手洗了的衣服挂好,走到了自己床边。
“廉价。”
不知道是谁嗤笑一声。
笑的是宗盐用到稀碎的香皂。
室内篮球场。
青春少年们挥洒着满室荷尔蒙,酸臭的汗味引得女生们心思蠢蠢欲动。
当然也有对这种地方无感的,但是她们并不会来到此处。
计分板上的比分差距很大,呈一边倒的趋势。
篮球砸在地面,橡胶底的球鞋摩擦地板,沉重急促的呼吸,所有声音,都在激起人心中的躁意。
而吸引了几乎全场目光的那个身影,正站在三分线边缘,轻快地跃起,运动服随风鼓起,露出隐约的精瘦腰线和腹肌,引得一阵低声尖叫。
他自信至极,勾起嘴角,篮球被指尖推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目标直指篮筐。
这三分要是进了,就直接终止比赛了。
司疆投完后,头也没回,笃定地走向场外。
他在等裁判的吹哨。
“呀!”
等来的却是惊呼。
一阵风从身边飞驰而过,矫健的身影几步跨到篮筐下,蹲身一跳,把马上就要落下的篮球狠狠地拍了出去。
“司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太自信了!”
爽朗的男声响起。
司疆皱眉转身,看到一张得意洋洋的俊脸,恨不得一拳挥过去:“装什么b呢。”
“没你装。”
两人远远对视着,好似马上要爆发战争。
直到场外发生骚动,他们俩才循声望去。
几个学生围在一起,中间的是个捂着头的女生。
她低着头,长发盖住了脸。
宗盐在校互助群里接单。
许多有闲钱的大学生会发布一些求助,比如说代跑800米,代签到,代取快递等等。
付费虽然不高,但是对于宗盐来说,却是赚取生活费的方式。
她中午临时接了一个单,单主本来要负责今天下午体育馆的设备整理,但是临时有事,便请人代干。
这个单主宗盐合作过几次了,虽然钱给的不多,但是胜在付钱不拖拉。
她直接就答应了。
套上工作服,她推着装满体育用品的小车走过篮球场地,赛事激烈精彩,她也随意看了一眼。
而这一眼,便迎上了朝她飞速而来的篮球。
宗盐要躲,却被推车挡了一下,最终没有躲过,篮球狠狠砸在她的太阳穴上。
一瞬间,眼前漆黑,直冒金光,剧烈的疼痛和晕眩感摧枯拉朽地袭来。
有人跑到了她身边,满怀歉意地问她还好吧。
宗盐很想给他一拳,然后再问他好不好。
可惜现在不能这么做。
好不容易睁开眼,生理性的液体糊住了睫毛,她看到站在自己身前的是一张面熟的脸孔,年轻俊朗,剑眉星目,摸着脖子不知所措地打量着她。
“不好意思啊,我拦球一直不注意力度,要不送你去趟医务室?”
“呵呵。”
不等宗盐拒绝,又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男生不满地回头:“老司,你笑屁啊?”
司疆:“小树树,这位可没你以为的那么脆弱,她生命力比小强还顽强。”
陈柏,也就是司疆的发小兼兄弟,问:“你认识?”
司疆:“和这种人不熟。”
随即就不再看热闹,回了球场。
只剩陈柏尴尬地留在原地,试图挽回:“要不这样,同学,我们加下微信,我转医药费给你。”
宗盐本不想加,又想到了月底要支付的贷款,沉默地掏出了手机。
陈柏利索地直接给她转了一千,转完直接删除了好友,收起手机,随意道了一声:“抱歉啊。”
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般,他跑回了球场,重回到那个热闹激情的世界。
宗盐蹲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直到那股晕眩能够忍受,才起身,推着车慢慢走开。
晚上没有课,宗盐去了离学校二十公里开外的小区做家教。教的是一个男孩,脾气骄纵,坐了几分钟便会开始吵闹,让他做题,他写了没几分钟,就在纸上画画。
幸而家长给的钱多。
宗盐皱眉看他捣乱,把试卷抽回来,上面画的竟然是一个生殖器官。
她把试卷直接撕了,重新拿出一张,拍在桌上:“重写。”
男孩张大嘴巴傻傻地看着她,似乎不理解为什么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明明给班上其他女生看,对方都会脸红羞恼,甚至发脾气。
“写完了,我会拍给你家长看。”
这是必须的反馈。
男孩这才不甘地又拿起笔,狠狠地在纸上写字,笔尖划开纸张的声音在夜里格外的刺耳。
宗盐掐住眉心,抵御来自头颅里的不适。
下午被砸到的地方已经青紫,随便一碰,就针扎似的疼。
也是突然想到这件事,宗盐拿出手机,把微信钱包里那一千划了出去,看到巨大的数字减少了一些,才满意地关了屏幕。
下课出门前,家长热心地送她到门口,还叫着:“小英,来跟老师说再见啊。”
男孩微笑地走过来,礼貌地挥手:“老师下次见。”
家长这才满意地让他走,还不放心地问:“宗老师,今天孩子表现怎么样啊?没有麻烦你吧。”
“没有,他表现得很认真。”
“那就好。”
宗盐点头,关上门,转身走到楼梯间,把口袋里的纸团扔进垃圾桶。
她没有直接回学校,反而转乘公交车,来到了不知道几环开外的一栋烂尾楼盘。
熟门熟路地避开打瞌睡的保安,钻了进去。
最里面的一栋,1301,便是她曾经的家。
整栋楼都是黑着的,曾经轰轰烈烈的维权过后,并没有迎来什么进展,资金断裂,填也填不满。
有一些居民怀揣着无奈和愤怒,依旧选择直接住了进来,勉强扯了电,拉了水管,即使常常故障,也能勉强过下去。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也再次搬走了。
宗盐打开门,水泥地,白粉随意刷的墙,简陋的家具随意摆放在角落,那两个人的遗物依然留在原地,宗盐没有扔掉。
生父家暴酗酒,生母精神病出轨成瘾。从小围绕在耳边的,除了争吵就是撕打。
生父被气死后,生母很快就把钱花光,为了自己的消费欲,她伪装了自己,接近了一个年轻她近十岁的男人,哄着他买了这套房,签在自己名下,成功嫁给了他。
结果领完证后,继父才知道自己还多了个继女,明白自己被骗,温和的外表撕裂,他抓着生母的头发,拖进了卧室里。
又是熟悉的哭喊声。
宗盐麻木地站在大门口,没有人让她进去。
不知生母使了什么手段,继父勉强接受了她,不过在家里始终视宗盐为空气。
后来……
后来房地产商暴雷,房子烂尾,家里的气氛更加紧张,生母重新迷上出轨,继父辞了工作,整日去各个部门门口维权抗议。
在一次和保安的冲突中,被打伤了腿,落下残疾。
生母想离婚,继父不愿意,两人又爆发战争。生母顶着满脸伤,跑出去,被车撞死了。
宗盐从此跟着继父生活在烂尾楼里。
直到继父也死了。
宗盐拿起扫把,简单地收拾了一下。
她推开厕所的门,准备拿拖把浸水。
看到挂在墙上的一条锁链,怔愣良久,想起了很多不快的回忆。
她蹲下,捡起锁链,冰冷的温度似乎要直达身体深处。
最终,她把锁链放回了原处,重新打扫卫生。
沉重的铁环躺在地面,似乎在等着有一天,能重新派上用场。
灯红酒绿,五彩绚烂的光线在房里打转。
酒吧里驻场乐队嘶吼着疼痛的青春,斥责命运的不公,唱得面红耳赤,青筋似乎快要爆裂。
他唱到高潮处,十分动情,甚至下跪,滑向台前,张开手臂,宛若长出一对自由的翅膀,能带他逃离不公平的世界。
“啊!!!”
观众们尖叫捧场。
而在角落的卡座里,被围在中间的司疆翻了个白眼,把杯中的酒倒入旁边的女生口中。
“呜——咳咳咳。”
陪酒女呛了出来。
司疆撑着下巴:“吐出来的话,这桌上的酒就你请哦。”
陪酒女痛苦的神情一顿,掐着脖子,喉咙滚动,把口中苦涩的酒液灌入身体中。
“这才乖,听话的孩子值得奖励,再来十瓶龙舌兰!”
随即,他便满意地看到女伴脸上露出了欣喜讨好的表情。
“司少,您真好。”
“哈哈。”
司疆抬眉,看向左边:“陈柏,这家酒吧我快玩腻了,下次选个新的。”
陈柏无语:“老司,是你自己说喜欢听这个乐队的歌,我们才常来这的,怎么,口味终于换了?”
“我就搞不清了,他们这种乱喊乱叫的有什么好听的。”
司疆把女伴揽入怀中,抬起对方的下巴:“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女伴愣住:“什么?”年轻客人英俊神气的脸越靠越近,她不由得脸红起来。
这可是司少,圈里人都知道他阔气。
如果自己能搭上他,那,可以少努力几年啊!
陈柏轻笑一声,示意一直坐在自己旁边倒酒的女人也靠过来点,问她:“你觉得呢?司少什么意思?”
女人谄媚道:“司少想必是欣赏他们对音乐的热爱,和对梦想的追求吧。”
不等司疆回复,陈柏一口酒喷了出来,大笑出声:“哈哈哈哈热爱,梦想,噗哈哈哈,他可没有这些玩意儿。”
司疆嫌弃地坐远了些:“你别喷我身上了,我这衣服刚到的。”
“你还少一件衣服?”
“我喜欢这件。”
“能喜欢几天?”
“我喜欢的时候它就不能被玷污!”
陈柏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司少的衣服,我差点就玷污了您。”
司疆看他那样,真想一脚踢过去,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你不觉得,这些穷人认真的样子,很搞笑吗?”
他晃着杯中金黄的液体,躺到沙发上。
“一边抱怨社会不公,一边又只能臣服,一边又做着一夜暴富的梦,面对我们总是讨好谄媚,眼中的嫉妒实际都快溢出来了,可还是得摆笑脸。”
“真是一场出色的演出,不是吗?”
口中的狂傲和不屑让周边的打工人已经快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他却一点儿也不在意。
这些人,奋斗十年,可能还赚不够司疆一晚上能花的钱。
他在意他们干嘛呢?
不过,司疆还是拍了拍女伴的脸:“今晚,跟我回家吧。”
胸大腰细的美女,还是不要浪费了。
陈柏无奈地摇头,早就习惯了发小这种样子,内心一点儿波动都没有。
毕竟,司疆说的就是现实,不是吗?
“陈,陈少。”
陪他的女伴端着酒,送到他嘴边,眼中水光潋滟,欲拒还迎。
陈柏扬眉,饮了一口,又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渡了过去。
唇舌交缠,春色无边。
夜色渐深,司疆等人陆陆续续走出酒吧。
代驾已经站在车旁,拉开车门,等待他们上车。
司疆抱着今日的战利品坐上后座,代驾便发动车子,跑车慢慢驶离繁华的街道。
酒喝的有点多,他把窗户按了下去,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他们是要去自己在学校外边租的房子,所以一路也越来越安静。
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眼睛一瞪,说:“停车!”
代驾为难:“老板,这里不能停车。”
“要你停就停,又不会扣你的分。”
司疆兴致高昂地把头伸出去,看向那个角落。
没错,他没有看错,是那个讨厌的女人。
穿着他这辈子都难以想象的寒酸衣服—好像高中的时候就看到她穿了,像女鬼似的,满脸阴沉地蹲在街边。
他眯起眼睛打量,这家伙在做什么?
“车倒回去点。”
代驾无奈照做。
那个女人,好像在投喂一只流浪狗?远远瞧着,这狗似乎还是个残疾。
“嗤。”
无趣。
“走吧。”
不过是两个同类互相取暖罢了。
“司少,您刚刚在车上看的是谁啊?”
激情过后,女伴缩在他怀里,娇声问道。
许是才发泄完,司疆心情还不错,扯着她的长发,懒散开口。
“一个不讨喜的同学。”
“哦?司少您竟然还有这样的同学。”
“怎样?”
“就是看起来,挺和您不是一个世界的。”
女人讨好地笑。
司疆十分认同,点头:“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这个家伙,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简直就是一种玷污。
高一入学,他们例行上台自我介绍。
司疆单手插兜,走到台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潇洒一挥,写下自己大名:“我叫司疆,司徒的司,开疆拓土的疆。”
他觉得虽然自己爸妈人不怎么样,但是至少给自己取的这名,还挺霸气。
出于颜值和打扮,台下的学生们都惊艳地看着他。
成功收获一波关注,他满意地回到座位上。
看来,高中生活,还是值得他期待一下。
又过了好几个人,司疆无聊地听着,跟着大伙鼓掌,实际上一个字都不曾进入他的耳朵。
他还在想,出发前,收到的短信。
“高中不要和以前一样胡来,我们没有时间和学校沟通。”
“地收回手。
正准备开口道谢,没成想,这人直接跨过了那只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笔,不在意地扫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向讲台。
司疆脸上的笑意僵住,首次被无视的自作多情像一瓶毒液,浇得他胸口灼热,脖子到耳根一下就红了起来。
妈的。
妈的。
这家伙……什么意思?!
他愤怒地抬头,看向已经站在讲台上的人。
那个人正背对着他,在黑板上写名字,清瘦到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粉笔,手臂上长着大大小小的疤痕,手指扣住白色的粉笔,“宗…”
宗?这什么鬼姓氏。
铁画银钩,每一笔画都格外的用力,白色的粉末洋洋洒洒地落下,汇入窗外投进的光流中,是学生时代才有的独特记忆。
“盐。”
“宗盐?”
他听到旁边的同学窃窃私语起来,这个名字太奇怪了,怎么会有人给孩子取“盐”这种名。
女生转了过来,苍白的肤色,乌黑到深邃的眼睛下面长着一块面积不小的胎记,她似乎一点都不准备博取新同学的喜爱,冷淡地开口:“大家好,我叫宗盐,多多指教。”
然后就走了下去,路过司疆的桌子时,司疆不知为何突然挺直了背,看向她。
可宗盐只是漠然地走了过去,似乎压根就没有注意过这个看着她的帅气同学。
“我算是知道她为什么叫盐了。”
司疆心中有一股火焰正在腾腾升起,这辈子,他还从未被人这么无视过。
凭什么?这家伙明明又丑又穷酸,还格外不讨喜,凭什么敢无视自己?
“啊?为什么?”
“丑女无盐啊!”
“哈哈哈,咳,你这么说不太好吧。”
“历史上那个娶了钟无艳的王叫什么去了?”
“我知道!齐宣王,名辟疆。”
一瞬间,讨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直到有人小声问了一句:“疆?哪个疆字?”
“……开疆拓土的疆。”
“砰!”
司疆的课桌被他踹翻在地,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他狠狠地盯着那个说话的男生,像是被冒犯的帝王,恨不得把这个敢拿自己和那个,那个恶心的家伙,联系在一起的人挫骨扬灰!
老师咳嗽几声,尴尬地开口:“司同学,你在做什么?快把自己桌子扶起来,这是在上课。”
他不敢训斥,开学前,司疆这个烫手山芋的资料早就摆在了自己桌前。
没人敢得罪。
“然后呢?”
女伴催促司疆继续讲。
可司疆已经有些困了,便不耐烦地敷衍了几句。
“后来?后来便再也没人敢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了。”
“她?她也付出了该有的代价。”
今天计划之外的时间有些多。
宗盐看了眼手机,很快寝室楼就要关了。
“今天赚了一千,给你们加加餐。”
她路过宠物店时,犹豫了十多分钟,才进去,在导购小姐的招呼下,不太熟练地挑了一个主食罐头。
好贵。
可能是自己两三天的伙食费了。
宗盐把罐头揣到口袋里,转角又拐进便利店,拿了一根火腿肠,最后来到离学校大门没多远的商业街。
这条街总共有四个垃圾桶,小巷子三条,如果她想要找那些熟悉的小家伙,白天去校园的草坪上,晚上就应该来这里。
“噔,噔。”
她弯下腰,敲响手中的罐头。
很快,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好几个小脑袋,毛茸茸,又脏兮兮。
它们先是警惕地盯着宗盐,鼻头动了动,又稍微走近几步,纯净的眼睛转了转,最终一亮,聚焦到了宗盐手中的罐头。
宗盐慢慢拉开盖子,一股肉香弥漫开,疯狂地钻入求食者的鼻孔。
“汪!”
“喵!”
土黄色的小狗还没来得及奔跑过去,一道灵活的身影早已扑到了宗盐脚下。
柔软的头蹭着人类的裤脚,啪嗒一声,躺在了地上。
其他的小影子见街道霸主上了,不甘地退了下去。
“喵呜~”
宗盐蹲下身,把罐头里的肉掏出来,分成两份,装在盖子上个罐头里。
“呜!”
小狗委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宗盐端着盖子递向它。
“汪!”
小狗开心地跑过来,一瘸一拐的,右后腿耷拉在身上。
它很有自知之明地和肥胖的大狸花拉开了距离,狼吞虎咽般把从来没吃过的美食吞入腹中。
狸花吃完,优雅地舔舐着自己灰白的爪子,斜眼瞄了下还在炫的饭友蠢狗,不屑地又拉远了些距离。
“喵呜。”
它又绕着宗盐走了几圈,才迅速跑远,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宗盐自始至终都没有摸它一下。
小黄狗也吃完了,它躲在原地,一双水灵干净的眼睛信任又热情地盯着宗盐,小尾巴快速的晃动着。
宗盐不知道它在期待着什么,或者说,她其实知道,但是她做不到。
她只是对着小黄狗说:“下次见。”
小黄狗听懂了,尾巴失落地耷拉下去,喉咙呜咽一声。
宗盐站起身来,把垃圾都扔进桶里,擦了擦手,准备离去。
“汪呜。”
小狗又在叫。
宗盐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地面,有些脱胶的鞋子洗刷得很干净,但也无法掩盖住它的不堪。
她想了很久,小狗也等了她很久。
“如果你愿意再等等我。”
回到寝室时,室友正在大发雷霆,尖叫声隔着好几个楼层都能听见。
宗盐在门口站住,正好听到里面在骂:“为什么我枕头下面会有蟑螂啊!恶心死了!”
“会不会是晚上它爬上去了,你没注意,就把它压死了。”
“啊啊啊啊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受不了了。你们俩,谁,上去把这个东西丢一下,烦死了,这床单枕头也不能要了。”
“额……我也不敢碰。”
“我从小就怕蟑螂……”
“两个没用的家伙,那怎么办?我今晚难道不睡了?”
“要不等宗盐回来,让她处理?她肯定见蟑螂见多了,不会怕。”
宗盐一听,立刻转身,在走廊上刷手机,全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让她们再叫一会吧,难得不觉得刺耳。
过了好几分钟。
终于,里面传来崩溃的妥协声音:
“算了,我今天就睡你床上,你和她睡,这个床单你们谁去帮我扔了。”
一阵响动,伴随着怨气,寝室的门打开,室友抱着床单冲了出来。
正好和宗盐打了个照面。
宗盐收起手机,在她不满的眼神中,擦身而过,走进了寝室。
一看,自己桌子上又是乱七八糟,书本掉落在地面,垃圾桶里又多了零食袋,甚至还有用过的卫生巾。
哦,还有她下午刚洗的衣服。
她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旁边两个室友低声笑着,似乎非常期待她的反应。
宗盐只觉得厌烦。
这些小动作对她来说其实不痛不痒,远比不上她身上那些痕迹。
但如果这些骚扰看不到头,她宝贵的时间被浪费,甚至,威胁到了她的底线,那么宗盐也不准备忍了。
明天吧,明天去试一试,如果成功还好,如果不行……
那她别无选择了。
一天的劳累下来,宗盐几乎是沾床就睡。
意识刚刚堕入黑暗,床杆便被人用力踹了几脚。
她撩开沉重的眼皮,黑夜中的眼神忍耐又可怕:“干什么?”
“喂,今天中午送你的礼物怎么样?是不是很喜欢啊,哈哈哈。”
“……”
“一个小玩笑罢了,你还生气了?我们可是同学。”
“……”
“你这堂课一旷,老头肯定给你记过,奖学金估计没了吧?”
“我会去解释。”
“你说了,老头就会信?他可是天天批判我们大学生沉迷享乐,不务正业的。”
“……”
“要不这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可以去帮你作证,说你是生病了,没来得及请假。怎么样?”
“什么问题。”
“司疆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你撒谎!你们明明高中还是同班同学。”
深夜里,名为嫉妒的情绪正在滋生。
“那就是同班同学。”
“你和司疆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他为什么总是特别关注你?”
特别关注?听到这个词,宗盐有些恶心。
“我不知道。”
“我警告你,不要敷衍我,不然你别想拿到奖学金。我记得,你这个月的贷款还没还吧?”
因为宗盐的不配合,室友明显急躁了起来。
“我说了,我不知道。”
宗盐闭上眼睛,平淡开口。
“高中开学的时候,他第一次看到我时,就很讨厌我。班上喜欢他的女生很多,她们自成了一个圈子。所以整个高中三年,我和他没有什么交际。”
“如果你一定要说他关注我,那应该就是认为我的存在很碍眼。”
“司疆可没你说的这么坏。”
室友虽然口中这么说着,但是心情明显好了起来。
“行,看在你表现得还不错的份上,明天我们帮你解释。”
“嗯。”
这样,就省事多了。
“还有没有问题,我要睡了。”
宗盐最后问道。
室友们已经没有再搭理她,开始聊起其它的话题来。
她们的声音并不小,混杂着短视频的外放和笑声,甚至有些扰民。
但是宗盐早就有了可以在嘈杂环境中睡去的本事,昏昏沉沉中,她被拉入了梦境。
高中开学前一天,是生母的忌日。
继父喝了三瓶后,又吸完了一整包烟。
整个房子里,都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他愤怒地绕着客厅走了一圈,粗糙粉刷的墙壁,暴露在外的电线,廉价的家具,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人生的失败。
今天,是那个日子。
那个该死的,背叛他的女人,借助死亡永远逃离他的日子。
他最恨被人抛弃。
原本他的人生顺风顺水,只因为被那个女人蒙骗,又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真恨啊,恨不得把那个女人从坟墓里挖出来,把她的骨灰都吞吃殆尽,然后一起去地狱里纠缠。
所以说啊,如果想要不被抛弃,就不能被动地当那个可怜虫,只有自己主动,把想留住的东西控制在手中,才是真正的安全。
他神经兮兮地笑了起来,眼睛赤红,苍白的嘴咧开,叼着烟摇摇晃晃地走向厕所。
厕所的墙壁上都贴了一层隔音棉,除了一个简陋的洗手台和蹲坑之外,再没有其他多余的物品。
唯有一条泛着冰冷色泽的锁链。
以及锁链终端禁闭着的人。
宗盐坐在地上,睁开眼,看向他,脸上还留着一个巴掌印:“爸爸。”
“宗盐,我把你关在这,你恨我吗?”
“不恨,爸爸。”
男人蹲下身去,痴迷地摸了摸她的眼睛:“你这双眼睛,像极了你妈,不管外表如何伪装,实际上冰冷无情,什么都不在意。”
出现关键词,宗盐闭嘴,不愿意触他的霉头。
每逢这几日,男人总要发几天疯,顺着他,让他发泄完就好了。
如果反抗,或者给太多的反应,反而只会刺激到他,最后是一顿毒打。
打并不可怕,挫伤、割伤、烫伤等等,她都经历过了,肉体上的疼痛不是不能忍受。
但是如果这些还不够,男人会把她关起来,去掉所有的灯源,屏蔽所有声音,时间的流逝会变得抽象又空洞,足以催生出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我关你,是因为我爱你,你知道吗?”
“你们总想着离开我,总想着背叛我。”
“但只要我把你们关起来,你们就只能呆在我身边了。”
“你懂吗?如果你以后有不想被逃离的存在,就像我一样,把它抓起来,关起来,锁起来,永远都不要给它自由。”
男人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宗盐,你有过梦想吗?”
“我小时候,就梦想着自己长大后,能有一个圆满幸福的家庭,爱我的贤惠妻子,懂事的孩子,我可以去外边给别人当狗,赚的钱全拿回来养家。”
“只要她们爱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爱我,不要像我妈一样抛弃我……”
宗盐的脸还被他抓着,只能安静地看着他,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梦想?
那是什么奢侈的东西,她不会有这种东西。
但是她……以前确实有过想要的东西。
很小很小的时候,生父从外边带回来一只幼犬,它是那么小,那么脆弱,但又无比的吸引人。
宗盐第一次触碰到如此柔软温暖的生物。
幼犬待在她手上,静静地看着她,开心地张开嘴,舌头讨好地舔着她的手。
那几天,宗盐走到哪,幼犬便跟到哪。
好像全世界,只有这个人类,是它的全世界。
宗盐几乎要痴迷了。
三天过后,生父把它杀了吃了。
热气腾腾的火锅,那个无比信任宗盐,热烈地爱着宗盐的小生命,化为了唇间美食。
生父皱眉,吐出一个骨头:“狗肉,还是成年的更好吃。”
然后一锅汤肉,被冲进了下水道里。
宗盐明白了,她没有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