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告白(1 / 1)

是夜。

韩信回到自己住所,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硬木榻铺了层软垫,以往没觉得有什么,今晚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心里知道是存了与汉王有关的事。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今天发生的一切,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刘邦递给他酒,偏又喂到唇前。那双弯起的凤眼里满是盈盈的笑意。一直温和地注视着他。

醉时想触摸他的脸……千杯不醉的汉王真的醉了吗。

他诚然不该怀疑君主,刘邦都让他请回了。可是此时回忆饮酒间言语举止,又觉得好暧昧。君主会对臣子如此?还是他以不轨之心多想揣度了呢。

韩信又翻了个身,榻前案几上点着一支蜡烛。暖黄的火光摇曳,让他想起拜将的前夜。那时前途如夜色一般未明,他也不曾料想到将来会对君主倾慕。而后翌日天光大亮,三军前受印绶,终于意气风发自觉前路畅达。

从前不知汉王之心,失望下披月色而走,树影密密。再次犹豫不定,还为汉王。一腔情愫,能否云开见月。

韩信翻身面对着墙,左思右想得不到确论,索性先闭了眼。脑子里过着这两日发生的种种,乱哄哄的。直到将熹时才沉沉睡去。

背后蜡烛在烛台上融化成一滩莹莹的白膏,烛火摇曳了几下,也熄灭了。

韩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自己案旁坐着刘邦。

“大、大王……!”

他匆忙想要起身,又发现身上盖着汉王的外袍。

刘邦过来伸手轻轻扶着他肩膀,力道往下却不带着强迫,“我吵醒将军了?”

“将军就睡榻上吧,不必行那些虚礼了。”

“是……”虽然这样讲,韩信也不敢睡了。他坐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拾起盖在身上的衣袍。柔滑的料子在指缝中穿梭,他捧着,一时不知道该叠起还是就这样放着。

刘邦说,“早晨来看将军没盖被褥,便为将军披上了。”

韩信受宠若惊,“谢大王……”

他昨夜合衣便睡下了,没觉得冷。

刘邦本来打算来和韩信说会儿话,见人睡得正沉,便先坐下看起了兵书。

书简都被磨得光滑,不知韩信翻了多少回。孙武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批注,好语似珠。

“将军,”刘邦笑着把兵书在韩信面前晃晃,“你真是……声出金石,我看了何止自愧不如。”

韩信脸一红,自己写的东西被心上人仔细观摩平添羞耻,不过他也知道他才能出众,于是克制地微微挺了挺胸膛。然后才想起,说,“大王谬赞,韩信……愧不敢当。”羞是有的,愧是没有的。

刘邦问:“往日这时候将军已起来了,昨夜何时睡的?”

韩信回忆了一下昨夜打更,回答:“大概寅正时分。”

“噢,”刘邦站起身,“我辰初时来的,这么说将军才睡了一个半时辰。还是打扰了。”

“将军先休息,我晚间再来找将军吧。”

“不、不用……”韩信抬头想说没有打扰,但刘邦俯身拍了拍他肩,就出去了,到帐外还回头冲他笑笑。晨光白澄,将汉王身影外廓勾出模糊的亮。

韩信愣了下,低头看手里的苷蓝外衣。上次刘邦解衣,让他披着回去,他担心这样不好,推辞了。而今汉王的衣袍却在他床榻上……

韩信又捧起衣裳,动作轻柔地叠整齐。他呆呆地注视着留云的绣纹,只觉得脸颊发烫。悄悄看了一眼帐口,门帘低低地掩着,只有一线日光泄进。

没人会发现、没人会知道。他把脸埋在衣袍里,感到柔软的凉意。

很快地贴了一下就迅速抬起,又做贼心虚似的瞥了眼帐口。布帘边角轻轻摇摆,是风动。

韩信没有闻到特殊的气味,却又感觉似乎有什么香气留存。不知道是不是太沉迷的遐想……他侧首,看见桌案底下放着一坛小酒,红色封纸上墨笔写着“杨梅酒”。案上就是两颗杨梅,还带着鲜嫩的绿叶,像是顺手摘的。

汉王也去过军营外的那棵树下吗?

他下了床榻,把君主的外袍在榻头放好,随后坐到案前。拿起一颗梅子吃了,丰盈的汁水在舌尖绽开,他咽下果肉,不知怎么心里升起隐秘的雀跃和欢喜。

一旁烛台里蜡滴凝固,如同白腻的脂玉。

汉王说晚间再来。韩信收拾心情,先欣赏了一遍兵书,然后伏案处理起军中事务。上午还能专心致志,过了午时就开始心神不定,期待晚间的会面。

帐口的门帘已经拉起,往外望可以看到远处天边的云霞。苍穹下连绵挨着的士卒军帐是黑色,染上余晖之后竟也有了温暖的色泽。直到薄暮冥冥,锦葵石竹似的晚霞渐暗,汇聚成邈远的一脉葡紫。红日坠在群山之外,飞鸟划过天际。

夜色降下来。汉王掀开帐帘。

韩信原本趴在案上,见到刘邦连忙起身,“大王来了。”

说是晚间,现下都入夜了。他从傍晚就急切难熬,真见了人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有心脏怦怦。

“嗯,”刘邦道,“让将军久候了。”

韩信发现刘邦重新披了一件外衣,这回是蒽色。

“没有久候……”他莫名大胆起来,大概是果实甜意太充沛给了他勇气,“大王多晚来,韩信都可以等得。”

刘邦笑起来,一眼就看见了摆在榻角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衣。他勾了勾唇角,在韩信对面坐下了。“早晨一时兴起,来你这看看。结果呢,被你的兵书迷住了。”

“所以今晚再来叨扰。将军大才,可否为我讲讲?”

韩信不自觉地端正坐姿,“好、好。”斟酌了一下开口道:“兵法虽短短六千言,但攻据进退、奇袭诡出,无出其中。是以博大汪洋。不知大王想听些什么?”

刘邦道:“兵书我也是翻过的。兵者,国之大事。将军不如就讲讲何以成事。”

这是《始计篇》的开头。韩信极熟,当即道:“国之大事,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所以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日法……”

刘邦听他一通文绉绉的引申,连忙插话道:“我知道将军月初申了军法。这就是其五吧?”

韩信点点头,“对。法纪严明,才能以正三军,大王才有不溃败可重头之师。”

“视卒如婴儿,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可以与之俱死。厚待而不能驱使,爱惜而不能命令,混乱而不能矫治,譬若骄子,不可用矣。卒未亲附而罚,则不服,不服则难用。卒已亲附而不罚,亦不可用。故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方是必取之道……”

刘邦静静地听,他原本来此并没有探讨兵法的意思,但是既然引出了头,就该静听。韩信熟悉于此,引用和解释都信手拈来,口若悬河。等到告一段落,他重新点上烛火,道:“将军,我听闻‘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将军怎看?”

韩信回道:“这是至理。攻城是最下乘的做法。修橹轒辒,具备器械,三月而后成,堆筑土山,又三月而后已。如果将领不胜其忿,让士卒如蚁附云梯攻城,那么或许士死三分之一,城亦不拔。这便是攻城之灾。”

刘邦想起自个儿攻打丰邑的惨败,不得已四处求兵……他颔首说:“所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的。”

韩信道:“所谓攻心,即是如此。将军若贪利,便以重金诱之;士卒若惜命,便以善待诱做内应。昔秦励军功,实行二十等爵制,使民之见战,如饿狼见肉,无不骁勇善战。对敌如此,对自己人也是。”

“如先前所说,项王极爱士卒。见人恭敬慈爱,言语温和,人有疾病,他心疼涕泣,分食赐饮。可是等到有人有功当封爵,他把刻好的大印放在手里玩磨得失去了棱角,却舍不得给予。所谓妇人之仁。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但背弃义帝之约,而以亲信封王,诸侯皆是不平。”

“那些归顺他的,都不是真心归附。一旦兵败,想来就会如山倒。”

刘邦轻笑,“这些话你先前问我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时就说过了。我听的高兴。你说我若举而向东,三秦可传檄而定。”

韩信也笑,“那时大王还说得我好嫌晚呢。”

他肃然道:“但韩信是如实说的。大王就比项王好。入武关秋毫无犯,除苛律约法三章;军中行功论赏赏罚分明,是人心所向。”

刘邦摆了摆手,“哎,就如你所说,他们想要什么,我给什么呗。要不扰民,我就约束将士;要封赏,我就赏赐下去。知道有所求就好办。”他直视着韩信,“将军大才,不知将军想求什么?”

韩信一怔,“大王……信从前想当大将军,统帅三军,”他缓慢地说,“而今大王已经给过了。”

“我问将来。”

“将来……信若功劳足够”,韩信道,“私心想求个……封侯。”成王。

刘邦扶掌而笑,“这个自然。将军若为我平天下,一个侯爵又怎么够?”

“莫说封侯,封王我也愿意给。”

韩信心中感动,“大王……”

刘邦眼神款款,压低了声音道:“君臣相知,韩信,你知道我想求什么吗?”

韩信略一思索,便说:“我定会助大王平天下。”

“将军,可寡人所求的不只于此。”刘邦说。

汉王鲜少有这么郑重的时候,韩信一时怔忡。不止于此,又想求什么呢?

刘邦没有顺着往下说,而是突兀地问道:“请问将军如何看待魏王与龙阳君?”

韩信更是愣住。这是……什么意思?他迟钝地接收信息,忽然觉得口舌干渴,答不上来。半晌才道:“臣不甚熟悉此事……”答得中规中矩,可胸腔里心如擂鼓。

刘邦不信他不知,暗想韩信真是不解风情。口中解释:“龙阳君受魏王宠爱,却担心魏王会心仪新的美人,同船而泣鱼。”

“魏王便说,‘有敢言美人者族。’”他继续道,“世人多讽于魏王,迷恋男宠到昏头。不过我却觉得,若有所爱,便该如此珍视。”

刘邦牵住韩信的手,声音里满是情真,“我对将军,一如魏王故事,却不存狎昵意思。”

“将军是白马世才,寡人爱重将军。”

韩信震惊地望着刘邦。爱重二字如同闪电划空,他心潮激荡,血液好像都升腾起来,言语却带有颤音:“大王……我……”

刘邦打断他。“将军且听我说完。”

“当初初见将军,便有一见如故之感。只是夜色阑珊,怕多留唐突。后来与将军坐谈,更是倾心才华。所以才频频召你。有时军事谈完,与你说些闲话,是为了多留你一会儿。有时接连不召你,也是担心你误会。”说到这里刘邦,叹息一声,“唉。是我心里有鬼。”

韩信动容,原来如此……他情难自抑地想开口,“其实在下……”

在下也早就……

刘邦道:“将军,以后战场多杀伐。希望此外能与你共论兵书,松露煎酒……”讲到后几个字,他艰难但流畅地说着酸话,“相知相伴,铸段佳话。”

“自然,将军若不允,也是情理之中。便当寡人从未说过这话罢。”

“毕竟寡人已过天命之年,而将军正年青。”刘邦垂下眼,凤目眼尾挑起的弧度如新月,眼睫纤疏,好落寞的样子。他松开牵着韩信的手。

韩信慌忙道:“岂有!我、我……臣从未觉得大王入暮,此时年纪正值如日中天……况且王上雄略过人!项王是贵族之后,大王却以布衣出身与项王共争天下,侍大王为君,是臣之幸……大王是臣的明主!”

他不自觉地身子前倾,急急道:“我从前与大王坐谈,也恋恋不舍。大王不召我,我亦心痒难耐,甚至还在大王账外走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太激动剖白,红晕漫上脸颊,竟是不好意思再说了下去了。

刘邦眉眼弯弯地看着韩信,柔声道,“那将军,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呀?”

韩信红着脸,一字一句小声道:“韩信愿意。愿与大王相知相伴,共铸佳话……”

刘邦向他伸手,向上的掌心里盛着琥珀光。

韩信牵了上去,手指慢慢伸进对方指缝里弯下,十指相扣。他再也难以抑制心中充沛得好像溢出来的喜悦,扑进刘邦怀里。

刘邦笑起来。成了。

韩信在刘邦怀里趴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像二八怀春少女。他有些羞涩地抬起头,正对上刘邦的眼眸。君主的眼里映着熠熠的烛火流辉,还有他。

汉王勾起他的脸。

有柔软的唇瓣印上额头。

韩信睁大眼睛。刘邦朝他笑了笑,问他可以吗。

“可以、可以……”有什么不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他神晕目眩地回答,于是刘邦又吻了吻他的唇。双唇相接的瞬间酥麻的感觉直冲天灵,像是被从前行军路旁横生的苞蕾拂面。春息初起,醺风动人。

一触即分。刘邦摸了摸韩信的脸,低笑道:“将军还没缓过来?”

韩信抓住刘邦的手,脸热得发烫,“没。想、想再来。”他闭上眼,凑过去亲上刘邦。他比他的君主热情多了,可惜全无技巧,只是乱啃一通。

刘邦刚开始是克制,本以为韩信是个迟钝榆木,没想到开窍后如此主动热情,只是。啧,吻技好差。

他先顺着韩信,然后才掌握主动权。在青年人湿热的口腔里攻城掠地,水声啧啧。吻毕,韩信耳尖泛上粉红,不敢看刘邦。刘邦笑了几声,手指将他散乱的几丝鬓发撩到耳后。“将军呀。”

韩信能感受到刘邦胸膛笑音的震动,不真实感涌上脑海,可是相拥的体温又是真真切切的。他不敢相信就这么轻易的得到了君主的爱,还是刘邦亲自告白。

等等……好像有点不对劲。他动了动腿,诶……

刘邦捏了把韩信肩膀。声音带一点无奈,“刚才亲得太……”

“与将军亲吻,不由得我不情动呐。”

韩信意识到了,满脸通红,只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着刘邦。

刘邦说,“能得将军答应,我已心满意足。今夜足矣。”他开玩笑地拍拍韩信屁股——算不上,挑的很有分寸,在后腰和臀部之间,也可以算是就着搂抱的姿势,无意拍到的。

“起来吧?”

“是、是……”

韩信坐回凳上,刘邦起身看了眼燃烧过半的红烛,道:“夜色已晚,我先回了,将军今日可早些睡啊,注意盖被褥。”

“我先回了,明日见。”

“好。”韩信乖乖应和。

刘邦把门帘关好,出了营帐,左右看了一下四处无人,这才微微躬身小步跑回住所。真是在军中憋太久了,亲个吻都能硬。啧。

韩信坐着发呆,终于从两情相悦的喜悦中回过味来,转身上了床榻。他摊在塌上,畅想以后和刘邦相处的日子,又回忆今晚发生的种种,忍不住痴痴地笑。

好幸福。好幸福。真的真的在一起了……

韩信滚来滚去,翻身到一半乱放的手忽然碰到衣料。刘邦早晨给他披的,他叠好又了还给大王。他再次地、放心地把热烫的脸埋进外袍里,心里甜密得像沸水腾腾地冒泡泡。啊啊啊啊啊……好高兴,大王好温柔。得逢明主,君作恋人……他好幸福啊。

而且……想到刚才腿间抵着的……韩信搓了搓升温的脸,有羞涩又兴奋地想,以后他和大王也会敦伦吧?手里捧着外袍,就想起当时幻想汉王解衣自渎……啊啊。

韩信夹了夹腿,无比期待起明天。

他要把大王的外袍送过去,然后……踮起脚吻大王的脸。

早晨辰正时候,韩信求见汉王。

侍者来报,刘邦走到门口相迎。“将军!”他随即对侍者道:“下次将军前来,不必通报,直接引进便是。”

韩信在前来的路上就满心欢喜,听到刘邦这么说心里更是涌上一股被亲密看待的暖意。此时趁着空档,行礼唤道:“见过大王。”

刘邦看他手里用布包裹着东西,便拉着他臂弯走入厅堂。挥退了待命的侍卫,转头对着人露出笑,“来便来了,又带了什么东西?”

韩信解开布包,露出里面苷蓝的颜色。“是昨天早上大王给我披的外衣……今日给大王送过来。”

“哦,是这个。”

刘邦接过,随手放在一旁榻上。“将军还特地用布包着。”

韩信有些不好意思,“军中人多。”

刘邦了然,牵住韩信的手把人拽过来一起坐。韩信温顺地从着君主的力道。以往都是对坐,这还是邯堵着门呢,关中与汉中的三条大道里,有两条都在他的雍国境内。将军想出法子了么?”

“回大王,章邯固然是提防我们的绝对主力。然而直通咸阳,能够直捣黄龙的子午道,却在塞王司马欣的封地内。”

“子午道已被烧毁了。”刘邦再次道。

韩信道:“烧毁可以维修。”

刘邦略一思索,“司马欣老家就在栎阳,他是监狱里的小吏。身为章邯的副官,靠着劝降才封了王,本身不会打仗。但即便如此,他封地旁边紧挨着的章邯可是秦末以来险些力挽狂澜的英雄。”

“将军能胜过章邯?”

韩信挑起眉反问,“大王觉得我不能胜过章邯?”

刘邦笑了,“非也。我知道将军自有妙招。我只需洗耳。”

他抬起手来,意思是“请”。

韩信道:“可以通往的关中有五条路,但岐山与陈仓之间的路险峻崎岖,人迹罕至。我军不会走,三秦也不会派军防守。因此,要出兵的是岐山道、陈仓道、子午道。”

“哎呦,将军就别藏着掖着了。”

韩信清了清嗓子,故作谦虚地说:“其实也不是多高妙的法子。我欲让樊将军和曹将军带兵走岐山道,渡过西汉水直扑陇西郡。不过这是牵制的用处。届时我自会带主力走陈仓道。但在此之前,子午道要先有疑兵出没。”

刘邦问:“将军就这样笃定,章邯会认为陈仓道的才是疑兵?”

韩信点头,眼神炯炯,“我有十成把握。等到占领陈仓,大王就等若在关中盆底打下了一根楔子。”

他不说倘若,似乎已经默认了即将到来的大获全胜。年轻的将军意气飞扬,谈及军情满是自信激昂。他已经磨剑许久了。

刘邦便也知趣地没再质疑这番可称得上是阙词的话,即使眼前的人不过籍籍无名。他看着韩信,如同注视着一只将要高飞击长空的稚鹰。

韩信呀,汉王想,我等着你的出锋首胜。

韩信不曾察觉刘邦温和近纵容的目光,继续道:“关中百姓心念对大王,必会欢迎。待樊、曹两军翻过陇山与我军会合,便可围攻好畤。”

“之后……定三秦!”

刘邦没有说话。

韩信这才觉得太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刘邦怜爱地抬起他的脸,在他耳畔轻声道:“好。我且盼着将军的捷报。”

“万事从头起呀。将军去忙吧。”

“是。”韩信起身告退,走到门口时耳畔似乎还萦绕着汉王的声音。

他想,他自然不会让刘邦白等。

韩信在军营处理事务,他初当大将军的时候底下人多有不服,都被他以王命强硬压下去了。申军法后风气为之一肃,不再出现“东归”私逃,等级也明确起来。期间有几位将军言语排斥,他默默受着了,也没告诉刘邦。汉王全因萧何极力推荐才拜了将,能不能彻底服众要看他自己行的本事。

陈仓栈道的修筑该开始着手了,军里士卒不够,还得在汉中城里寻些能人干匠。

进度是做样子但也要真,瞒过查探的哨兵……

他专心致志地筹谋,不知不觉就已暮色四合。

使者传令:“将军,汉王有召。”

韩信再到刘邦住处,这回下人领着他进门。

到了汉王近前,韩信行礼:“见过大王,不知所召何事?”

刘邦摆手让他坐了,笑着说:“无事。”

“想见你,就让你来了。”

韩信脸一红,“晨时才见过……”

“将军不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刘邦弯起眼。没碰过几回思无邪的三百诗,用时却恰到好处,眼看着韩信羞赧地讷讷不言。

他索性把人拉进怀里,韩信猝不及防,脸蹭到君主的肩,心跳陡然加快。刘邦的声音似远似近地传来,“将军,今夜我们不谈公事。”

不谈公事……韩信本意图汇报一下工作的进度,听见刘邦这样说,便道:“那谈什么?”

“随你。”

韩信真的细细思索起来,他想到刘邦昨晚上告白,又觉得耳热。不禁问:“大王……为何喜欢我?”

刘邦一愣,他不是说过了么。但还是道:“因为将军才华。”他故意低了低声音,“其实……讲出来将军可能不信,但却是实话。邯在子午口与灌婴军队交战之时,韩信亲率大军,冲出了陈仓道,占领陈仓县城。

章邯回军陈仓,战败,退到废丘死守。章邯之弟章平退守好畤。两军相持,互成掎角之势。

至此,陈仓彻底成为汉军在关中盆地打下的一根楔子。

关中百姓听闻汉军前来,壶浆箪食迎王师,民心归顺。

当日韩信所言,俱成现实。

不日,章邯得到塞国、翟国军队增援,实力大增,出城直奔韩信。韩信率军以少战多,勉力支撑。另一边,曹、樊两军翻过陇山,在好畤击败章平,在关键时刻冲入战场,与韩信两面夹击。章邯腹背受敌,再次大败。只能退回废丘。在子午口,一直虚张声势的灌婴军队看见敌人退走,抓住机会冲出子午口,攻打栎阳。塞王司马欣本想抵抗,城军先降。司马欣和翟王董被迫投降。

韩信率领三军打的邯还在困守废丘。陇西和北地两郡仍有敌军残余势力活动。东征之前,不可不剿灭他们。”

刘邦颔首。

韩信手指滑过图纸上黄河,“虽然刚过二月,但是三月也快了。”

“西魏王魏豹盘踞河东,殷王司马印守河内。倘若我军沿大河南岸经过河南郡和颖川郡东进,大军补给线的侧翼很可能遭到二王的袭扰。”

刘邦蹙起眉,“尤其是这个司马印。在楚汉间反复摇摆,态度很不明确。”

“所以,先击魏、殷!”韩信点在城阳,“从田荣起兵开始,项王主力都不曾轻举妄动,与田荣、彭越交战的是楚军偏师。如今大王回师关中,与军师书信相吻,项王便以为田荣更具威胁了。亲自出兵讨伐。这正是他犯下的错误!”

“齐国毕竟是大国,田横反攻,项王一时间根本无法从齐地抽身。臣以为——”

刘邦道:“不可错失良机是吧。”

“不瞒将军说,我原想的也是三月出征。”他将地图收好,伸了个懒腰,“将军把剩下的竹简都搬来吧,我看也不剩几个了。”

韩信想了想,“剩下的都不如何重要,军中小事,臣回就行了。要紧的是田横,刚才已给大王过目了。”

“那将军处理吧。我休息一会儿。”

韩信笔蘸了墨批阅,刘邦看着他,见他批完了,朝他勾勾手。

“将军过来,给我揉揉肩。”

“是。”韩信来到君主身后,半跪着低头揉肩。军中两三年,略懂筋骨。上次胃痛,刘邦给他请军医,他私下里偷偷请教,已是熟知穴位。知道大王冬天旧伤作痛,揉肩捏腿一事早就娴熟。

不过,屋子里火炉暖旺。汉王仅仅是坐久了。

他好好揉了片刻,揉着揉着便趴到刘邦背上了。“大王……”

刘邦故意拉长了声调:“将军,你好重啊。”

韩信:“………”他又往下压了压。

“哎呦哎呦。”刘邦抬手虚虚抱拳,“少侠饶命,你家大王老胳膊老腿,经不起这么压呀。”

压?韩信莫名想到之前的情事。他坐在大王身上,压着,眼里看见大王青筋隐现的小腹和胯骨轮廓。“……”

他把手伸进刘邦领口,摸进去抚摸肌肤,一边摸一边问,“大王,臣还重吗?”

刘邦立马改口,“不重不重。”调侃一下还能有意外收获?不禁笑道,“将军何时如此开放了?”

韩信动作不停,思考了下,认真答道:“近朱者赤。”

刘邦挑起眉,感情这小子在阴阳自己呢,不过他很快就想好了应对方式。

“噢——所以说,将军觉得我在这方面是赤,是好的?那我得再接再厉。”

“……哪有,”韩信果然上钩,“大王现在明明是越来越坏,坏透了。”

刘邦反问,“将军不喜欢吗?”

“…………”韩信不想否定,他的确是喜欢的。可是直说,又不好意思。难道他要承认,乐意被大王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听些羞人的话吗?实在是……

刘邦性子起来了,把韩信从身后拽到身前。

“!”韩信跌到他怀里,他捏着韩信下巴,姿态轻佻。在将接吻的时候停住,声音飘在身下人面颊上。“将军啊。”

“你到底喜不喜欢?”

韩信咽了咽唾沫,刘邦离他很近,凤目眼帘平直近削,单薄得凌厉。他好像可以数清眼睫,也知道汉王漆黑的眼瞳里并无冷意。但是那唇也是抿直的,不笑,看起来如同逼问。他悄悄夹了夹腿——然而、于事无补。

刘邦低头看了一眼。“……?”

先是鼻腔里逸出的笑音,然后唇角翘起,刘邦笑起来,眯起的眼睛显露出一种穷追不舍的猎求。他臊他,说,“将军怎么兴奋了。”

“莫非,是喜欢被这样对待?”

若放在往常,韩信必不会直接承认。然而在汉王目光的注视下,他腾然产生了轻微的战栗——酥软从腰眼漫上来,他低下头,被驯服似的温顺袒露后颈,小声承认道,“喜欢……”

“喜欢大王……喜欢被大王这样对待……”

刘邦本意只是逗他。可看韩信这样,他白皙的柔软的后颈肉,似乎一掌能握。刘邦不由得也兴奋了。“既然如此——”他把韩信翻过去摁在案上扒了,解了腰带。

动作间挥动的衣袖拂在将军光裸的臀肉上,触感凉而细滑。韩信颤了颤,还在等汉王未尽之语的宣判。脂膏匆匆抹在穴口,他感到炽热的硬物抵住。

刘邦一手按着韩信后颈,一手抓着韩信双手手腕反剪到后腰,罢了俯身舔将军耳朵。“既然将军喜欢,”汉王吐息温热,“那便满足将军。”

“呃!”粗长的性器齐根顶进,韩信仰起脸,下巴搁在案板上。穴里分明地感受到君主器物的形状,好烫……他今日也不正常了,没挨几下操就出水了,脂膏融得好快,穴肉改易旗帜献媚地吸吮阳具。大王每次都进到最里面,碾过敏感的肉腺,他简直像被钉在桌案上,听着自己被肏开的咕啾水声。快感浪潮般地淹过脑海,肋下压在硬木的疼相比之下抛到九霄云外。“嗯啊……”

刘邦翻弄着韩信的双手,往上抬将军的手臂便因为反剪而发颤。他平常不会如此,可是今天,禽兽一点便禽兽一点吧。解下腰带就没有什么礼制,现在他是丰邑的登徒——刘邦忍不住笑了下,他当年也没有这么坏吧?他低头吻上韩信脊背,温温柔柔的,话里却染着曾经流气,“小将军,要不哥哥疼你?”

舌尖缠绵地扫过脊骨,几乎是同时,小穴狠狠绞了一下他。

哥哥哥哥?韩信头脑发昏,只觉得炉火太旺熏脸,心脏怦怦作响。肉穴激动地吐出点水液来。这是个……什么称呼啊……他他、要的,要的……这么想着,不禁又夹紧了性器。

“呦,”刘邦轻笑,“将军这是用身体回答了?”他用力挺了挺腰,阳根直直操进肉穴软处,“哥哥嘴上疼你。”他扳过韩信的脸,凑过去亲吻,边温柔地吻边把人往后拖了点,揉揉韩信肋下,讲,“才注意到。”

揉好了,手重新按回脖颈。

韩信脸趴在案上,冰凉的木案被贴热了,供不了丁点清醒。“唔……啊哈……”

身上无哪一处不是烫的,被大王揉过的肋下更是,还有挨操的后面……

大王的手掌按在脖颈,阳物凶猛地贯入肉穴。他只能、也愿意地发出柔媚低哑的呻吟,塌腰展现腰窝,殷切地等候有薄茧的指腹研磨;一路划过脊柱的浅沟……

就像、就像一路滑过图纸上的河流。

于是他在情潮燥热中忽然发现,他将军的身体也如受征伐的白地。不同的是另有驰骋的器物,不同的是他早已万分地臣服。此刻他亦是跪地的猎物,被按着脆弱的命脉。但面临的不是凌虐而是亲吻,他的王要天下。

韩信战栗了一瞬。“大王……”他打着颤地扭头索吻,刘邦亲亲他,亲他的唇角、咬他的唇肉。“呜……”呜咽从韩信喉咙里泄出,刹那好像有某种宏大和细腻的柔情贯通了身体四肢百骸,他被他的君主吻着,很没出息地高潮了。

“将军?”

刘邦把韩信翻过来,吻了吻将军胸膛,正面继续肏。他把玩韩信的阴茎,把小腹沾到的白浊抹回将军身上,笑着说,“将军怎么射这么多。”

“大王……呃啊!”韩信话没说完就被呻吟打断,刘邦恶劣地搓弄他已经疲软的东西,强烈的刺激让他几乎要放声尖叫。但是他不得不咬着唇,声音可怜得仿佛泣声。“呜……嗯啊……”

刘邦是想起了上次,韩信划拳醉酒,他射了还口的事。本想只是欺负几下,可韩信这哭腔……鸡巴昧着良心更硬了。

性器的胀大那个已经被撑满的穴最清楚,望着韩信睁大的眼睛,他摸了摸人肩膀。

“我知道,大将军受得了的,是不是?”

韩信既想摇头又想点头,刘邦附在他耳边讲,“将军声音好听的。”

他睁着泪水盈眶的眼,身体已经在颤了,大腿还是敞开。

“是……”

刘邦接着操他,玩弄他前面的阴茎。不应期却要被迫承受前后猛烈到不堪重负的快感,韩信受不了地溢出生理性眼泪,前面射不出什么东西了,小穴抽搐地一阵阵夹紧。君主英挺的硬物操弄嫩肉,龟头顶撞肉腺。

“……呃啊……哈啊……嗯……”

后面已经被操得软烂了,穴口肉嘟嘟地发肿,不停地流水。又湿又滑的,身体处于不适状态反而将性器夹得死紧。刘邦越操越快,一只手揉弄将军的胸肌。贫瘠的胸肉无法体现肉欲,却足够软,手指按下去很快就浮现淡淡的指痕。他挑拨着挺立的朱红色乳首,有点坏地将它摁到乳晕里。韩信嘴里不清不楚地哀哀呻吟,也就是模糊的嗯啊词语,但他后背躺在案上,只能将胸膛挺起,显得可怜楚楚又乖顺柔媚。过剩的快感凌迟脑海,犹如纤细的竹丝承载大滴雨露,整段线都摇摇欲坠。“呜嗯……哈……大王……”

到最后韩信嗓子都叫哑了。刘邦射在他里面的时候,他整个人被操到身体痉挛般地发抖,停不下去,刘邦拍了好一会儿后背才缓过来。失态得一塌糊涂,满脸是泪。

“将军好点了?”

“……嗯。”韩信吸了吸鼻子,下身流到大腿的精液没管。刚才实在太丢脸了……听大王叫他将军都不好意思。

刘邦见他没事了,逗弄心思又起。趴到韩信耳边学他,“……呃啊……哈啊……嗯……”

?韩信一愣,听出这是他刚才受不了的叫床。……大王还取笑他!他哭成那个样子,不都是大王搞的吗?他又羞又恼,掐了刘邦一把。

“哎哎哎痛!”刘邦痛呼,韩信赶紧收回手,紧张地问:“大王没事吧?臣、臣下重手了?”

刘邦耸耸肩,露出笑,“没事啊。将军才使多大力。”

……又被耍了!韩信捶了君主肩头一下,闷声不说话。

刘邦也知道他觉得丢脸丢大了,坐过来帮人把衣服披上。“好了好了,先披着,别冻到了。又不是不知道你那胃。”

“将军,就是一时兴起嘛……”

“再说,我看将军很顺从才……算我不是,将军不气了?”

韩信想,他能不顺从吗?虽然这样想却没说,只是道,“那大王,大王让臣还回去吧?”说到最后,他眼睛亮亮的。

“……”刘邦升起不详的预感,还什么……上次经历的还得再经历?但事已至此,他故作无谓地说,“……行……”

“谢大王!”韩信乐了,随手把披的衣服的衣服一扔、跪下来。

“不是,扔什么……”

“反正迟早会滑落的。”韩信头也不抬忙忙地回了一句,已经重新扒了亵裤,低头含住性器。上面留的精水痕迹也不介怀,君臣你的我的罢了。先吃进嘴里伺候。舌头灵活地舔舐龟头,性器很快硬了,龟头顶着咽喉。韩信这次有经验,慢慢磨着,然后让粗长的器物挺进喉管。他小心地控制,嘴唇包着牙齿,让喉间软肉挤压阳物。

刘邦靠着榻,仰头抬手捂住眼。韩信的手指轻慢地在他胯间游走,顺着胯骨和斜肌,感觉酥痒。他得尽量沉肩,和挺腰的本能斗争,韩信被他玩的时候动不了,他也不能动吧……主要是、不想收腹,也不想间歇性发抖……已经在克制呼吸了。

……操!

刘邦险些脱口而出,韩信刚把他整根东西含进去,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天赋异禀了!一瞬间快感爽到头皮发麻。韩信坚持了一下,很快又退了出来,舌头讨好性器上搏动的青筋。刘邦低低喘息着,放任了。他之前在韩信穴里射过,邯完全被将军溜着走,秦国名将,和将军比起来,也不过如此!”

“英雄出少年,我汉军有将军,三秦已是囊中之物!”

韩信想说些什么,但是舌头打结,不知该如何漂亮地回答。只好一杯、一杯地满饮,眼里闪动着照人的神采,心中激动像腾跃的火。最后他道:“诸君——”

“日后我军收入囊中之地……何止三秦!”他能胜章邯,亦能胜项羽。能取得的,是整个天下!

“好!好!”满堂喝彩。

韩信向主位望去,刘邦向他举杯致意,凤眼弯起。

“我信将军。”

“这一杯,敬将军。”

韩信脸颊一热,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酒液从杯口滑落滴到衣领处裸露的皮肤,他浑然不觉。刘邦在灯火辉煌处朝他微笑,秦地宫灯华丽,烛光映在镂兽上,将君主的红袍衬出几分雍容。

韩信忽然想到关中朴素的住所。再想到诸侯们的王宫。陈仓在地图上那样渺小,三军的马蹄应该踏过指尖划过的每一寸土地。一次的胜利不够彰显才能,他会用接连不断的胜仗奠基天下均知的英名。攻下各国的都城……为汉王奉上黄金座!

韩信再倒了一杯酒,“这杯,臣敬大王!”

谢大王!

赞声大起,主臣皆欢。韩信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坐垫上,傻傻地笑起来。

宴会结束已是子时。

韩信自然跟着刘邦入室,刘邦刚转过身,就听扑通一声跪。

“大王……”

刘邦低头看,小将军脸红得鲜嫩,像庭院里开的美人蕉。眼神迷离,怕是醉得恨了。手上还抱着他的腰,仰头深深地望着他。

“大王……”

“哎。”刘邦说。

“臣好高兴啊。”

“哦?将军打了胜仗,当然高兴。”

“不是。”韩信摇头,眼里露出醉酒特有的痴色,“打了胜仗是很高兴……”

“壮志得酬更高兴。”

“大王不知道,臣等这一天很久了……”

“我小时候,臣小时候就在读兵书。”

刘邦心想,确实喝多了,用语都语无伦次的。他没有选择扶起韩信,只是静静地听。

“我祖上是贵族。虽然家道没落了,可我觉得我能成一番大事。”韩信说。

“我不想干那些种庄稼的活,想当将军。然而周围人都笑话我,说我游手好闲。”说到这里,他轻轻哼了一声。“我明明在读兵书,没荒废过光阴。”

简陋的屋舍家徒四壁,窄窗透出白光。他在地上铺着的蒲席上头枕胳膊,注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幻想有朝一日为将,指挥千军万马,纵横天下。

“但是,秦统一的日子,不需要将军。我想着当年白起蒙恬、孙膑廉颇,只好感叹自己生不逢时。”

天色暗下来,点不起灯油。胃部向内蜷缩挤压,带来烧灼般的感觉。睡梦里沙场烟尘,梦醒冷月如霜。理想渺远而又仿佛只要一个契机就能抓住。

“后来终于等到机会。陈胜吴广起义了,我意识到这是乱世的前兆。项梁军路过淮阴的时候,我去投奔他。可他不重视我。定陶之战过后,我又去投奔项王。他也不重视我。好多次献策,没有一次被采纳。我知道,他看不起我这个小小的看大门的折戟郎中。哼。”

许是酒喝得太多,韩信声音有些黏连,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刘邦拍了拍韩信肩膀,心道没事,项王也看不起我呀。

“于是,我就来大王这里了。”韩信露出笑容,语气变得快乐起来,“当初萧大人追赶我的时候,许诺我大王一定会给我大将军之位。臣其实不怎么相信的,但还是回了汉营。想着如没有回应,便再走一次。没想到大王真的任命我当大将军。就这样把统帅三军的权力,交给了一个籍籍无闻的小卒。”

他跪下去叩首,发冠挨着刘邦衣袍的下摆。

“臣谢大王。”

谢大王信任。谢大王首肯。

刘邦扶起他,温声道,“我只庆幸那时识了金鳞。将军非是池中物,合该率三军。”

“韩信,天下都是你的战场。”

韩信眼眶一酸。“大王……”君主的手搭在他肩膀,神色柔和。他吸了吸鼻子,“谢大王赏识。臣高兴还不止这个。”

“那还有什么?”

“邯章平两兄弟阴魂不散,骚扰偷袭。但到底还是安全地把人接回来了。不过,家眷里面没有曹氏。”

韩信顿住,只好再问一遍:“大王,曹氏是?”

“……”刘邦揉了揉脸,忽然有些难以启齿。“曹氏是我的外妾……就这样。”

将军也是他的情人,说太多不好吧。

“臣观大王眉目间神情,很是怀念。大王不妨多说说?”

这已经是韩信,先生不必多问了。”

“且看着吧。”

天明时分,韩信带领一半军队渡过潍水。

两方交战,汉军寡不敌众,战败撤逃。龙且望着旌旗烈烈,开怀大笑。

“我早就知道,韩信此人贪生怕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给我追!”

楚军浩浩汤汤地渡河。韩信骑在高头大马上注视他们,命令道:“来人。挖开堵塞潍水的沙袋!”

“是!”

顷刻间,河水汹涌倾泻。波浪滔滔,决堤而下,楚军一多半人马正在涉河,进退不能,人仰马翻兵卒冲散。趁此时,韩信率军回师,猛烈反攻。

金戈相撞在湍急的水流上,断肢残屑,水浪哗响。军旗桅杆流落。

鲜血染红了河流。龙且战死,楚军大败。

东岸尚未渡河的楚军见势落败,纷纷四散逃跑。这回,韩信抬起剑刃。

他说,“追!”

汉军追赶逃兵直至城阳,楚军投降。

堂堂二十万,不过营下俘。

韩信彻底拿下齐国。齐王田广逃跑,齐国没有王了。

“大将军。”

“嗯?”

“龙且虽死,田横田广逃逸。田氏家族诡谲多变,齐地民风彪悍。内有盗贼横行,外有项羽觊觎。”

韩信捧着书简的动作一停。

蒯彻道:“若无人看管,齐国随时会反叛。”他上前一步,“大将军何不自请封王?”

“这……”韩信放下书简,语气犹疑,“大王还在荥阳与项羽对峙,我在此时请封,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这不是,出于固汉的目的么。齐国不能无主。虽然封王,将军还是汉王的臣下,汉王的将军。区区一个封号,汉王想来会满足的。”

“我们攻打齐国,郦食其死了……”韩信说。

蒯彻打断他,“将军想不想封?汉王能不能封?”

“……”韩信哽住。他当然想要当王,而刘邦也给得起。

这几年的赫赫战功,战无不胜……还不足以得到一个封地吗?年少时就立下凌云壮志,张耳封王是何等气派。等到大王成为天下共主,他就是拱卫帝星的诸侯。

“将军想好了吗?”

“我……”

韩信咽了咽唾沫,“我这便给大王去信。”他提笔欲写,忽然想到,万一大王真不愿给呢?

“蒯先生,此事还有待商榷。”

“我看……”韩信咬着笔杆,“我看不如请命代理齐王吧。”

“代理?当个假王?”

韩信点点头。如果大王想让他当王,自然会封他真齐王。如果同意了代理,就是不想封王,这样明答应暗拒绝,面子上也还是一团和气。他又寻思了遍,自觉是个高招。既表达自己诉求,又给大王留有拒绝余地。

思虑周全了,他刷刷写就书信,派人拿了去送给刘邦。

……

“齐地伪诈多变,是反覆之国。其南面边境与楚国交界,不以假王镇抚,则局势不定。臣愿为假王便。”

刘邦盯着书信,差点没把信简摔了。这些时日,正逢楚军围困。韩信使者到来,还以为是援兵先锋。结果?

“他娘的,荥阳受困,援兵没等到,等到了请封书!”

刘邦咬着牙骂,“韩信这小子,这就想自立了?”

“咳咳。”张良、陈平不约而同地暗中踩了下刘邦。陈平咳了两声,张良凑到刘邦耳边道:“大王先息怒。”

“目前……汉军处境不利。韩信掌管齐地,几乎形同于齐王了。大王若是同意,也不过是给了个名义。若是不同意——实际上又怎么阻止得了呢?而且,大将军话还是没有说绝,说的是假王,暂且代理王职。”

陈平低声说:“大将军毕竟成势独大了。事既至此,不如便允了他。好好对待。否则……齐国反叛事小,大将军若反了……”

韩信?反叛?刘邦正要驳斥,却又停下。怎么……不可能?他沉默不语,腾地意识到,今日不同往日了。韩信虽然还是汉将,却已有争夺天下的资本。距上次夺兵符已过了将近半年。若无最后云雨,也可以称得上是不欢而散。如果韩信心存芥蒂……

“……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刘邦一拂袖,“将军劳苦功高,何须假为!”

“子房。”

“臣在。”

刘邦冷着脸道:“带着我的诏令,到齐国立韩信为齐王。征调军队,攻楚!”

“是。”

“陈平,你也退下吧。”

很快,室内只剩刘邦一人。刘邦闭了闭眼。其实,对于封王之事,他本不会如此愤怒。行功论赏,自然会给。但为何要急于一时!他与项羽在荥阳来回拉锯,劣势煎熬,韩信不来援反而请封,岂非挟机逼迫?

于理,韩信势大,恐生异心。

于情,战功赫赫,不封则无容人之量。

倒是一手好算盘,教他不得不答应。

如置火中烤炙啊……刘邦想。齐国打下了,他却高兴不起来。

若无郦食其说服,田广怎会撤出守备。若不是齐军无人,韩信怎能三月即胜。韩信出兵抢功,胜后揽功……

刘邦摸到腰上的锦袋。里面装着一缕青丝。自从情武分别,他一直带在身边。不过半年,仿佛一切已物是人非。又在荥阳,又是作壁上观。

这次还比上次高一招,学会挟机逼迫了。

刘邦解下系带,神情变得淡淡的。

无论如何——他必须挽留。

韩信还得栖在汉营的枝头。此番以利益相留。

齐地。宫殿内。

“军师来了!”

韩信欢迎道。

张良没说什么,只是递过诏书。

韩信打开一看,眼神一亮。“大王同意我做真王了?派军师亲自来封……”

“是啊。大王器重将军。”张良温声道。

韩信点点头,再看下去,发现信中只给了王的身份,没有言及给封地。咦?是忘了吗……还是……

韩信有些疑惑,“军师,这信里……”

“怎么了?”

韩信犹豫了下,摇头道,“没事。”大王已经给了他齐王身份,再问封地似乎有些得寸进尺。还是不问了。

“就是,”他身子前倾,“我请封,大王态度如何?”

张良微笑道:“大王觉得将军劳苦功高,理应如此。将军大可安心。之后战事,还望将军奋力。”

“好好……这是自然。”韩信捧着信简,不由得笑起来。大王也觉得他应该当王……他真心实意地想,何其有幸。大王这样好的人……做情人也好,做君主也罢,从无辜负。

爱人知心,君主封王,他夙愿得尝啊。

龙且战死,北地全部归汉。在荥阳对峙的项王终于意识到韩信的将才。

营中。

武涉行礼道:“在下盱眙人氏,奉项王之命前来。”

“先生说吧。”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韩信不好拒绝,知道如今情景,这人是来做无用的游说的。

“天下共苦秦久矣……”

长篇大论还从亡秦开始。韩信不耐烦地听着武涉喋喋不休,心中不屑。什么行功论赏,什么顾念旧情……项羽不是把封赏大印在手里盘得失去棱角吗?他与项王间,所谓的旧情是他郁郁不得志吗?至于说汉王的污言,韩信左耳进右耳出了。

他心里清楚,此人就是来挑拨离间的。

“……现在您放弃绝好时机,助汉攻楚,真智者难道会这样选择吗!?”

“……”韩信心里嗤了一声。答道:“我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策不用,因此才背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如今这一切,都是汉王给的。”

“汉王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虽死不易……一旁的蒯彻皱了皱眉。

“……好吧。日后齐王若回心转意,大可来信。”话已至此,武涉告退了。他走后,蒯彻也上前来。

“先生?”

蒯彻道:“臣曾经学过相术。”

韩信愣了一下。从前没有听说蒯彻有这门技艺。“那……先生相术如何?”

“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蒯彻捋了把胡须,眼睛紧紧盯着韩信,“以此参之,万不失一。”

“先生给我看看?”

蒯通环视四周,道:“还望王上侍从暂时回避一下。”

韩信挥了挥手。

待屏退侍人,蒯通道:“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危且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

危且不安,贵不可言?韩信怔住。“这是何意?”

蒯彻没有直言,而是说:“当初天下起义发兵,俊雄豪杰建号壹呼,云合雾集,如鱼鳞杂沓,似熛至风起。所忧不过亡秦而已。如今楚汉分争,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如此之事,不可胜数。”

韩信慢慢皱起眉头。这番说辞……和武涉开头颇为相似……

“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

“如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俱存。您与汉王楚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

听到这里,韩信想出声打断,还是忍了下来。

“……臣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您深深考虑。”

说完,蒯彻行了一礼。

韩信手掌用力扣在座椅上,胸膛起伏。他万万不曾想到,视为心腹之人竟也想劝他造反!

“先生!”韩信深深呼了口气,“汉王待我甚厚……”

他重新说了遍对武涉的理由,又道:“我听说,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

“我岂能因乡利而背义!”

语气坚决得掷地有声。蒯彻无言听完,心知利诱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能——只能威逼。他慢慢开口道:“大王,您觉得自己与汉王私交甚笃,欲建万世之功业,臣窃以为误矣。”

“常山王、成安君布衣之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因张黡、陈泽一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叛项王,奉项婴首级,逃归汉王。借兵东下,杀成安君于泜水之南,成安君头足异处,被天下人所耻笑。刎颈之交,最后却成生死仇敌。您猜这是为何?”

韩信蹙起眉头。蒯彻自问自答道:“祸患生于多欲,生于人心难测。”

“如今,您欲以忠信结交汉王。然而,交情不比张耳、陈馀二人更加稳固,所谋之事情却比张黡、陈泽一事更加重要。所以臣以为,您觉得汉王必不危己,是错误的。”蒯彻稍稍停顿了下,继续道:“大夫文种、范蠡留存亡越,助句践称霸。勾践立功成名,文中却被迫自杀身死,范蠡也逃亡在外。”

他喟叹道:“野兽已尽而猎狗亨!”

“以交友而言,您与汉王不如张耳与成安君;以忠信而言,您不如文种、范蠡之于句践。从这两类人来看,已足以说明情况了。希望您慎重考虑。”

说完,蒯彻话锋一转:“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臣请言大王功略:您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功天下无二!谋略世间少有。如今您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

“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蒯彻加重语气,“臣私底下为您感到担忧……”

韩信打断道:“先生暂时说到这里吧。”他咬了咬唇,目光闪动不定。武涉没有戳到痛处,而蒯彻却将粉饰的纱扯下,让他赤裸裸地直面君臣离心可能。大王怎么会猜忌他……会吗?不不……大王不是越王……再者除却君臣,他与大王还有一份情意在……

“大王!”

蒯彻一声厉喝。韩信回过神来,匆匆敷衍道:“寡人、寡人会仔细考虑的。”

蒯彻深深看了他一眼,退下了。

韩信独自一人坐在王座上,心乱如麻。

是夜。木榻上,韩信辗转反侧。蒯彻一番话掀起的波澜,隔了几个时辰仍然难消。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大王不是已经给了他齐王吗?那、以后呢……汉王、楚王、还有他齐王,倒的确可以鼎足……但他分明从无反意,满腔忠诚。大王难道会生疑?——之前悄无声息地拿夺兵符……韩信心里一悸,不自觉地摸上胸膛。摸到一角细滑。是装着发丝的锦袋。他心头蓦然一软,又回想起刘邦对自己的情深意重。

登坛拜将、解衣推食、封相授王。桩桩件件谈恩论情,大王仁至义尽。而他功勋卓着,碧血丹心。韩信想,他信他们君臣二人冰雪肝胆。而鸟尽弓藏……鸟尽弓藏……韩信闭上眼睛。王非越王,他也不是大夫种。他是诸侯齐王。今日这般是,待大王分封天下,更仍是。必定……仍是。

几日后,蒯彻再次游说韩信。

“王上。须知审豪牦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

“……功业难成而易败,时机难得而易失。时乎时,不再来!”

“愿您详察!”

韩信想,他不再想了。不存在思虑的罅隙,他已朝向南墙。“先生不必多说。寡人信与汉王的情义。”

“……”蒯彻沉默不语。他仔细审视眼前年轻的诸侯王,企图从这位青年人眼眸中看到一丝犹疑。但他没有发现。

盲目而路障多生,最后结局岂非见血?

天下要归汉了,所作之言皆为违逆。蒯彻望着韩信,宣判似的说道:“王上崇义,臣信人心。”语毕,连礼都不曾行,转身便走了。

——佯狂为巫以避日后灾!

将军危且不安。

韩信皱起眉。左右随从问道:“大王,要去追吗?”

“……不。”韩信说。走便走罢,主臣志不相同,多留何必。蒯彻以君臣憾事为例,他偏觉得能与刘邦铸一段佳话。他攥紧了锦袋,心中不断重复默念着同心。

日月如梭。半年后。

汉四年八月,楚汉讲和,以鸿沟为界,二分天下。

项王领兵撤回东方。

刘邦本想也向西返回。但是张良和陈平一起劝他。

“如今汉国占有大半个天下,诸侯均已归附。而楚国兵疲粮尽,此正是上天灭楚之机。大王放走项王,岂非所谓‘养虎为患’?”

刘邦思索片刻,下了决定。“全军追击!”

大军追至阳夏方才停军。

“给大将军和彭相国去信了吗?”

“回禀大王,使者已在路上。”

“好……”刘邦心里寄希望于两将能够按时会兵,但天不随人愿。行军到固陵时韩信、彭越的军队仍未赶来。楚军趁机反击,汉军大败。刘邦只得退入营垒,深挖沟堑,坚守不出。

“子房啊,”受挫的汉王叹息,“眼下韩、彭两路军都不来。诸侯们不从约,为之奈何?”

张良行礼道:“大王,楚军将灭,而韩信、彭越还未有封地,自然不愿来。您若愿与他们共分天下,诸侯即至。若您不舍,破楚则事未可知。”

“以臣之见,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其各自为战,则楚易败。”

刘邦默然,轻声说:“便依军师的。”

另一边。韩信接到消息后便向固陵行军,中途一路下雨,拖慢了速度。以至于汉军大败的消息传来,他还在半路上。*

若不是未能会兵,汉军寡不敌众,大王又怎会如此溃退?韩信既慌又愧,蒯彻之言还留在心头。他下令再加快行军,奔心似箭。日落西山马蹄扬尘,算日程只觉得残阳余晖如煎。

几天后使者策马疾驰而来。韩信望着那道身影,觉得像迎接命中的惩罪镞矢。

“汉王有诏!”

韩信愧疚地接过,想着上面大概是些责怪与催促之词。打开已做好了受斥的准备。然而他想错了。

——请并力击楚。楚破,自陈县往东至海之地尽予齐王。

韩信注视着字迹,睁大眼睛。没有只言片语的责怪?甚至……连迟到的原因都不曾询问!酿成惨败,汉王非但不责反而加封……

自陈县往东至海之地尽予齐王……

他盯住这行字,竟生出几分恐惧。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不愿接受。难道……韩信魂不舍守,直到信使提醒接诏,才恍然回神。“臣、臣接诏,臣会尽快赶到。”

接下来的路途,韩信心乱如麻,他以前从未想到封赏也可以叫人这般胆战心惊。汉营一共才两位封王。他已治理齐国七十多座城池,已是最大的诸侯。汉营秦律劳役迟到尚且论斩,而暴秦虽亡,当今行军逾期也是大罪。何况导致一场惨败!韩信当初自己定的军法,纵然破楚也是将功补过,何来的无责加封。请封齐王还可以说是行功论赏,此次诏书……倒像是笼络。以为他在挟难谋赏?!韩信紧咬着唇,他真当清白。他是齐王,也是汉王的大将军。

臣未曾有不臣之心。

全军快马加鞭,紧赶慢赶下终于到达固陵。韩信迫不及待地去拜见刘邦,想澄清心志。侍从在通报了,他在门口转来转去。

“齐王请进。”

韩信匆匆进去,几乎是小跑。刘邦刚拂中堂门帘准备出来接见,正与韩信打了个照面。手指一时停在半空。韩信心中千言万语,在看到君主的刹那凝噎。刘邦穿着熟悉的暗红长袍,发冠银簪。纱帘撩开半边,遮了角绰约衣袖。他太久没看到刘邦,也没想到再见会是这样不经意的场景,说不出什么,只仰头怔怔地望着他的王。

还是刘邦先开口。他走出中堂,道齐王一路辛苦。

韩信如梦初醒,赶快跪下请罪。“臣见过大王。途中遇雨,逾期迟来,请大王治罪!”

刘邦却笑吟吟地把他扶起。“齐王途中遇雨,此是天事,孤怎么会怪。倒是齐王一路赶来,辛苦。这下汇合了,可以安心了。”

“哎,其实呢。孤每每念起齐王劳苦功高,却只有齐国一处封地,便觉不妥。只是即将与项羽开展决战,待得胜之后再予你加封封地。届时三军都交由你指挥。孤一直相信齐王将才。”

刘邦目光温和,接着道,“齐王去清洗休息吧。一路赶来想必累坏了。晚上再来和军师将军们一起讨论作战方案。”

韩信受了这样一番安抚,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刘邦言语中已经将此事翻篇,他也不好硬留在这里。

“那,那臣告退……”

韩信走后,刘邦收起笑容,脸色变得难看。

他在固陵败得太惨,要不是灌婴解围救驾及时,多半要交代在那了。一切都是因为韩信与彭越迟来。刘邦不会去问为何迟来。已经下了封赏诏书,何必再问。问又岂能问出真心?

若是挟危谋赏,那么君臣彼此已心照不宣。若是的确天公不作美……刘邦面无表情地想,作为统治者只能以最稳妥的方式,也是最坏的猜想,去布置安排。他已经够失望了。

约期不来固陵大败,加封。荥阳告急不援,封王。未请攻齐,郦食其身死。成皋不援荥阳告急不援,纪信替死。连带着,刘邦又想到彭城之败。那一次他和韩信陈仓分别,彼此浓情蜜意。韩信来兵的时候,他觉得韩信是他天赐的宝将。极好的,可信赖依托的。可现在想来,那一次,他求援了,韩信分明也迟到了。

刘邦垂下眸,他腰间别着一个荷包,是薄姬给他绣的。这里原本别的是装着韩信发丝的锦袋——在战败逃跑时弄丢了。

或许,这便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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