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1 / 1)

因为这场大疫,承麟无法入城与妻儿团聚,忧急如焚,手下侍卫冒死进城,半日后,却只带回了徽儿。

“爹爹,娘染上瘟疫了!”徽儿与父亲分别已久,劫后重逢,如惊弓之鸟一般。承麟疼惜地抱紧儿子,颤声道:“怎……怎么会?!”“阿娘说,朝廷无力救疫,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她懂些草木药理,就日日跟李翁翁他们一起抓药煮药。后来她怕自己把瘟疫带回来,就干脆不回王府,住在相国寺里救人……”

承麟眼前一阵发黑,完颜宁忙搂过徽儿,轻抚他的小手柔声道:“徽儿别怕,你慢慢说,你娘现在在何处?可有人医治她?李翁翁又是谁?”徽儿自三年前被杜蓁从翠微阁接走后,姑侄俩甚少相见,加之完颜宁又易容改装,徽儿并未扑到她怀中,只是流泪道:“李翁翁是个大夫,别人都叫他东垣先生[1],娘还在相国寺……姑姑,咱们能救她出来么?”

完颜宁柔声安慰徽儿:“李东垣是当世名医,你娘既已染病,出城来无人救治,倒还不如留在相国寺由李大夫医治。”承麟也点头称是,徽儿担心母亲,强忍着泪水,昂首道:“爹爹所虑极是,但孩儿不能不尽孝道,无论生死都要回去侍奉母亲,请爹爹允准。”承麟大急:“这如何使得?!”完颜宁也道:“你小小年纪,如何照料母亲?好孩子,你安心跟着爹爹,姑姑替你去。”

“不必了,我去。”承麟轻按着她瘦削的肩头,“躲了这几年,也到该坦诚相见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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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麟回来的时候,已是四日后的清晨。

他步履蹒跚,失魂落魄,目中布满血丝,颌上都是深青的须髭,面对儿子和妹妹焦切的追问,只有简短的三字回答:“她去了。”

完颜宁怔了怔,含泪去揽徽儿,此番重聚,这孩子的性子沉闷许多,不再如三年前那般活泼爱笑,此时听闻母亲已逝,他也只是咬紧牙关默默流泪,并未呼天抢地地哀嚎。

门口有人影徘徊,完颜宁侧首看去,却是个年轻女子,眼角犹带泪痕,踟蹰着不敢走进来,目光与她一触,立刻满面通红,小碎步走上前,低唤:“长主……”完颜宁讶然道:“凝光?”侧首探询地转顾承麟。徽儿脸色冷了冷,也抬头盯着父亲。承麟下意识地低头避过二人的目光,很快又迎向儿子:“营中都是男子,无人照料你姑姑,所以我带了她的侍女回来。”

[1]注:李皋,金代名医,中医脾胃学说创始人,金元四大家之一,字明之,晚年号东垣老人,所著《内外伤辨惑论》中记载了天兴元年的这次瘟疫。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天兴元年春夏的这场瘟疫,最官方的《金史》中并未记载,我也是在十几年前读李东垣故事的时候首次获知,撰写本文时,再查阅了中医典籍《内外伤辨惑论》和元代杂曲家白朴的相关记录,才找到一些零散的信息。

由于我不是医学专业人士,对传染病学知之甚少,可能文中会有一些医学上的错误,欢迎大家批评指正,帮助我不断改进。谢谢

古往今来,疫情终被战胜!怀念八百年前术高德劭的东垣老人,也致敬奋战在抗疫斗争中的医护人员,众志成城,我们终将等到云破月来,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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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乔木(七)勒石

凝光也是被放出禁苑的宫人。

完颜宁失踪日久,皇帝渐渐断了指望,恰好宫里裁人,就把翠微阁宫女全部放了出去。凝光从没打算过有朝一日要自立门户,出了西华门茫茫不知去路,城中瘟疫爆发,其他宫人都争先恐后地逃出开封,她兜了半日,仍踟躇在广平王府周围不舍离去,又等了半日才遇到包着口鼻全副武装的王府长史,得知杜蓁去了相国寺。到了那里一看,四下都是染症之人,杜蓁正按方抓了药给李杲过目,彼此又都包着头脸,一时没认出她来,凝光觍着脸立了一会儿,缩手缩脚地唤了声王妃。

杜蓁微微一惊,本能地皱了皱眉头,见凝光战战兢兢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勉强应了,听她说起翠微阁所有宫女都被放出禁宫,不由想起生死不明的完颜宁,满心愤怨倒有大半转为同情,连带着对凝光也软下了心肠。

凝光天性软懦,对承麟又怀着一股百折不挠的痴意,此刻围绕在杜蓁身边做小伏低,自比从前伺候完颜宁更为上心。偏偏杜蓁又是个吃软不吃硬、傲上不忍下的脾气,与完颜宁尚可忿忿断交,一遇着未语先怯的凝光,那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只得留她在身边。不久后,杜蓁疲累过度,自己也染上了瘟疫,王府众人都不敢来侍疾,唯凝光照顾得无所不至,连见惯病人的李杲都感叹难得,杜蓁重病之下,自然也十分感动。恰好此时承麟寻了来,凝光一见他,激动得连头发丝都绽出花,全身上下除了眼睛没有一处不盯着他看的。杜蓁从前大意不觉,如今看见此景,自然疑心他二人早有私情,前怒未熄,又添新恨,夫妇间隔阂更甚,直至带着怨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完颜宁一个字也不问凝光为何会跟承麟回来,只细问了翠微阁众人的景况,得知流风未因自己的失踪而受刑,先轻吁了一口气,低道“谢天谢地”,又问其余宫人去了哪里、何以为生。凝光只晓得画珠回家了,其余人则不甚清楚,忽地又想起一事,低道:“从前那位……柳娘子,长主还记得么?她也染了疫症,被人抬到相国寺,没过半天就去了……”完颜宁神色微黯,点头淡淡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去伺候王爷吧。”

凝光涨红了脸,尴尬地嗫嚅道:“长主,不是您想的那样……”完颜宁淡淡道:“无论你是为了什么留在相国寺,嫂嫂都容下你了,你总算得偿所愿了。”凝光被她点破,更是羞愧难当,面红头涨。完颜宁不愿多言,道:“你侍奉我多年,我也惭愧没什么恩惠可以给你,就放你去陪伴自己心爱之人,全当我的一点心意吧。”凝光又犹豫了半晌,酿酿酱酱,终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此后,凝光常伴着承麟,徽儿便养在了姑姑身边。有一天,姑侄俩正读书,徽儿忽然若有所思地问:“姑姑,伯伯去了哪里?”完颜宁微微一怔,怅然道:“他去各方收整残兵,可是这么久了,一点音信都没有……”她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徽儿看她脸色苍白,小声地问:“伯伯将来要做我姑父的,是不是?”完颜宁定了定神,柔声道:“是。你喜欢他么?”徽儿沉静地点点头:“喜欢。前些日子我避着爹爹,向营里其他士卒打听伯伯的消息,可大家都说不知道,我瞧着也不像是假话。”完颜宁心里空得发慌,勉强笑了笑,轻抚徽儿细软的头发,低声道:“他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否则,他知道我这样记挂他,怎会不递音信来?好孩子,咱们再等一等,你伯伯这一生,从不失信于人。”

徽儿欲言又止,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忧虑,小声地问:“姑姑,你说伯伯喜欢我么?”完颜宁把他抱在怀里,柔声笑道:“这还用说?”徽儿抓住她的手,神色明灭不定:“我是说将来……等他和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喜欢我么?”完颜宁微微一怔,咂着那句“自己的孩子”,目光拂过徽儿酷似父亲的五官,不由心摇神驰,思量道:“我和他若能有个孩儿,也这般像他,那该有多好!”徽儿见她怔怔不答,不安地轻唤:“姑姑……”完颜宁回过神,顿觉羞赧,侧首笑道:“自然喜欢,为何这样问?”徽儿低头不语,完颜宁握着他的小手,柔声问:“你想一直跟着姑姑?”徽儿眼中滴下泪来,轻轻点了点头。完颜宁知他因母亲之故与父亲起了嫌隙,加之又不喜凝光,这些天总避着他们,此时若为承麟开脱辩解,反倒让徽儿误会她怕累赘,一时之间无法劝慰,便抱紧他亲昵地道:“我求之不得。好孩子,你伯伯视你如亲子侄,常惦记着要手把手地教导你骑射呢。”徽儿听了这话才展颜而笑,小小的胳膊回抱着姑姑,不胜亲热,忽而又小声地问:“姑姑,如果将来伯伯骗了你,你会恨他、和他吵架么?”完颜宁心疼他小小孩童惯熟父母争执,怜惜地摸摸他的小脸,柔声道:“当然不会。若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就装作不知,若是大事,我就好好儿问他,他总会跟我说的。唉,他生性正直,不得已骗我也是怕我知道了真相会伤心难过,我只有更感激怜惜他的,又哪里会去恨他呢。”徽儿若有所思,良久,又怔怔流下泪来。完颜宁怕他小孩儿郁闷成病,找承麟提议带徽儿去营外散散心。

此时已是七月,汴京大疫于六月上旬渐止,死亡人数高达百万余,侥幸未死之人也远远逃出了这座带给他们恐怖回忆的都城,战火、瘟疫轮番洗劫之下,连郊外都变得空空荡荡。承麟神色闪烁,定要跟着一起去,徽儿小脸一板,梗着细瘦的脖子不说话。完颜宁笑道:“王爷怕我拐了公子么?”承麟讪讪:“这附近不太平,还是别出去的好。”完颜宁笑道:“我们和达及保一起去,若遇着强梁,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承麟语塞,想叮嘱达及保几句,又犹豫不语,最后只皱眉道:“你们别去得太远,略走一走,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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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及保驾着马车,载着完颜宁与徽儿漫无目的地闲逛,三人骋目而望,只见村落荒芜,白骨纵横,正是“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徽儿本为父母之事难过,此时眼见这般残败荒凉的场景,倒放下私怨,小小一颗童心也为民生之艰而沉重。

马车又往北走了一段,只见前头空地上十来个人叮叮咚咚地正在建房子,三人精神一振,仿佛在这陡然而来的建造中看到了育新的希望,不约而同地跳下马车,相携上前。达及保见那檐角飞翘,笑道:“这屋子倒很讲究。”一个正在砌墙的泥瓦匠听见,随口道:“这不是住家,是朝廷建的褒忠庙。”完颜宁心中一动,低道:“你家将军生平最敬重忠臣良将,今日他不能亲临,咱们就代为拜望英烈,他知道了定会欢喜的。”她易容之后面目黄肿,行止间却仍是风致绰约、端华生姿,众工匠们不免向她多贪看几眼,都被达及保凶神恶煞地瞪了回去。

完颜宁并不理会,径直走了进去,前厅里的工匠正往个一人多高的木架上夯泥块,徽儿好奇地道:“翁翁,这是什么?”那塑匠见他生得俊美可爱,答道:“这是死了的将军的塑像。”徽儿有些害怕,后退了几步,完颜宁恭恭敬敬地向那木架泥块施了一礼,握着他小手柔声道:“好孩子,朝廷塑像建庙就是要百官百姓们瞻仰英烈,见贤思齐,这没什么可怕的。”那塑匠听她喉音如流泉般清泠动听,愈发殷勤道:“小娘子说得是,官家还让翰林相公写了碑文,要教天下人都知道呢。”完颜宁听后间果然有叮叮当当敲刻之声,低声道:“咱们去看看。”

三人转到后院,只见空地上一块高大的石碑孤然矗立,碑面刻满了字,石匠正踩在木凳上镂刻顶部的装饰纹样,完颜宁想起达及保不识字,温言道:“我念给你听。”说罢,仰首看向石碑右侧的文题,清声道:“赠镇南军节度使……”突然身子晃了晃,脸色惨变,似被什么击到一般,又突然发疯似的扑到碑上,不再发出一点声音,神经质地极仰起头一字一字盯着那碑文。

“天兴元年六月乙亥,尚书左丞臣蹊上故御侮中郎将陈和尚死节事……有为臣言者:‘中国百余年,唯养得一陈和尚耳。’乞褒赠如故事,以劝天下……”

完颜宁全身打颤,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顺着石碑软瘫下来,双腿跪在地上,纤细的十指死死扣着坚硬冰冷花岗岩石碑,竭力睁大双眼,艰难地辨认着石碑上一个个古怪的文字,那些横竖撇点像是认得,可组合起来却那么晦涩艰深,她穷尽所能,也无法理解它们在说什么。

“诏赠镇南军节度使,尚书省择文臣与相往来而知其生平者,为褒忠庙碑……”那些蝌蚪文字扭曲盘虬,在她眼前晃动,大地急速下陷,而她如孤魂野鬼飘荡空中,唯用死力扣住石碑,才与这崩塌的世界有了一点牵连。

“镇南讳彝,字良佐,以小字陈和尚行……试护卫,中选,宣宗知其材,未几转奉御……”她眼前一阵暗一阵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石刻上遒劲的铁画银钩如飞絮飘蓬忽聚忽散,聚时是楷书文字,散时又变成朦胧光影,光影中,那如松似柏的青年不卑不亢,抱拳为礼:“小人戍卫在此,才过来查看,并不知道贵人在这里。”

“天资高明,雅好文史,自居侍卫日,已有秀才之目……授《孝经》《论语》《春秋》《左氏传》,尽通其义,军中无事,则窗下作牛毛细字,如寒苦一书生……”

达及保吓了一跳,也跑上几步,愕然看着她,又瞠目瞪着石碑,向徽儿道:“小公子,这说的什么?”徽儿浑如未闻,小脸惨白,双目含泪,不敢置信地看着石碑上的文字。那石匠被完颜宁吓得跳下木凳,又见徽儿这副神情,心知塑像勒石的定是他们的亲友,叹了一声,避让在旁。

“镇南聚书狱中而读之……乃以白衣领紫微军都统,再迁忠孝军提控……”每读到一竖行高处的文字时,完颜宁竭力抬头后仰,纤细的脖颈后弯成一个绝望的弧度,夏末秋初的阳光如利箭般笔直刺进她眼中,疼如眦裂,光芒中有个箭一样笔挺的身影,在道旁拱手相揖:“末将紫微军都统完颜陈和尚,特来求教长主。”

“五年,北兵犯大昌原……”新镂的笔画在暗灰色的碑面上发白,白如冰雪,冰雪将官道冻成一片银装,寒风中,那人刀削斧刻般的面庞讷讷发红。“镇南出应命,先已沐浴易衣……是日,以四百骑破胜兵八千……三军将士为之振奋思战,有必前之勇,盖用兵二十年来始有此胜……”举国欢庆,春光似锦,杏花轻绡似的花瓣悠悠飘落在他头上、衣上,似将天地都染成了那样清艳柔和的浅浅粉色;匕首定情,荒坟约许,塞上牛羊成群、鸿雁来往,丰州城内有白塔与酥酪遥遥期待。“七年,有卫州之胜……”肃穆的灵堂里俪影成双,双双跪拜,拜求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八年,有倒回谷之胜……”洞房花烛、帐垂香暖,他怜惜地为她系回衣带,赧然低道:“这个……不急。”

“始自弛刑,不四五迁为中郎将……”徽儿忍不住哭起来,达及保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了这座褒忠庙的主人是谁,他悲痛地跪倒在地,伏地大哭,无力他顾。

“元年,钧州陷……”完颜宁的指甲已折断在碑面上,指尖渗出血来,她恍如不觉,仍是不自量力地越扣越紧,如同那一日石室中,用酸痛到麻木的手臂,紧紧抱牢怀中昏睡的丈夫。

“镇南避隐处,杀掠稍定,即出而自言……”她两侧额角连着眼皮上的青筋都浮凸了出来,不受控制地簌簌乱跳,眼珠一字一字剜进石碑,分明听见有人信誓旦旦:“他去汴梁勤王了……”

“北人欲降之,斫其胫,不为屈;胫折,画地大数……”她全身痉挛起来,手指抠在刻字上,将那新镂的碑文染上斑斑血迹。

“豁口吻至两耳,噀血而呼,至死不绝……”她的嘴唇剧烈抖索着,却发不出声音,仿佛被割开面颊的人是自己,“北人义之,有以马湩酹之者……好男子,他日再生,当令我得之……”

后面是一大段彬蔚摛藻、凝霞敷锦的铭文,读来抑扬顿挫,掷地铿锵,直到最后的落款:翰林元好问撰书。[1]

“元学士?”完颜宁呆呆发滞,脑髓与五脏六腑、骨骼血液都被抽空,只余一具干枯的躯壳苦苦流荡人间世,“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不听使唤,如同被椎碎了胫骨,几次拼命,才撑着石碑勉强站起,身子却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堆里:“我去问问他,元学士,他在哪?”

徽儿和达及保见她晃悠悠地在院中打转,强忍悲痛一边一个拉住她,哭求她保重身体,连那石匠也忍不住劝道:“小娘子节哀啊。”完颜宁怔怔地看着他们嘴唇焦灼地张合,似在说话,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世界安静到极处,恍如鸿蒙未开,又喧嚣到极处,好像钟鼓磬钹铙齐作震天响,把她的声音全部淹没:“元学士,我去问元学士……”

[1]注:见元好问《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

作者有话要说:

元好问的《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铭文已经佚失了,只留下了前面的记叙部分,十分可惜。期待考古更多的发现吧。

故国乔木(八)褫姓

达及保和徽儿也不知是怎么把完颜宁带回营的,恰好承麟匆匆赶出来寻他们,徽儿看见父亲,终于忍不住哭出来:“爹爹,你劝劝姑姑吧……”

“宁儿,你听我说。”承麟看到这副情景,心里哐当一声,直叫完蛋,“上个月底,左丞李蹊去朔方接讹可回京,听蒙古人说良佐已经……不在了,李左丞将此事上奏天子,官家极是动容,追赠良佐为镇南军节度使,塑像勒石,建庙褒忠,碑文是良佐的至交好友元好问亲自题写的……”他艰难地措辞:“宁儿,良佐尽节而死,名垂青史,流芳后世,也算……求仁得仁了,你是最明白他的,对吗?”

完颜宁迟缓地转了转眼珠,定定地看着承麟,目中却是干涸的,没有一滴眼泪,那空洞的眼神看得承麟心里发慌,他轻轻握住她细瘦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道:“我们先回去,好不好?”完颜宁仍是呆呆的,承麟扶着她走了几步,见她双足打着晃,心中一酸,轻道:“哥哥抱你回去,好么?”完颜宁怔怔地也不反抗。承麟横抱起她快步跑回房中,唤凝光先取下完颜宁头上全部簪笄,拿走了房中所有瓷器,连方角桌椅都被达及保抬了出去,完颜宁仍是怔怔坐在床沿上毫不反抗,任由凝光将她满头秀发拆散了,以一根短短不足半尺的锻带束成长长一绺,软垂在背后。

承麟眼看着四壁徒然,断喉、自缢、割腕、吞金种种方法都行之无路,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达及保,示意他一同走到屋外,低声嘱咐:“记住了,良佐是忠烈报国、不屈而死,无论她怎么问,你都要这样答,知道么?”达及保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用力点头。承麟叹道:“前几天没告诉你,实在是怕你过于悲痛,露了行迹。今天我本想叮嘱你别往那边去,可她就在旁边,我也不好说什么。没想到这一犹豫,反倒……唉!”

众人怕她自尽,围着她反复开解安慰,到了晚间,仍干坐着不敢离开,承麟对徽儿道:“乖儿,你先回去休息,爹爹在。”徽儿不肯放心,承麟叹道:“你姑姑这样子,不知要多久,咱们轮着陪她,别把身子熬坏了。”徽儿这才答应,抱着完颜宁含泪道:“姑姑,徽儿明日一早来看你。”这次完颜宁竟微微点了点头,待徽儿离开,自己展开衾枕静静地躺下睡了。

达及保愣了愣,避忌大防,低头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他兄妹二人,承麟走到床边,恳切地道:“宁儿,你心里难受,就狠狠哭一哭,哭出来就好了。你嫂嫂去了,我又何尝不痛?可日子总还得过下去。”完颜宁轻轻点了点头,阖上双目,承麟不便陪她就寝,迟疑地站起来,唤凝光进来嘱咐再三,便也回房去了。

凝光不敢怠慢,强打精神看着完颜宁,窗外上弦月渐渐西沉,室中只余一灯如豆,凝光见她始终十分安静,一动不动地睡着,慢慢放松下来,越来越困,坐在地上靠着床沿打盹,竟不知不觉睡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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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里,清晰的敲门声将达及保从睡梦中惊醒,“是我,请开门。”竟是完颜宁的声音。达及保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开门一看,黑暗中一个轻细的身影幽幽飘浮在眼前,不知是人是鬼,颤声唤道:“长主,您怎么一个人?没人陪着您么?”那幽影不答,飘进房中,温言道:“实在对不住,我有几句话要问,问完了就走。”

达及保想起承麟白天的嘱咐,深吸了一口气,回身点上灯,低头道:“长主请问。”

烛光下,完颜宁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神态沉静,端然坐下来,指着对面的椅子和言道:“请坐。”

达及保不敢正面对着她,垂首站在一旁,完颜宁也不坚持,开门见山地问:“请问郎君,当日在钧州石室中打晕我的人,是谁?”

达及保微微一颤,瓮声道:“是我。那天……”

完颜宁不等他说完,快速接口道:“那天我昏迷前,耳畔曾有风声掠过,郎君当时在我身后,击我后颈,何来耳侧风声?”她犀利的目光定定注视着达及保躲闪的双目:“所以,打晕我的那个人,本是站在我身边的,对么?”

达及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完颜宁紧跟着又问:“你家将军为何自投敌营?”达及保囫囵搬出承麟的话:“将军忠烈报国……”谁知又一次被完颜宁打断:“既如此,何不拼死力战,与敌兵同归于尽?为何要白白送死?”达及保额上沁出冷汗,瞠目难辩,完颜宁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道:“其实当日在钧州,我心里就有个疑影,只是思来想去,情理上都不通。他要出去勤王,我绝不会阻拦,又何须打晕我?直到昨日我才明白,原来他是去自投请死,难怪怕我知道。”她越说越快,目中透出异样的幽光,逼视着达及保:“可这又是为什么?”

达及保紧咬牙关,不肯说话,完颜宁幽幽叹了一声:“我想起来,他打晕我之前,是站在风口听外面的动静,我虽看不见他神色,却听到他呼吸浊重,全身骨节都在发抖,我想他听到的消息,绝不止是巷战失败,对么?”

她站起来,缓缓走向达及保,幽深的眸子看得达及保心里发毛:“事到如今,你依然不肯告诉我,说明此事必定与我有关。可蒙古人根本不知道我在钧州,所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可以在瞬息之间,让一个刚强坚忍的大丈夫决意慨然赴死?”达及保眼中泪光闪动,咬牙不语,完颜宁忽然笑起来,那笑容沉浮在她惨无人色的脸上,无限凄哀,又无限可怖:“我又想起来,蒙古人退兵时,曾说过他们挖地三尺,擒得副枢,所以,当时只差一个金军将官没找到,蒙古人说,就是把整座钧州城翻过来,也要找到那个在倒回谷杀得他们颜面无光的忠孝军总领,对么?”

达及保脸上湿漉漉的,已分不清汗水和泪水,完颜宁目中却仍是干涸的,唇角犹带凄异的微笑:“你家将军不怕死,也不怕被他们找到,可他害怕另一个人落在蒙兵手里,也舍不得她自尽,所以,他不敢杀出去和蒙古人硬拼,不敢引来更多敌兵,不敢激怒蒙古大汗放一把大火,只要他束手就死,蒙古自然撤兵,那个人就得以平安脱险了,这才是他的求仁得仁,对么?”

达及保想起当日情景,再忍不住,双手抱着头无声地痛哭起来,完颜宁却仍在笑,笑得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齿如编贝,一颗颗甚是好看,很快,那小小的白牙就被鲜红的液体淹没。

“长主!”达及保惊呼,他的叫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很快,承麟冲了进来,凝光也跟着跑进来,怯怯望了承麟一眼,待看清完颜宁唇角下颌的血迹后,吓得魂不附体。

完颜宁呕出几口血后,心口气息通畅了些,抬起头注视达及保,神色仍是平静的,仿佛只是在解一道题,并已求得了最终的答案:“那个人——就是我。”

承麟知道瞒不住了,急道:“你告诉她,良佐临去前说了什么!”达及保泣不成声:“将军嘱咐我和李小子,千万保护长主周全,他说他此生唯一所求,就是您能平安活着……还有,他说他对不起您,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到来生,他再和您重结连理……”

完颜宁感到心脏在胸腔里一阵缩虬抽搐,却觉不出痛,唯有喉中大股腥甜,正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承麟手忙脚乱地搀她坐下,焦急地抚她后背:“听到了么?良佐要你好好活着,你可以为他服丧,可以为他守节,但你不能糟践自己的身子……他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这样子,该有多心疼……”

完颜宁搜肠抖肺地咳了几声,呛出好些血来,无力地倒在承麟身上,凄然笑道:“呼敦哥哥,我想回宫。”

“什么?!”承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面圣。”她挣扎着站起来,引袖擦拭唇边的血迹,“还有件要紧东西,落在宫里了。”

承麟不敢再违拗刺激她,只得答应着将她抱回房中,唤凝光打水给她梳洗换衣。

五更将尽,天边微微透出青光,完颜宁强自支撑着走出辕门,迎面晓风清凉如水,她闭目仰首,在新秋的凉意中恣意追寻着四年前一个春日的拂晓,辕门下,那人穿戴着整整齐齐的乌纱冠、大红袍,进宫请求天子成全一对有情人,谁知人心翻覆,天地无情,今生梦碎,遗她一人独自承受这永殇。

感受到心脏又开始抽搐发麻,她强忍住喉头涌上来的腥气,靠在壁上养精蓄锐。到了东华门,承麟搀她下车,禁军见到失踪已久的兖国长公主,惊诧地入内通传,不多时,一个清癯的灰衣内侍跌跌撞撞跑出来,他身后是个鬓发如银的老内侍,跑得头上巾帻都歪了,正是潘守恒与宋珪。

二人悲喜交集,将完颜宁从头看到脚,潘守恒颤声道:“长主,您怎么瘦成这样?病了吗?有没有受伤?”宋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顿足急道:“为什么回……唉!长主,事已至此,您要看开些呐!”完颜宁只是微笑,轻声道:“官家肯见我么?”潘守恒忙点头:“自然!官家听说长主平安回宫,龙颜大悦。”宋珪面露忧色,压低声音问:“长主要做什么?先和臣说说,好么?”完颜宁笑道:“我有事求官家。”说罢,不待众人再问,快步向仁安殿走去。

秋风扫过殿前白玉栏杆,轻轻掀起她素色的裙角,皇帝在尽头的丹墀御座上端然相待,完颜宁行礼如仪,以手加额跪伏于地,叩拜甫毕,不待皇帝询问,便静静道:“臣背君弃民,罪无可赦,岂堪再受百姓供养?请陛下降旨,褫夺赐姓与封号,将臣贬为庶人。”

皇帝微微一愣,承麟忙不迭跪地叩首:“长主并非蓄意离宫,她伤心过度,神志不清,还望陛下念她素日忠心,宽恕一二。”

皇帝想起李蹊的禀述,顿时明白,完颜彝既已殒身殉国,褒扬忠烈,倒不便再追究她离宫之罪,便和言道:“你自己回来,便不算背君弃民。你能从万死之地平安脱险,可见确是吉星之身,如今你回到宫中,国家有望了。”

“吉星?”完颜宁瞪大眼睛,惨白的唇角幽幽绽开,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笑话,渐渐笑得喘不过气,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在地上支着身子,“我是吉星?”她笑得仰后坐倒在地上:“官家,你真的相信?”

皇帝脸色骤沉,冷冷地看着她,承麟忙扑上去捂她的嘴,谁知她突然直起身将承麟一推,力道大得出奇,竟将承麟推倒在地,然后侧首回视皇帝,目光诡谲幽冷,笑道:“我这一生,克父、克母、克夫,连身边至亲的嬷嬷、姨父姨母都被克死,竟然还会有人认为我是个吉星?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又大笑起来,状如疯癫:“司天监算错了,其实我不是吉星,是灾星!官家,连国家都要被我克亡……”

潘守恒浑身抖若筛糠,膝行上前重重顿首:“陛下,长主病了,病糊涂了!您连胡言乱语的乱民都不加苛责,也请饶恕长主吧……”宋珪老泪纵横,顾不得忌讳,与承麟一左一右搀住她,心疼地唤:“长主,不要这样说……”

忽有环佩叮咚而来,步摇晃动在皇帝森冷的眼中,使大殿胶着的气氛有了一丝缓和的空间。“臣妾听闻妹妹平安回宫,特来看望。”皇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她在完颜宁身旁蹲下来,温婉地抚她长发:“妹妹,你知道么,其实陛下已准了你和将军的婚事,宋殿头也听见了的,原本打算等蒙军退了,你平安回来后,就给你们完婚,谁知道……”她不胜惋惜:“妹妹怎么病成这样,真可怜……”

“可怜?”完颜宁桀桀地笑,“我有什么可怜?娘娘才是真可怜!”她抬头注视皇帝,衅意冷笑:“汴梁一场大疫,官家知道柳娘子景况如何么?太后不许她留在宫中,可并没不许你接济她,这几年来,官家有问过她一句吗?”她仰天大笑,尖利的笑声回响在宏丽庄严的大殿之上,令人毛骨悚然:“我真糊涂,官家连满城瘟疫都不管,全凭民间医家自己研治方药,又怎会理一个嫁作人妇的女人的生死?娘娘,你知道么,莺儿已经死在相国寺了,可莺儿之后有纨纨,纨纨之后又会有谁?你身居凤位,哪一日得以心安?假若与我异地而处,你能活着离开钧州城么?”她笑着摇头,鄙夷而悲悯:“可怜!你才是真可怜!”

皇后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潘守恒汗如雨下,趴在地上磕头:“长主疯了,疯了,病中言语不能当真,陛下息怒,臣去请太医……”承麟亦叩首道:“此事乃臣之过,臣思虑不周,又未能妥善照料妹妹,以致她猝然看到褒忠庙中的碑文,惊痛攻心,急病疯迷,陛下若要降罪,臣请与妹妹一同承担。”

“我疯?”完颜宁仍在笑,“你们才是疯了。”她环视众人:“你们为权势、为妄念、为贪欲,一个个颠倒黑白,说出多少疯话,做出多少疯事,到头来却一个个成群结党指鹿为马,非要说我疯了……我不是疯,我是个孽障,本就不该到这世上来………”她一忍再忍,终于无法再咽回喉中腥甜,一声痛嗽,喷出一大口鲜血,而后伏倒在地,不断咯血,雪白的衣衫上溅落无数猩红的圆点,看去触目惊心。

皇帝原本气得发抖,见她突然呕血不止,似将不治,怒气渐平,皱眉道:“呼敦,你带她回去吧。”

故国乔木(九)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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