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1 / 1)

她一目十行地阅罢,情不自禁地捧起信纸紧贴在胸口,目中含泪,满面通红,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激荡的心跳,转身低道:“纨纨,我要出去一趟,先到你家换身衣裳,好么?”纨纨微笑点头。完颜宁见她神色隐露忧惧,心下歉疚,挽着她低道:“实在对不住,要你冒这样的险。”纨纨一怔,笑道:“宁姐姐,若我爹爹还在世,岂止是带封信而已?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完颜宁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又打开门,命凝光照看徽儿,自己则带流风坐着纨纨的马车同去济国公府。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发布前八章后,收到一些宝贵的反馈,反复思考之后,我对前面部分做了些许调整,将原本写得比较隐晦的内容更直观地表述了出来,暂停了更新。接下来会恢复日更的,感谢大家

千山寒暑(二)泛舟

达及保喝完第七杯茶,放下瓷盏,肚子叽里咕噜一通乱叫,福慧笑了笑,起身端来几碟细巧糕点,轻轻放在他面前。达及保与完颜彝彻夜疾驰,晨间只胡乱垫了些干粮,到了济国公府又被福慧当成贵客,一看他茶杯空了就连忙添上,偏他又惯于军中旁人添了酒就要满饮的习气,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清茶刮肚,愈发饥火中烧,兼之原本也不懂什么风仪,道了谢就抓起来狼吞虎咽,吃得满嘴都是粉屑,福慧也忍不住掩唇轻笑,又起身端了一大盘来。

达及保忙道谢,嘴里囫囵吞咽着,含混地问:“婆婆,姑娘还没妆扮好么?”福慧和言笑道:“再等等吧,我去给你做碗热汤来。”达及保忙道不必,央福慧去催催,福慧笑应了,缓缓走出去,回手带上了门。

达及保风卷残云般吃完了点心,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四下里打量着,心道:“到底是国公府,件件东西都精致,不知那姑娘是怎么个美娇娃,勾得将军天天长吁短叹,不要命地奔回来。”又等了许久,渐渐焦躁起来,扒在窗沿上往外张了张,静悄悄一个人影都没有,暗骂道:“小娘皮磨磨唧唧忒可恶,也不想想将军等得多心焦!”气得大步走了两圈,怒冲冲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碟子盘子叮铃哐啷地跳,恰在此时,门被无声无息地轻轻推开,一个俊眼修眉、削肩细腰的美貌女子走进来落落大方地笑道:“有劳郎君久等。”

达及保愣了愣,尬笑两声,想到眼前美人就是上司未来的夫人,不自觉地站直了恭敬地道:“姑娘请!”

那女子却不动,笑道:“去哪里?”达及保道:“城外河边。”那女子扑哧笑道:“五水绕开封,到底是哪条河?”达及保心里发急,简短地道:“汴水,姑娘跟我去就是了。”那女子摇摇头,伶俐笑道:“我才不跟你去,你若是个歹人可怎么办?”

达及保耐着性子解释:“我是忠孝军敦武校尉达及保,不是什么歹人。姑娘,将军赶了一夜的路,在城外等你许久了,快请吧!”谁知那女子仍是摇头笑道:“我又不认得忠孝军中人,敦武校尉也好,修武校尉也好,由得你说了。”达及保七窍生烟,差点吼出来,强压着怒火说道:“姑娘怎的不讲道理,我拿着将军的亲笔信来接你,怎会是歹人?”那女子挑了挑眉,嫣然笑道:“我不要你接,你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去。”

达及保气得干瞪眼,僵了片刻,终是不忍完颜彝焦心,忍着火硬邦邦地道:“出宜秋门到汴水往下游走,看到支流再沿着向前四里,将军在湖边等候。”

话音甫落,门纱上似有人影在外晃动,那女子笑着点点头,也不出去,达及保见她神色间竟一点也没有完颜彝那种相思之态,心里顿时起疑,沉声道:“姑娘怎么还不去?”那女子笑嘻嘻地道:“急什么?我再问问清楚,那条支流叫什么渠呀?”

达及保大喝一声,运劲于掌,使出擒拿功夫,瞬间制住那女子双腕,怒道:“贼娘皮,你到底是谁,敢来戏耍老子!”女子吃痛不过,眼泪哗啦啦地落,求饶道:“我我我是个使唤丫头,是姑娘叫我来的。”达及保怒道:“你家主子好大的排场!将军为她在冷风里空肚子赶了一夜,她现在可以去了吧?”那女子哀声道:“已经去了呀……你,你先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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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宁套着布衣短褐,戴上风帽,包裹住下半张脸,低头将步子迈得粗苯些,弓着背跟在福慧身后走出角门,看门的家丁讨好地凑上来,福慧温和地笑道:“去帮我雇辆车,姑娘要吃金橘,我叫人去汴水边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江西来的商船。”那家丁答应着去了,少顷便转回来,身后跟了辆骡车,福慧本能地要去搀扶完颜宁,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福慧反应过来,关切地叮嘱道:“小心些,早点回来。”

骡车一径行至汴水畔,完颜宁又叫沿岸往下,行了数里,眼见河道分出支流,才叫住车夫,下车改作步行。她此生从未单独出过门,眼前景象全然陌生,身边又没有侍女,心中有些紧张,佯装选买货物在岸边徜徉几步,看那骡车接了新生意去远了,这才转头沿着河岸往下游赶。

她体质纤弱,又从小娇养,跑了几十步便觉喘不过气,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胸肺间涨满冷风刺一般的痛,全凭心间一念强撑着踉跄前行。走了数里,停下来一望,已看见前方波光粼动,不由大是欣喜,再不觉疼痛,急奔向前。

她一气跑到湖边,只见树下系着一匹骏马,水畔泊舟中有人猛地站起,颤声唤道:“宁儿!”定睛一看,正是自己中心藏之、无时或忘的心上人,喜得忘乎所以,不待他下船搀扶,顺着疾奔之势纵身往舟中一跳,落足时趔趄不稳,早被他一把接住,揽入怀中。

完颜彝紧紧搂住她,欢喜得手足发颤,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只唤了两声“宁儿”,感觉到女孩儿埋首在自己胸前无声地啜泣,心里好生歉疚:“她为我青春空耗、日夜悬心,如今又冒险出城私会,实在太受委屈。”谁知完颜宁却呜咽道:“良佐,你冒这么大险回来,你待我这样好……良佐,我真不知该如何回报你……”完颜彝微微一怔,用力揽紧她,下颌抵在她头顶发髻上,低声道:“你待我的恩情,我也还不清了。”完颜宁伸臂环住他腰身,仰起脸轻轻道:“不要你还,我只求能这样看着你就够了。”

他低头凝视那张清丽出尘的面孔,只见她珠泪萦睫,眸中深情满溢,如阳光温暖,似月辉温柔,望得他如沐汤泉,身心都像化开了似的,本有两载离情亟待倾诉,此刻却觉半字都是多余,她什么都懂得,什么都体谅,两心烛照远胜过万语千言。

小船因完颜宁一跃之势摇晃着漂离岸边,慢慢荡向湖心,二人相拥着缓缓坐下来,完颜宁摸了摸他肩臂,蹙眉道:“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完颜彝握住她的手,笑道:“路上灰大,袍子上都是尘土,就脱了。我不冷,咱们忠孝军雪地里都睡得的。”完颜宁想到他一路风尘劳苦,愈发心疼,又见他头发微湿,抬手引袖轻拭他鬓角,柔声道:“汗后不宜受凉,你多葆养身体,才好带领忠孝军为国杀敌呢。”完颜彝笑道:“不是汗,刚才满头的灰,脏得很,在湖里洗了洗。”完颜宁吸了吸鼻子,哽咽道:“这都是为了我……良佐,我来给你擦干。”

她不待他回答,站起身轻轻拆开他发髻,从怀中取出手绢,立在他身后细细擦拭他潮湿的头发,完颜彝不惯被人服侍,颇有些不自在,抬手握住她一只素手,赧然道:“我自己来吧。”不料她软伏下来,温热的呼吸拂在他耳边,垂首悄声笑道:“你不许我执奉巾栉么?”

完颜彝心中一荡,登时明白她已将自己视作夫婿,巾栉之事自是人/妻本分,便轻轻放开手,由得她将头发一点点擦干,又以纤指作梳,挽作髻子,用发簪固定住,坐下来左右端详着笑道:“不太好,衬不起将军的龙虎之姿。”完颜彝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笑道:“顽皮!”又将她揽入怀中,一手缓缓抚过她背脊,望着舷边碧沉沉的湖水,心下一片平静温暖,悠然神往道:“此生若得与宁儿归隐林泉,浮槎泛海,再不理尘世中事,那该有多好!”

完颜宁俯身枕在他膝上,低道:“良佐,以后我日日伺候你梳头洗脸,好不好?”完颜彝心疼地拥住她,只是不断摇头,想到今日分别之后再会难期,歉然道:“原该我照顾你才对……宁儿,我当真对不起你。”他一生正道直行,俯仰无愧,从未亏待别人,唯独对这心爱至极的少女却负疚良多。

完颜宁埋首在他怀中,两条纤细的胳膊紧紧圈抱着他,颤道:“不,是我连累你。”说着便将父母身世和假托吉星之事从头说与他听,末了,又哽咽道:“无论换作谁,官家都不会放我出降的……良佐,重阳那日我在王府回廊上看见你,那么孤单寂寞,我心里很难过,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可没想到,最终竟是我耽误了你,害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完颜彝听得惊心动魄,回想她小幼时熟练谄媚的情状,竟不知背后有这许多血泪,登时心疼如绞,怜惜地搂紧她,低道:“你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啊……宁儿,你我之间,没有耽误不耽误的,这世上那么多人,却只有你一个知我爱我,士为知己者死,我纵然为你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的。或许天可怜见,等咱们到了七八十岁,国家也安泰了,陛下肯准许咱们的婚事也未定。”完颜宁伏在他怀中哭得气堵声噎,听到此抬头急道:“那怎么成?!”完颜彝微笑道:“怎么不成,咱们若活到一百岁,还能做二十年夫妻呢。”完颜宁顿足道:“那我可生不了孩儿啦!”话音甫落,见他睁大眼睛要笑不笑地看着自己,忽然反应过来,小脸涨得通红,扑到他怀中耍赖:“没说过!我没说过!”

完颜彝忍俊不禁,看着她绯红的脸颊犹挂泪珠,如花凝晓露一般,不由渐觉情动,含笑不语,她等了片刻,抬头见他若有所思,柔声问:“你在想什么?”完颜彝忍着笑缓缓道:“我在想——咱们生几个孩子呢?”完颜宁满面羞红,钻进他怀中撒娇:“你欺侮我……”

她软嗔薄怒,声音却甜如酥酪,撩得他心口发痒,情难自制地低头亲吻她脑后万缕柔丝,又捧起她娇如莲瓣的小脸,唇吻辗转碾过眉梢眼角,缓缓落在她柔嫩的脸颊上,那温软细腻的触感令他着迷,忍不住沉溺其中,一再逡巡流连,过了许久,才微微抬起头,痴痴凝视掌中娇美的容颜,一颗心砰砰直跳。

完颜宁闭着眼软绵绵地偎向他怀中,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与自己急促的呼吸交相呼应,逐渐绵长旷远,像山谷里百世千生的回音,心头一阵酸热,低恳道:“良佐……”她本欲恳求“你带我走吧,咱们绿蓑青笠,泛舟五湖,永远不回中州了”,可才唤了一声便醒悟过来,知道自己与他皆身受国恩肩负重任,绝不可能一走了之,便凄然改口:“你要多保重,无论何种境地之下,都不可自弃,不许自苦,你答允我。”完颜彝点点头,沉声道:“你也是一样,千万要珍重。”

他想起一事,从腰囊中取出匕首交到她手中,低道:“这是定礼,你收着。宁儿,待我……”本想说功成身退,又想到蒙军所向披靡之势,自己绝难效仿范蠡张良,实在说不出瞎话来哄她,艰涩地卡住了。完颜宁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待君节尽报明主。”完颜彝心头一暖,爱极了她的善解人意,也改了下句柔声道:“然后携卿卧白云。”[1]

他二人执手相依,但觉心心交映,灵犀互通,生出奇异的澄定之感,良久忘言。过了片刻,远远听见马蹄声渐近,完颜宁低笑道:“你的敦武校尉来啦。”完颜彝挡在她身前向岸边一望,确然是达及保,回过头笑道:“对了,你怎么自己跑来了?我原是让他去接你的。”完颜宁莞尔:“这样分头出城安全些。”

完颜彝笑着点点头,起身去掌楫,他本不会划船,贞祐二年时性命攸关,手忙脚乱地捣鼓一气,总算渡过黄河,勉强粗识舟楫。此时心中万分不舍,划得愈发慢,暗自怅然:“若这条船永远回不到岸边就好了。”

小舟飘飘荡荡,终究泊向水滨,流风迎上来搀扶完颜宁下船,达及保立在一旁气哼哼地瞧了一眼,不料却被她容光所慑,顿时呆了一呆,低下头不敢再看。完颜宁微微一笑,走上前敛衽道:“婢子言语无状,方才多有得罪,壮士息怒。”达及保是个粗蛮大汉,何曾见过这等斯文场面,红了脸瓮声道:“姑娘太客气了。”流风瞪了他一眼,拉着完颜宁急道:“长……姑娘别理他,你瞧!”伸出双手让她看腕上扼痕,完颜宁轻轻揉了揉,低道:“回去我给你擦药。”达及保脸上更红,待要分辩又觉愧疚,完颜彝望见了,系好船上前向流风揖了一揖:“怪我驭下无方,姑娘也息怒。”流风忙还礼笑道:“那可不敢当。”

完颜宁抬眼看了看天色,侧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快……快回去吧。”虽是催促,却说得万分悱恻,连达及保和流风都听得心里发紧,完颜彝哪里割舍得下,只碍着其余两人不便揽她入怀,克制地用眷恋的目光一遍遍描绘她如画的眉眼,低声道:“我自会保重,无论战况如何,你都不要太过忧心。”她乖巧地点点头,柔声道:“我有徽儿和纨妹做伴,不是孤零零的,你也别担心我。”完颜彝闻此又问:“我听说小公子寄养在你那里,王妃呢?”完颜宁想了想,终是不愿添他烦忧,也不忍拂逆云舟之意,简单地道:“嫂嫂与周姑娘性情投合,亲自送她回临安了。”完颜彝诧异不已,又想到杜蓁为人淳朴,古道热肠也合乎情理,便不以为怪。

[1]注:见唐代李白《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中“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此处二人略改李白原作以表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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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作者,能收到这样精彩的长评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同时也很遗憾其他书友无法看到,寻了一圈站内通讯无果,因此在这里大喊一声:“书友shg您好,非常感谢您的阅读和评论。我希望能给您的评论加精,也希望有更多的书友能看到您的精彩解读,冒昧地问下能否稍作编辑,再次发表呢?谢谢”

元旦快乐

千山寒暑(三)避宠

天下伤心处,唯别而已矣。二人相顾黯然,完颜宁从马鞍上取过夹袍,亲手掸去灰土,叫他平展双臂,自己给他穿在身上,又一处处系上衣带。完颜彝知她着意以妻子身份侍奉自己,便依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想起前人“行衣未束带,中肠已先结”的诗句,心里愈发酸楚,放眼山川尽是愁城,当真是开襟方未已,分袂忽多违,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她系好袍带,又蹲下身整理裾角,然后仰头看了看他,站起来嫣然笑道:“绣服霍骠姚!”完颜彝知她强忍伤心逗自己笑一笑,勉力挤出一个笑容,说不出话来。

完颜宁又低声道:“副枢不拘小节,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但若临大事,你也不必理他,只和平章商议就是了。”完颜彝不料她突然说到政事,奇道:“平章如何理得军中事?”完颜宁笑道:“副枢知道自己的德望不能服众,昨日请旨调平章同去陕西,我猜官家定会准奏的,而且会让他俩平起平坐。”

平章即完颜合达,汉名瞻,时任平章政事,自幼从军充任侍卫,贞祐二年曾护送岐国公主和亲,后被蒙古俘虏又伺机南逃,与完颜彝境遇相仿,且为人重义轻财,深受民众爱戴,又曾随仆散安贞南征,更添了一重袍泽旧谊,故完颜宁一听便笑,断定心上人从此不至太过憋屈。

完颜彝知她自幼颖智异人,对她所言皆信任无疑,欣然道:“那便好。”转瞬又笑不出来了。

二人盈盈凝望片刻,完颜宁低声道:“快去吧。”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流风不料她突然拔足,忙跑到达及保马鞍边取下一篮金橘,抱在怀中急步追着跟去了。达及保猝不及防地“哎”了一声,追出几步,望着她蹁跹的背影瞠目道:“这……仆散姑娘去得恁急!”完颜彝却直立不动,亦不语,直至那倩影被树木遮得再看不见了,方叹了一声,苦笑道:“‘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她是怕我伤心。”想到爱侣体贴周全之意,心里又疼又暖,不忍辜负,便咬牙翻身上马,对达及保沉声道:“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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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宁仍扮作仆妇,抱着金橘从角门进入济国公府,穿过夹道一径行至福慧房中,累得筋疲力竭。流风已从边门入内等候,正要服侍她更换衣衫,忽见福慧急匆匆地回房来,见到她便拉住急道:“公主,姑娘被宣进宫了。”完颜宁吃了一惊,忖度纨纨定是被自己出城私会之事牵累,顿起破釜沉舟之意,反倒镇定下来,一边换回衫裙一边细问究竟。

“内侍只说是奉皇后口谕,姑娘怕公主不在府中的事被发现,也没敢多言语,换了衣裳就去了。我本要随她去,可被那内侍拦住,说是皇后只召见姑娘一个,连公主都不必同往。”

完颜宁目光微瞬,转身向福慧双膝跪倒,福慧大惊失色,低呼道:“公主做什么?!老婆子这把岁数了,凭谁来审问,半个字都不会说的!”完颜宁决然道:“福姑姑,纨妹若有闪失,我绝不苟活,只是求福姑姑看在姑父面上,千万莫牵连将军,今日之过我一人承担便是。”

福慧红了眼圈,搀起她爱怜地道:“公主说什么呢,今日您一直在府里陪着姑娘,将军远在许州,风马牛不相及,有什么相干?姑娘必也是一样的话。您快回去吧,再晚就要被发现了。”

完颜宁又摘下玉簪珠坠塞到流风手中,低道:“我身上只有这些了,快走吧。”流风大惊失色:“奴婢不走!”完颜宁忍泪道:“小九,还记得嬷嬷么?我知道你待我好,所以更不能连累你……”流风急得顾不上尊卑,握住她双手低呼道:“事情还没搞清楚呢,长主怎么就断定是为这事?咱们先找宋殿头问问!”福慧也点头附和。

完颜宁每临大事素有静智,此刻只因担忧爱郎获罪,关心情切,一时乱了方寸,经流风提点后立即如梦初醒,点头道:“好,那咱们快回吧。”

她匆匆赶回宫,迎头遇着凝光来禀报杜蓁刚回京,已接了徽儿回去,一时也无心细问,点了点头便径直去寻宋珪。谁知宋珪一脸茫然,说皇帝今日龙颜欢悦,并不像要拿人惩罪的样子,也未听他提起完颜彝。

完颜宁愈加生疑,谢过宋珪又往中宫去寻纨纨,谁知徒单氏亦是一脸茫然,辩解自己从未宣召过纨纨,今日也不曾见到她。

完颜宁只觉双足一阵阵发软,勉强定了定神,想到福慧出身内廷,不可能错认宦官与宫轿,而李冲一介布衣,也绝难伪造宫中舆服,纨纨当不会被歹人掳走。念及此,她精神稍振,又改从宫中宦官与软轿入手,立刻遣流风去器物局、尚厩局与尚辇局查档,她自己则向左右宿直将军处查询今日进出宫城的宦官名册,并往近侍局查访今日领命出宫的宦官,两厢对照,定能找出带走纨纨的人。

计议已定,她立刻转身前往宿直值房,匆忙中连婢女都未带,只身跑了出去,才到月华门边便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自知体力已尽,强撑着一口气靠着墙根重重滑坐在地,无力地环视左右,却不见宫人或禁军路过,只得软瘫着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她听到脚步声渐近,睁眼一看,只见一名清癯的内侍缓步而来,冬日凛冽的北风扬起他灰色的袍角,平添了几分道骨仙风,可那清雅的身影映入完颜宁眼中,却叫她登时凉了半截。

“潘先生,怎么这样巧。”她亲热地笑,挣扎着站起来,“我跌了一跤,好疼呢。”潘守恒上前搀起她,关切之情溢于颜色:“长主万金之躯,只宜静养,不宜奔波,有些人见不到就算了吧,何必为难自己?”完颜宁双睫一颤,瞬息间珠泪盈盈,细声细气地道:“姑父唯有这一点血脉,纨妹她……”

“我说的不是仆散姑娘。”潘守恒目光复杂,“长主应该明白我在说谁。您今天为了跑去见他,累成这个样子!”完颜宁瞳孔缩紧,本能地垂睑遮住眸光,蹙眉道:“怎会呢?副枢……”“副枢是没带他回京,可是他有脚,他自己会来。”潘守恒的语调缓慢悠长,似蕴着十几年的旧时光,“只有您当时不在济国公府,仆散姑娘才会只身入宫,那么能让您冒险出宫相会的,普天之下还有谁呢?”

完颜宁眼中精光大盛,一把拉住他:“是你带走纨纨!”潘守恒神色淡淡:“假传皇后懿旨是死罪,长主可不要冤枉臣。”完颜宁断定他与此事有关,不再虚与委蛇,拉下脸冷道:“那么先生此来做甚?”潘守恒暗叹一声,面上仍是淡淡道:“自然是为了仆散姑娘,今日流风带着她去找您,路过玉清殿,您猜猜,她们遇到了谁?”

完颜宁脑中轰然一响,想起宋珪和徒单氏的回答,瞬间猜到了那个必然的答案,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艰涩地道:“可是,纨纨她还那么小……她也是姑母的孩子……”“莫说大姑娘不是大长公主所出,便是亲生女,中表结亲也是寻常事,仆散都尉不也是这样么?至于年纪……”潘守恒叹了一声,“就是这年纪恰恰好,长主,您已经猜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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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纨纨唯觉荒诞,努力保持着臣民应有的谦恭,低头道:“臣女出身罪门,蒲柳之姿,不敢玷污圣德。”

皇帝仍迷恋不舍,目光缠绕在她脸上、身上,柔声哄她:“你是为这个恼朕?纨纨,朕答应你,有朝一日,一定会为姑父平反。这样吧,朕先追封你生母为郡夫人,好么?”纨纨吃了一惊,很快冷静下来,跪地道:“小娘仰赖母亲仁德,寄身公府,已属万幸,且无功无劳,实在不敢领受天恩。”“怎会无功呢?”皇帝开怀大笑,“她生了你呀!这是头等的功劳。纨纨,朕要你明白,朕是真心喜欢你。”一边说一边蹲身欲抱起她。

纨纨跪伏着拼命向后躲,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扑腾着闪避猎人追捕的罗网:“陛下是圣明天子,臣女不敢玷辱陛下……”皇帝身材肥胖,远不如她灵敏,可天子至尊自带威严,压得她冷汗涔涔瞬时湿透重衣,眼看那双肥厚而保养得宜的手已伸到身前,吓得心胆俱裂,绝望地闭上双眼尖叫:“爹爹!爹爹!……”

那双手顿时停住,纨纨惊恐地睁开眼,见皇帝疑惑地看着她,连忙爬起来决然哭道:“臣女不敢损伤陛下圣德,有死而已!”

皇帝闻言后退几步,慌张地喘气:“不!不!你别怕,朕不会伤害你!”想了一想,又不甘心放走她,便柔声道:“你先住下来,慢慢想一想吧,朕还有劄子要批,晚些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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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散姑娘暂时无碍,陛下九五之尊,不至于强迫她。”潘守恒沉吟道,“只是终究得想个法子把她救出去,以后远远离了京师才好。”完颜宁竭力苦思营救之策,沉默片刻,侧首戒备地问:“多承相告,不知先生意在何处,不妨直言。”潘守恒一怔,旋即藏起目中痛色,苦涩地叹道:“没有什么,只是不忍看见仆散都尉泉下不安。”完颜宁点点头,心想此人良知未泯,倒也不必全然视作仇敌,敛衽道:“我代姑父谢谢先生。”潘守恒躬身还礼,望了她片刻,涩然道:“长主,您今日太过劳累,臣送您回去吧。”完颜宁又警惕起来,面上却十足温柔关怀,笑道:“我瞧先生瘦了许多,气色也不好,不如趁冬令好好补养一番,也别太操劳了。”潘守恒苦笑,知她不肯原谅,拱手道:“多谢长主关怀,既如此,臣告退了。”

完颜宁挣扎着来到皇后宫中,将纨纨之事禀明皇后,皇后愣怔良久,生生抿去唇角那丝冰冷的笑,仍是贤良淑和地道:“甚好,宜嘉那孩子我也很喜欢,她和你又要好,往后宫里更热闹了。”完颜宁不动声色地微笑,一派恭敬的姿态,轻声道:“娘娘,陛下喜爱纨纨,甚至不惜假借娘娘之名骗她进宫,都是因为一个人。”皇后稳住呼吸,强掩酸苦,雍容尔雅地笑道:“妹妹别卖关子了,是谁呀?”完颜宁抬眸注视着她虚弱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晰地道:“柳娘子。”

这个记忆深处的名字遽然牵痛,扯出梦魇般可怕的回忆——昏昧不明的前途,翻脸无情的夫君,还有惶惶不可终日的自己。她以故去的庄献大长公主为榜样,竭尽全力维持着端庄沉稳的大家风范,只有等到静夜里,卸去钗环绶佩,披头散发地瑟缩在床脚抱膝痛哭,哭她身上因刲肤进孝而留下的疤痕,哭她那因父亲的皇位而早夭的孩子。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她的泪一夜一夜地流,她的夫君却搂着那鲜嫩的女孩儿一夜夜颠鸾倒凤;等到玉兔西沉,金乌东升,她在众人或同情或讥笑的异样目光中打开门操持宫中琐事,她新登基的夫君冠带庄严地走上肃穆的朝堂,与百官商议要将那小女孩儿立为皇后,而她,只能装聋作哑,无望地等着命运的裁决。

造物主那双搅弄风云的大手轻轻一拨,小女孩顿时零落成泥碾作尘,她也终于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中宫之位,可从此之后,那颗心已百孔千疮,再回不到从前。

“是么?”她听到自己飘忽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可宜嘉和柳氏并不十分相像。”完颜宁淡淡地笑,纤长的睫毛掩着黑沉沉的眸心,轻柔的语声如雷霆万钧:“若只看容颜,确实不算肖似。可一样的稚弱,一样的娇柔,一样相逢在玉清殿外,陛下为绿罗裙而怜芳草,才有了这泼天的恩宠。”

她语气平淡地说完,仍保持着恭敬的微笑,垂眸以余光打量着徒单氏的反应,如她所料想的那样,皇后那宝相庄严如泥塑金身一样的国母面容,终于碎裂剥落,露出斑驳灰暗的底色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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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快乐

千山寒暑(四)破吉

深夜,流风是被几声模糊的呓语惊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辨出那微弱声音源自长主帐中,再凝神一听,她反反复复地只是念着两个名字,“良佐”,“纨纨”,语调焦切而惶急,似陷在恐怖的噩梦中。

流风不放心,下床走到她帐边搴帷一看,只见她两颧火红,伸手一摸额头更是滚烫,吓得连忙叫人去传太医。

到翌日清晨,完颜宁仍高烧不退,太医肝木肺金地说了一大堆医理,流风心里却明如镜——慧淑大长公主孕时忧思郁结损及胎儿,完颜宁本就有先天不足之症;这些年来身世之耻、雪冤之任、家国之责与相思之苦一件件压在她身上,早已不堪重负;近来忙于调停兄嫂,照顾幼侄;昨日又辛苦跋涉,在船上吹了半晌冷风,回宫后为了纨纨东奔西走伤神费力,接连失于保养,因此病气在子夜人体最虚弱之时发作出来。原本虚亏之症只需静养便能康复,可纨纨一日不离宫,她便一日不得安生,静养二字又从何说起?

到第三日上,帝后亲来探望,完颜宁仍病得迷迷糊糊,皇后坐在床边握住她一只手,轻柔道:“妹妹!妹妹!”边唤边暗暗掐她虎口。完颜宁吃痛,稍稍清醒了些,茫然睁开眼,见皇帝立在榻前,陡然一个激灵,瞬间泪流满面,呜咽道:“陛下,臣恐负先帝之恩……”皇帝见她哀伤至此,心中老大不忍,安慰道:“妹妹别灰心,只是一点小病,很快就会好的,朕叫太医院来会诊。”完颜宁却流泪不止,断续哭道:“陛下,臣受姑父姑母重托……照料纨纨……只怕不能够了……陛下,臣若不治……”皇帝忙道:“朕明白,姑母待朕不薄,朕自会好好照顾纨纨。”皇后微微一颤,柔声道:“陛下,妹妹病成这个样子,不如叫纨纨来,姊妹俩见上一面,彼此也好安心些。”皇帝听完颜宁似有托付纨纨之意,颇为高兴,心道:“纨纨最听小妹的话,说不定此事就此而成,小妹也能安心养病,岂不两全其美?!”

少顷,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画珠还未及禀报,纨纨便不管不顾地奔了进来,飞一般扑到床前,伏在完颜宁臂上啜泣。完颜宁如交代后事一般,抖索着劝她住到后宫里来,纨纨见她面无血色,瘦得双颊都凹陷下去,以为她果真行将就木,自己再无一点依靠,登时如天塌地陷,号啕恸哭道:“宁姐姐,我随你一同去便是了!”

皇后见状,拉了拉皇帝袍袖,柔声低道:“陛下,让妹妹劝劝她吧,陛下在这里,只怕反而不便。”皇帝深以为然,复又安慰完颜宁几句,与皇后一同离开。

“纨纨,我没事。”帝后一出翠微阁大门,完颜宁就变了一副神态,强撑着支起身体,双目灼灼如燃,那两簇火焰浸在犹未擦去泪汪里,火光映着水光,愈发晶莹闪亮,“别怕,我已经有办法了,一定会把你平安送回去!”

纨纨拼命点头,抱着她急道:“宁姐姐,你先好好养病。”完颜宁握住她的手,喘息道:“我会叫人去散布流言,说官家嬖宠罪臣之女,上苍震怒,要收回降世的吉星。官家是明君,他绝不敢拿江山社稷去换美人,再加上皇后从中斡旋,到时候定会放你出宫的。”纨纨只觉她掌心滚烫,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实是虚弱已极,泣不成声地道:“好,我知道了,宁姐姐,你别再费神了,养好身体要紧!”完颜宁蹙眉道:“你是为我送信才遇上这事的,都怪我连累你……纨纨,我那天见你有些害怕的样子,只因急着出宫,也没顾得上细问,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你那时为了让我安安心心地出门,所以什么都忍着不说,是不是?”纨纨点头低道:“你和将军见一面那么难,我本想等你回来再说的,谁知……”

这时门外一声清嗽,流风在外利落地道:“你歇歇,我拿进去吧。”下一刻,她已轻轻推门而入,反手紧紧关上门扉,嘴里柔声说着“长主喝药了”,手上却麻利地把汤药一滴不剩全倒进花盆里。纨纨惊得呆了,探询地看向完颜宁,完颜宁苦笑道:“那个降世吉星就是我。”

纨纨怔了一怔,忽然合身扑到她身上,抽泣道:“宁姐姐,你为了我,这样损伤身子,我……”完颜宁一手轻拍着她娇小的背脊,低道:“好纨纨,别哭,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一边从褥下取出一柄短剑,喘道:“我听你二叔说,这匕首代传嫡长子,公爷本该给姑父的。你拿着它防身,就如同你爹爹在身边,不用那么惊怕了。”纨纨上次已知祖父将匕首赠予部下,如今这匕首又藏在完颜宁衾褥之间,猜来是完颜彝赠她的定情信物,如何能收得?完颜宁见她坚辞不受,又低道:“这本是你仆散家的东西,用来保护仆散家唯一的小女儿,正是恰得其所。我和他之间,原不在这些东西上。”纨纨这才肯收下,拢在袖中,又听完颜宁细细嘱咐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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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近来忧喜参半,喜的是纨纨自与完颜宁一晤,态度松动不少;忧的是朝臣议论纷纷,民间流言四起,说兖国长公主重病是因为君王宠幸罪门妖女,上天将降祸于大金。皇帝左右为难,若此时为仆散安贞翻案,说纨纨不是罪臣之女,只怕物议更沸,到时候“好色昏君”与“不孝之子”两顶帽子一扣,守纯再出来一搅和,也不用蒙古挥师南下,国家先自乱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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