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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在最早的楔子遗山山人里就出现过,九娘(流风)提起过完颜宁最喜爱这首诗。本诗是高中语文阅读赏析材料,试卷注释里说“正大五年戊子(1228) 作者三十九岁,金将领元颜彝在大昌原击败蒙古军。作《张主簿草堂赋大雨》,表现了作者对南阳山山水水的热爱。南阳的佳山秀水、自然风光得到了生动地表现。这些景观,气势磅礴,雷霆万钧,也反映了作者对金击败蒙古军的喜悦。”所以妥妥入选啦

再说句题外话,诗中“万里风云开伟观”这句,晚清名臣张之洞用“千家山郭静朝晖”配了一副对联并亲自书写,这副对联后来挂在了钱钟书先生的客厅里

相期晚岁(三)秋扇

“吧嗒”一声,完颜宁眼中泪珠夺眶而出,掉在信纸上,洇出一痕水渍,她怕损染墨迹,忙忍着泪用手帕轻轻印干,回身一看,却见纨纨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身周全是拆开的书信,忙上前将她扶起,搂着她柔声道:“好纨纨,你瞧,你爹爹确是清清白白,这里头哪有什么罪证……”

纨纨定了定神,勉强道:“咱们再看看还有什么。”完颜宁点点头,将剩余书信悉数取出,只见一卷黄帛独卧盒底,其余再无它物。她缓缓展开黄帛,赫然发觉那竟是一道圣旨,颤声低念:“咨尔天德军节度使仆散揆,累世华胄,近联宗姻,忠勤明决,素闻内外;长子安贞,系出贵主,禀赋纯诚,许尚邢国长公主,加驸马都尉。钦哉。”读到后半段,已是抑泪呜咽,泣不成声。

纨纨面色如雪,接过圣旨看了半晌,缓缓抬起头,喃喃念了几遍“一生祸福,都在这里了”,忽然哭道:“宁姐姐,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完颜宁亦叹息不止,且泣且诉,将所知之事尽数说于纨纨,只略去自己身世一节。

纨纨哭了片刻,抬头拾起那柄纨扇,拭泪道:“原来我的乳名是这样来的,爹爹心里一直藏着母亲的旧扇。”完颜宁低道:“‘新裂齐纨素’,姑母闺名中有个齐字,姑父又一直想要女儿……这个乳名,怕是许多年前就想好了的,只是,他自己都没想到,最终为他生下女儿的竟不是姑母,而且女儿出世时,他与姑母已如这把旧扇,‘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了。”纨纨哭道:“既这样,连咱们都猜得到,母亲竟想不到么?为何她不与爹爹和好?”完颜宁想了想,蹙眉道:“此中情由,只怕要问问福慧姑姑。”纨纨点头道:“这里头既然都是母亲的东西,让福姑姑看一看也无妨。”说罢,便开门叫福慧进来。

福慧见二人哭得四目通红,已隐约猜到所为何事,及至见了盒中之物,瞬间红了眼眶,问二人这些物什是从何处得来。听纨纨讲述来由后,福慧泪如雨下,伏地痛哭,完颜宁扶起她,低泣道:“福姑姑,若姑母早见到这些,就好了……”福慧哭道:“公主有所不知,迁都的时候,都尉在山东,他的东西都是长主收拾的。奴婢见过这盒子,也找到了钥匙,问长主要不要打开看看。长主听了只是叹气,说:‘我被逼着查他的东西,因为怕府里有大哥的暗哨,只能装模作样地翻查,并非真心疑他。这盒子既上了锁,想来是有些私隐不愿被人知道,我自己也欺他瞒他,怎能要求他事事坦诚相告?我已对不起他太多,这盒子不必打开了。’”完颜宁惋惜无已,顿足叹道:“姑父知道姑母常翻查他的东西,留下钥匙就是为方便姑母拆看,他以为姑母看完之后定能明白他一片深情,谁知直到班师回京也没等到新的家书,姑母也依然如故,他……他定是伤心极了,所以常去丰乐楼借酒浇愁……”三人流着泪面面相觑,不想世上竟真有这样阴差阳错之事。

纨纨又泣道:“福姑姑,爹爹给我取的乳名,母亲可说了什么?”福慧抽噎道:“那时都尉已不到长主院中,只派人来告诉了一声,长主听了倒是半天没言语,翻箱倒柜地找出两柄下降时先帝御赐的羊脂玉如意,亲自送去给戴娘子。谁知到了那里,都尉正眼也不瞧她,只拉着戴娘子的手问寒问暖,又叫长主给姑娘起正名,长主想了许久,问他宜嘉二字如何,都尉笑道:‘好,维嘉柔则,宜其室家,为人妻子理该如此,夫人起的名字,当真极好!兰儿,你说是不是?’长主听出都尉不肯原谅,从此更躲着他,怕他见了自己要生气,只在都尉出征在外的时候去瞧戴娘子和姑娘。”完颜宁长叹道:“姑父心里有气,借题发挥几句,也是想着把话说开了,好过假装无事。只是他当着戴娘子这般讥刺,叫姑母情何以堪。”

三人哭叹了一阵,福慧收了泪,跪地道:“公主,姑娘,奴婢有一事相求。”完颜宁与纨纨急忙去扶她,她却抵死不肯起身,道:“可怜长主至死都不知道都尉心里这样待她,奴婢求公主和姑娘将这些东西借奴婢一用……”话未说毕,完颜宁已知其意,泣道:“福姑姑快起来,咱们自然要拿去给姑母看的。”纨纨亦哭道:“福姑姑,咱们一同去,现在就去。”三人忙将东西收拾了,依旧放在盒中,洗去满面泪痕,然后才打开门,吩咐侍女备车。完颜宁来时为免节外生枝,由承麟派车相送,宫车仍停在王府,连流风也未跟来,故而此时也与纨纨、福慧同乘一车。

她走到院中,见风拂花树,满院寂静,想是侍女们先前得了纨纨的吩咐都避了出去,唯独完颜彝仍在等她,许是等久了百无聊赖,他正蹲在纨纨的小木马前,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摇,见她走来便站起身,脸上绽出春风般的微笑。

她怔了怔,仿佛从旧劫界回到人间,悲凉的挽歌余韵还未散尽,将温暖甜蜜的现世比照出别样的感伤。完颜彝走到她跟前,低头关切地道:“怎么哭啦?将军收着些什么?”她仰首,哭泣后的双眸和鼻尖都带着透明的红,轻道:“都是我姑母的东西,还有一道尚主诏书……”想到姨父母惨烈的悲剧,愈发珍惜眼前人,忍不住柔声唤道:“良佐……”

完颜彝一震,心中柔情涌动,更添爱怜,忽然瞥见房门一开,忙退后半步,低道:“有人出来了。”完颜宁转身回望,过了数息,才见纨纨低着头慢慢走出来,有意无意地挡在福慧身前。完颜宁何等聪敏,登时红了双颊,却见福慧不住地打量着完颜彝,迟疑地道:“这位郎君是谁?倒像是见过。”纨纨微笑道:“福姑姑,这是咱们大昌原一战破敌的定远大将军。”完颜彝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完颜陈和尚,十三年前曾向庄献大长公主求医,后来又登门道谢,蒙内贵人往来传话,确有数面之缘。”福慧闻此,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四人很快商议定,一同先去东郊园寝,再往北面荒郊祭告仆散安贞。

四人来到庄献大长公主灵寝前,福慧早已扑倒在地,将盒中之物一件一件拿出来,且哭且诉,悲恸欲绝,纨纨和完颜宁跪在一旁亦哭得柔肠百结,完颜彝虽不知底细,听福慧泣言再联系前因后果也猜到大略,黯然叹息不已。

祭拜完大长公主,四人又马不停蹄赶到北郊,完颜彝驭马在前,听车中纨纨与福慧指点方向,很快看到前方荒烟杂草中五座坟茔,心中歉疚道:“此处地近忠孝军军营,我日日操练,竟不知仆散将军埋骨在此,实在愧对故人。”

他勒住马将福慧搀扶下车,再由福慧搀扶完颜宁与纨纨,四人相携走到仆散安贞墓前,纨纨“哇”一声哭了出来,又转身奔到湘兰坟前,抱着石碑放声哭娘,完颜宁知她心疼生母痴情空付,婉转劝道:“好纨纨,别想左了,姑父纵然放不下姑母,可他与戴娘子日夕相亲,又有了你,岂会没有真情义?”福慧亦叹道:“好姑娘,其实都尉的心事,戴娘子都知道,平日里也没少劝和,不会为这些事过不去的。”

她三人在湘兰墓前絮絮不止,完颜彝则从车中取了酒,跪地痛声道:“将军,东华门一别已十三载,今日完颜陈和尚来践约,与将军满饮此杯。”说罢斟满一杯洒在仆散安贞冢上,又斟了另一杯,仰头一气饮干。他放下酒杯,又稽首道:“将军英灵在上,佑我打败蒙军,我永远记着将军志望——‘收复河北、平定辽东,将蒙古人逐回大漠,再重谒上京陵寝,告慰先祖之灵’。”

纨纨三人捧着木盒回到仆散安贞墓前,哭告一番,将盒中之物一件件焚化了,完颜宁眼看着翻卷的火舌将旧物逐一吞没,如同姨父母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慢慢化为灰烬,从此恩怨湮埋黄土,仅剩廖廖知情几人心头一点唏嘘,实在惨伤莫名。完颜彝见她泫然欲泣,柔声道:“长主,你上次说仆散将军有两桩遗愿,第二桩又是什么?”完颜宁抬头瞧了他一眼,低道:“他盼纨妹能有个好归宿。”声音虽轻,近处的福慧与纨纨二人皆可听见。完颜彝未料竟是儿女之事,不免有些尴尬,却见纨纨拭泪道:“宁姐姐,将军,我有些话想对爹娘讲……”说到此,怯生生地低下头去。福慧拭泪站起道:“姑娘说吧,我们先到车那边去。”谁料走出几步,纨纨又叫住她,娇怯怯地称道害怕。福慧环视四周,果然衰草寒烟人迹罕至,五座坟墓更添荒凉,也难怪她小女儿家生惧,完颜彝点点头,指着马车后面的小坡道:“福姑姑陪大姑娘吧,我与长主去那边等。”完颜宁却听出纨纨有成全之意,暗忖:“这孩子颇有主意,也不知是祸是福,姨父在天有灵,保佑她将来也如我这般,找到……”想到此,情不自禁地侧首向心上人望去,见他魁伟英挺的身姿如松柏般矗立在荒原上,心中顿觉甜蜜。

二人转到坡后,完颜宁将匕首递到他手中,轻声道:“良佐,还是你留着吧。”完颜彝大急,慌乱中实在想不到自己做错何事,完颜宁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立晓这憨郎误会了自己,忙柔声道:“战场上何等凶险,你留这利器在身边,多一分安全,我便多一分安心。”完颜彝吁出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释然笑道:“用不着的,你收着它,我才安心呢。”完颜宁微微一笑,拉起他一只手,将匕首放在他摊开的掌中,另一手将他五指一根根收成拳,就这样双手合拢着他一只手掌,仰起小脸凝望他双目,轻声软语,吹气如兰:“你不安心什么?”

此时两人相距极近,完颜彝被她这样柔情万千地凝睇着,一只手贴着她掌指上娇软柔嫩的肌肤,登时全身发热,直欲揽她入怀,却一动也不能动,痴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心坚似铁,再无半分迟疑,以另一手轻轻覆在她纤小的双手上,郑重地低声道:“宁儿,我去奏禀陛下。”

完颜宁怔了怔,眼圈微微发红,颤声低道:“我并非真公主,我是个……私生的孩子,你……”说到私生二字,语声幽细欲绝,瑟瑟发抖,完颜彝想起她幼时为查明身世冒险闯殿、遭人辱骂的情景,心中愈发怜惜,只恨自己不曾时时守护,为她遮挡深宫中的风刀霜剑,柔声道:“那又怎样?我祖上贪过赃,也不清白。”完颜宁知他极孝顺,此时为安慰自己竟不惜道出尊长讳事,更是感动无已,一点点慢慢地偎向他怀中,埋首在他胸前。

完颜彝本能地环抱住她,一颗心砰砰直跳,触处温软纤柔,鼻端幽香萦绕,似幻似真,如痴如梦,说不出的温馨甜蜜、意醉神驰,实是生平从未有过的体验。她侧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擂鼓般急促激越的心跳,呼吸间尽是他温热蓬勃的气息,亦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回抱住他腰身。

二人相拥而立,柔情缱绻,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良久,她在他怀中轻声道:“若陛下不肯答应呢?”完颜彝沉声低道:“那你等一等我,等我再打几次胜仗,再回来求他。”顿了一顿,双臂微微收紧,柔声问:“宁儿,好不好?”完颜宁自然千肯万愿,轻轻点了点头,只是想到前路艰难险阻,心中渐生不安,低声道:“你带了我去吧,从此山林草泽、野原荒漠,再不回中州了。”话一出口,突然“呀”一声,如醍醐灌顶般瞬间明白了母亲当日的情状。

她虽自幼孺慕父母,却也认同私结情缘绝非正道,身为国朝公主,享百姓供养,理当如姨母那样恪尽职责,泽被戚里、德重天下。可后来逐渐发现从小敬仰的姨父与姨母之间恩怨交杂,而种种误会的起因正是姨母尽忠尽责的无奈和近乎完美的女德,又质疑起姨母的克己为人是否真的确然正途。直到此时与心爱之人两情相悦誓同生死,却隔着“同姓不婚”与“吉星降世”两重山海般的阻隔,自然而然地生出避世偕隐之念,终于理解了母亲少年时的任性妄为,放下了心中一件重负。

相期晚岁(四)倾心

她心中千回百转,完颜彝自然不知,只当是孩子气,也感动于她情深至斯,极是喜悦,柔声笑道:“好,那咱们去哪儿?”她一动不动地伏在他怀中,软软地道:“丰州。”完颜彝忍俊不禁,愈发揽紧她,笑道:“那可不成,丰州的冬天极长极冷,你喝桂枝汤也受不住。”完颜宁眨眨眼笑道:“那我春天去。”完颜彝笑道:“丰州春季干燥,风又烈,夏天的日头能晒破皮,你从小生长在富贵锦绣丛中,哪里受得了。”完颜宁自他怀中抬起头,眼波如春冰初融,湲湲柔澈,轻声道:“我偏要去,我要去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山川,才养育出你这样的大好男儿!”

他动容无已,紧紧拥着怀中软玉温香,心下一片安宁温暖,低声道:“好,咱们到了丰州,我带你到酪巷吃酥酪去,然后去宣教寺爬白塔,我背你上塔顶,咱们能一眼望到城外草原,那里夏天遍地是牛羊……若是春秋二季,天上鸿雁来去成行,飞过芦苇荡,当真极美……”

他二人缱绻言笑,悠然神往,忽听福慧一声尖叫,匆忙分开,赶紧跑到坡前,暮色中只见一个男子正向远处疾奔,那背影竟有几分熟悉。完颜宁眼尖,惊叫道:“李冲?!”完颜彝听承麟说过此事,立刻反应过来,再看那背影,忽然一凛,拔足便追。

他身高腿长,转瞬间已奔出数丈,突然想到:“我这一追,留下宁儿她们三个弱质女流,如何使得?”念及此,顿时收住脚步,转身跑回她们身边,见福慧惊魂未定地护着两个少女,完颜宁面色凝重,纨纨蹙眉不语,见他回转才松了一口气。

完颜彝问及李冲,福慧道:“姑娘和戴娘子说着话,老婆子就给三位公子料理坟头,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将军和公主,也没在意。等拔完了草,直起腰来一看,竟是个陌生男子,鬼鬼祟祟的,吓了老大一跳。公主,您认得这人?”完颜宁点点头道:“不错。此人推波助澜陷害将军,我与广平郡王审问过他,决计不会认错。”完颜彝沉吟道:“此地荒凉,还是早些回去,免生不测。”福慧亦深以为然,四人向坟冢再度叩首,拜别而去。

一路上,纨纨低头挽着完颜宁的手,娇小的身子微微发颤,完颜宁心下愧疚,出门时纨纨坚持不带侍从,想来是为方便自己与完颜彝相处,结果反累她与福慧受了惊吓。眼看快回到济国公府,纨纨突然问道:“宁姐姐,刚才那人是怎样陷害将军的?”完颜宁将事情经过简短地说了,蹙眉道:“此中定然还有缘故,只是此人十分狡猾,呼敦哥哥派去的人跟不住他,没想到今日竟在你爹爹坟上碰到了。”说到此,突然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转念又觉太过无稽,轻轻摇了摇头,马车也恰好停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暗,仆散宁寿夫妇听门房禀纨纨与兖国长公主一同回府,新贵定远大将军亲自御车相送,忙出来迎客。一番寒暄之后,又备了车送完颜宁去广平王府,完颜彝自然一路护卫。

到了承麟府上,流风已急得团团转,一见完颜宁回来,立刻扑了上去,承麟笑嘻嘻道:“你乐不思蜀啦?再过半个时辰,宫门都要落锁了。”完颜宁拉了拉承麟,低声道:“兄长,我们方才碰到李冲了。”承麟大是惊讶,待问明了经过,不由惊怒交加:“小贼还敢逗留京师?他究竟想做什么!”

完颜彝听到此,皱眉沉吟道:“我刚才看那人有些眼熟,倒像是李太和。”承麟忙问李太和是谁,听他说明情由之后,脸色沉了下来,与完颜宁对视一眼,兄妹俩想到了一处:“冲者,太和也,李冲便是李太和,此人处心积虑,布织罗网,定有极大的阴谋。”

只见承麟又托腮道:“那行首定是同谋,换作普通娼妓,躲都来不及,哪里会出来作证?不若抓她来审一审。”完颜彝惊了一跳,不假思索地正色道:“绝不可能。”承麟奇问缘故,完颜彝有些尴尬,下意识地看了看完颜宁,终是坦然道:“她品性高洁,重情重义,绝非阴鄙曲毒之徒。”承麟少时风流成性,听到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顿时怒向胆边生,心道:“你从前流连烟花也罢了,如今既与宁儿定了情,竟还向着旧相好,哼哼,是瞧我妹妹孤苦伶仃好欺负么?!”于是冷笑道:“哦?如此说来,你与她十分要好了?”完颜彝顿时语塞,若要说明情由,势必牵扯出云舟身世,她遭遇不幸,视为奇耻大辱,哪怕亲如霓旌都不肯相告,遑论叫承麟这样陌生的金人男子知道,他犹豫片刻,终是无言可答,在承麟越来越冷峻的逼视下低下了头。

承麟大怒,待要发作,忽听完颜宁笑道:“那有什么奇怪?将军也一样品性高洁、重情重义,与那位小娘子意气相投,交结朋友,也是情理中事。”承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气道:“你倒清楚!”完颜宁笑道:“兄长取笑了。今日已晚,我要赶着回宫,改日再来拜望你和嫂嫂。”承麟哼了一声,含沙射影地道:“黑灯瞎火走夜路,你别太急了,仔细绊跤。”说罢,撇下二人回房不提。

完颜宁微微一笑,向完颜彝敛衽作别,黑暗之中,也瞧不出脸上神色。完颜彝心中忐忑,不知她究竟作何想,顾不得流风在侧,急道:“长主,你……你恼我么?”流风听他措辞亲密,藉口备车避了开去。完颜宁待她离开,仰起头悄声笑道:“恼你什么?恼你不带我去吃酥酪,还是恼你不背着我爬白塔?”

淡淡月光之下,她眼波流转,熠熠如星,完颜彝愣了愣,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一只纤柔的小手,只听她又低笑道:“宫门快下钥了,你再不放手,我就跟你去陕西啦。”完颜彝心里发急,紧紧一握掌中素手,又怕自己指上糙皮硬茧弄疼她,微微松开一些,低声道:“那我明日一早就去面圣……你,你当真不恼?”完颜宁回握住他粗大的手掌,纤指轻转,与他十指相扣,柔声笑道:“若真有什么,以你的为人,一出狱就奔去了,或是接了她来,哪里还会对着佳节‘孤光自照’?若说有些惺惺相惜之情,那也是寻常事,难道你认得我之前,就不许识结其他女子了?我兄长怜我自小无依无靠,护妹心切,一时想岔了,你别怪他。”完颜彝听罢,只觉心都要化了,胸臆间有百般感动、千般柔情、万般誓约,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中来来回回只有一个念头“今生得妻如此,更复何求?!”

完颜宁轻轻抽回手,低道:“我回去啦。”翩然转身而去,留他一人痴立在檐下,反复回忆今日情景,如醉如梦,颠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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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车一路疾驰,总算掐着宫门下钥之时赶了回去,流风笑嘻嘻地觑着完颜宁,打趣道:“长主从前成了精似的,怎么今天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我都快认不得您啦。”完颜宁却不回嘴,只是低头微笑,别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温柔神态。流风见她大异往常,好奇地笑道:“王爷说的那些……您当真不疑心?”

完颜宁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她天性颇似母亲,原是十分活泼率真、热忱重情;后来受姨母言传身教,又变得规行矩步、端稳自持,加之身世隐晦、屡遭险恶,愈发谨小慎微不肯轻易信人;直至重遇着完颜彝,多番察辨,几经试探,知他确然是个刚正端方、忠良仁厚的真君子,天性中承自母亲的热情勇敢便压过了后天习得的多疑多思。

二人回到翠微阁,果见侍女们一个个急得快哭了,完颜宁温言软语安慰几句,正待盥沐,忽听画珠禀报潘守恒求见,愣了一愣,一时也猜不出所为何事,便放下梳篦,走到外间迎见。

潘守恒缓缓走近,神色间似带着此时的无边夜色与料峭春寒,面无表情地一揖到底,完颜宁料知必有大事,顾不得身困体乏,摒退了宫人细问缘故。潘守恒默默注视她片刻,眼中似有挣扎之色,终是涩然道:“长主今日去广平郡王府上,又去了济国公府,还到郊外祭拜了大长公主与仆散都尉,回来得这样晚。”完颜宁暗暗吃惊,见他神情声气不似往常,愈发生疑,便未答话,只见他沉默片刻,又淡淡道:“长主可知道,陛下怎样看定远大将军?”

完颜宁虽足智多谋,只是蓦地里听到心上人之事,关心情切,顿时变色,潘守恒恭顺地俯首道:“臣侍奉圣驾,倒是听到了一句,斗胆学给长主听听——”他一字一字,模仿着皇帝的语气,和言笑道:“才打赢一仗,就想做耶律大石[1]了么?”

完颜宁大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生性温和,对完颜彝有曲赦之恩,君仁臣忠,甚是相得,岂会无端猜忌至此?只是潘守恒与她相交甚厚,也无欺诈之理,她不动声色地淡淡道:“潘先生说笑了。”

潘守恒拱手道:“臣不敢。此事千真万确,长主若信不过臣,大可以问一问宋殿头。”完颜宁心一沉,试探道:“陛下是贤君圣主,将军是忠臣良将,我大金更非旧辽可比,怎会生出这等无稽之言来?”潘守恒叹道:“长主智略非凡,细细想一想今日之事,就明白了。”

完颜宁微微一怔,脑中电光一闪,登时了然——大昌原之胜可谓前所未有,完颜彝一战成名,声威显赫,平日又极受将士拥戴;而皇帝肥胖文弱,不能领兵,乱世中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国内民心思胜,又有胡沙虎等骄将作乱在前,自然一壁倚重,一壁忌惮,故而嘉奖之时也留了余地,只封了从四品中阶的定远大将军。本来到此为止也罢了,偏偏他今日所为件件犯忌:交结自领一军的郡王,可谓引以为援;私下拜祭谋逆罪臣,可谓怨怼先帝;昵狎吉星降世护佑国运的长公主,其心更是昭然若揭,罪该万死,皇帝将他比作耶律大石,已算十分仁慈。

她越想越明白,越想越可怕,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全身如坠冰窟,连牙齿都不受控制地格格战栗。潘守恒上前搀住她,目光中有愧疚之色挣扎而过,终是归于平静,圈扶着她柔声唤:“长主……”完颜宁却轻轻地挣开,退后半步,勉强自持道:“我没事。”

潘守恒一怔,忽然笑道:“长主怎么了?臣只是个内侍,又不算男人,这些年来没少搀过您,您现在有了都尉,就不许臣碰您一下了么?”完颜宁闻言只觉毛骨悚然,心中万念电转,霎时了然,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颤声道:“潘先生,是你!”

潘守恒长叹一声,黯然低头,无奈地道:“臣早就说了,长主智略非凡,臣纵然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就俯首认罪了吧——不错,确是臣跟踪长主,还将今日之事禀奏了陛下。不过长主放心,臣生性谨慎,跟得甚远,也没瞧见什么。”他举止恭敬、言语斯文,然在完颜宁眼中却与魔鬼无异。

完颜宁久经事故,机变超群,惊怒之下依然冷静,知道斥骂哭泣皆无用处,现下当以保全完颜彝性命为重,极力苦思应对之策,淡淡道:“潘先生,我母亲在天有灵,见到你这般模样,定然十分心痛。”

潘守恒眼色一暗,森然道:“你胡说!她……”完颜宁侧首嫣然一笑,宛若春风,脆声唤道:“守恒……”潘守恒神色一滞,迷离痴惘之色一闪而过,转瞬清醒过来,冷道:“长主,你做什么?”完颜宁微笑道:“我生得与我母亲极像,是么?”潘守恒登时面皮紫涨,躲闪道:“臣不知长主在说什么……”完颜宁逼视着他,冷笑道:“先生因爱生嗔,但你不敢恨我娘,连我爹爹也不敢恨,却为何迁怒于我,要来毁我终身?”她见潘守恒咬牙不答,忽然低道:“我明白了。你把我当成我娘,要我一生留在宫里,不许任何男子亲近,永远是你当年在广乐园里初见她时的模样,这样便可了了你的心愿了,对么?”

[1]注:耶律大石,辽朝宗室子弟,天祚帝时期大将,为人贤明威武,后自立为帝,建立西辽政权。

相期晚岁(五)前辙

潘守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挣扎片刻,长叹了一声,神色倦怠灰败,漠然道:“长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说罢闭上双目,面壁不语。

完颜宁极力定了定神,强压下满心惧怒,话锋一转,和言道:“先生若是累了,不妨坐下歇一歇,我叫凝光做些饮子来。”潘守恒半阖着眼,只是苦笑,完颜宁又缓缓道:“方才我话语重了些,先生海量汪涵,别同我一般见识。”潘守恒侧首淡淡道:“长主果真是长大了,心性愈发坚忍了。”完颜宁浑然不理会他嘲讽之意,幽幽地叹道:“这些年,忍了多少不能忍,先生是看着我长大的,自然都知道,若没有你和宋殿头,也没有今日的我。”她顿了一顿,语气愈发柔和,诚恳地道:“先生,今日之事,其实我该多谢你啊。”

潘守恒仍是苦笑:“谢臣什么?”完颜宁和言道:“身为国朝公主,理该贞静端庄,垂范闺阁,我一时糊涂,行事莽撞失了分寸,幸得先生提醒,心中感激,此其一也。”潘守恒点头笑道:“长主好才辩,难怪能辖制荆王,劝谏陛下,臣今日领教了。”完颜宁听若未闻,继续道:“九年前,我擅闯蒲察都尉府邸,是先生精明强干,将我带回宫中,才免去一场轩然大波;今日又蒙先生亲自跟随,使我免遭外人窥视,声名得以保全,此其二也。”潘守恒只是摇头苦笑,闭目不答,只听完颜宁又柔声道:“先生本可以置身事外,只待我与将军自投罗网,可先生心怀社稷苍生,不忍忠良枉死,所以披星戴月前来示警,好教我二人悬崖勒马,及早回头,这番恩义,我真不知该如何答谢才好!”

潘守恒睁开眼睛,望了她片刻,涩然道:“长主说了半天,无非是想救他。”完颜宁低头道:“潘先生,我当真懊悔得很。是我拉他去拜祭姑父的,他是个呆子,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懂,若陛下为此要杀他,我也无颜苟活,先生的恩德,唯有来生再报了。”潘守恒一颤,面色愈发灰败,烛光之下,他眼角已见皱纹,不复九年前风华正茂的模样,抖索着叹道:“长主待他……竟这样情重么?”完颜宁淡淡一笑,意态甚是无畏,心中却急得五内俱焚,只听潘守恒又苦笑了一声,喟然道:“是了,长主从小崇仰仆散都尉,敬爱大长公主,今日带他去祭拜,便如同小女儿家领着情郎回去见父母,我怎么竟没想到呢……”

完颜宁一怔,忽地豁然开朗,她自幼不知父母,懵懂不觉中早已将刚直豪迈的姨父当成了心目中缺失的父亲形象,后来虽知晓生父是个文采风流的清隽才子,但多年来想象中的父亲高大威严的模样早已根植心中,完颜彝忠直英武,正与这“父亲”如出一辙。她想通此节,忽然间也明白了姨母当年的选择——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比心爱之人的生命更重要——只要他活着,尽可能安全地活着,哪怕要割舍自己的情爱,葬送一生的欢笑,又有什么要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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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马出城门的时候,完颜彝下意识地转身向皇城方向望了一眼,夜色深沉,紫楼金阁琉瓦飞檐皆隐没于黑暗,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似在无边暗夜中看到了那双含情带笑的粲粲星眸。

这一天恍如一梦,明明早起时他还相思惴惴,此刻却已是安安稳稳、融融畅畅,哪怕独自走在黑夜里,却感觉那个慧黠灵秀的少女仍伴左右,她依在马背上,她窝在自己怀中,她溶在此刻扑面而来的春风里,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潜入肺腑,润透心底。

胯/下骏马似通人意,四蹄轻快如风,疾奔向前,片刻间已踏上官道。他想起两月前道旁冰天雪地之中,雕鞍画縠送来如花解语,从此万水千山人海茫茫,自己再也不是孑然一身,有人贴心贴肺、知情知意,与他共恩仇、同进退、齐志愿、偕悲欢,将孤光自照变成月圆花好,扣舷独啸变成携手并肩,一天明月映照两怀冰雪,浩荡百川流向岁月绵长,不由得满心温柔,信口吟来一阙:“念念欲归未得,迢迢此去何求。都缘一点在心头,忘了霜朝雪后……要见有时有梦,相思无处无愁。小窗若得再绸缪,应记如今时候……”

这一夜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他几乎数着更筹等着天亮,朦胧中似见隆德殿两班文武山呼万岁,天子诏谕许降兖国长公主。画面又忽地一转,翚冠翟衣变作荆钗布裙,她被收回赐姓,成为自由自在的寻常儿女,随他远赴丰州,并辔驰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月落参横,他再等待不得,起身仔细梳洗,五梁冠、狮锦绶、绯罗袍、银革带、皂皮靴,一件件穿戴齐整,打开门迎着晓风残月,端端正正地走了出去。值夜的士卒见了,惊讶地笑道:“将军要去哪儿?这身大红袍,又喜气洋洋的,倒像个新郎官。”完颜彝强忍着欢喜,微笑道:“我要进宫面圣,若回来得早,就同你们一起操练。”

他一路驱马小跑,穿过广智门绕道赶到东华门下,守门禁军入内通传近侍局,殿前内侍再伺时禀报皇帝。

不多时,黄门传话带他入内,一径行至仁安殿,请他在殿外等候皇帝起身。他拱手谢过那黄门,再抬头时,忽见一名灰衣内侍缓缓走来,手中托着一个填漆盘。他自忖是皇帝早膳,便退开几步,低头避过,谁知那内侍却径直走到他面前,施了一礼,淡淡道:“小人奉兖国长公主之命,特来给将军送点心。”完颜彝又惊又喜,惊的是她毫不避讳,喜的是她体贴入微,心道:“宁儿当真知我,连我一早赶来没吃早饭都猜到了,有知心爱侣如此,此生何憾?!”揭开盖子一看,碗中一片凝白如脂,竟是一碗酥酪,顿时如饮蜜酿,心中甜遍暖透,脸上赧然红涨,欢喜得连声音都微微发颤:“中贵人,不知长主还说了些什么?”

那内侍目中殊无笑意,礼貌地微微躬身,平静地道:“长主命小人带几句话给将军。”顿了一顿,肃然道:“长主说,昨日之事如同秋扇,将军当以军情为重,速速领兵赴陕,今后也不必传书送信,只须凭圣上旨意行事,不得有违。”

完颜彝听到第一句,便愕然瞠目,待全部听完,更是惊诧不已,疑道:“这……中贵人莫非听错了?”那内侍淡淡道:“小人虽不敏,倒还未敢昏聩至此。长主有言,将军若执迷不悟,她还有一语相劝——请将军想一想沦陷的家乡,好好为国效力,莫要再纠缠迟疑了。”

完颜彝听到家乡二字,越发疑惑,忖道:“她又提丰州,又送酥酪,分明是指着昨日的私语,可为何又叫我斩断情丝?不,她待我情深似海、恩重如山,绝不会无端背弃我!”想到此,精神顿时一振,竭力思索道:“宫中形势瞬息万变,宁儿聪慧非常,定是得了讯息,暗语向我示警……‘昨日之事如同秋扇’……秋扇?”他悚然一惊,猛地想到了庄献大长公主的旧纨扇,脑中如电光一闪,豁然省悟:“‘不必传书送信’,说的是书信;‘凭圣上旨意行事’,说的是圣旨;纨扇、书信、圣旨,这三件都是仆散将军珍藏之物,也是我和她昨日一同焚化了的,她是意指昨日之事还是仆散将军呢?……昨日我与她定下婚姻之约,而仆散将军一生挚爱大长公主,却因君王作梗而致夫妻离心……莫非,莫非……”他想到一个可怕的猜测:“莫非这就是我与她的前车之鉴?……是了,定是如此,所以她叫我速速赴陕,莫要迟疑。想来陛下因为某些缘故对我起疑,今日我若贸然提尚主之事,只怕正落入縠中,所以她要我以军情为重,好好为国效力,将来日久见人心,陛下定会明白我一片赤诚……宁儿她,她殚精竭虑,只为保我平安……”

潘守恒昨日虽跟随完颜宁,却无法悄无声息地跟入济国公府与禁军守卫的大长公主园寝,荒郊外也离得甚远,未看清他们焚烧何物,更不曾听见二人喁喁私语,故而对暗语一无所知,眼见完颜彝神态越来越凝重,却未见丝毫痛苦不甘、愤恨怨怒之色,不免大出意外,轻轻咳了一声。完颜彝回过神,打量了他一眼,觉出他目中并无友善之意,暗忖道:“此人既是宁儿所遣,该是她心腹,为何又这样冷淡?”便也默默不置一词。

恰在此时,黄门出来传话,请定远大将军入内觐见,完颜彝心一凛,他本为求娶长公主而来,现下情势已变,面圣之时又该如何搪塞?眼看着丹墀御座已映入眼帘,只得行礼如仪,稽首叩拜。

皇帝温和如故,笑问道:“今日并非大朝会,卿为何穿戴这样端肃?”完颜彝本非伶俐巧辩之人,登时语塞,只得叩首再拜。皇帝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朕不过问一句。你这身打扮,一路走来,怕有不少宫人偷看你呢。”完颜彝又一凛,忙道不敢,皇帝笑了笑,和言道:“你一大早来见朕,有何要事?”完颜彝听他似有引话入港之意,越发不敢再提婚事,沉声道:“臣欲即往陕西,特来拜别陛下。”

皇帝一愣:“你大清早穿着全套朝服来求见,就为这个?”完颜彝讷讷难言,只得硬着头皮称是。皇帝不置可否,微笑道:“卿稍待,朕去添件衣裳。”起身转入帘后,向潘守恒细问究竟。

完颜彝抬起头,见宋珪立在墀下,向自己颔首示意,似也赞同他离京之举,心下稍安,又过了片刻,皇帝缓缓走出来,脸上似笑非笑,温言道:“朕本念你鞍马劳苦,想留你在京中休养几日,谁知卿忠勤王事,不辞辛劳,即日便要启程。”完颜彝忙拱手道:“此臣分内之事。臣受陛下曲赦之恩,无日忘怀。”皇帝笑了笑,赞许勉励几句,亦准其所奏。

完颜彝低头告退出来,被殿外阳春煦日一照,登时眼前一花。他稳了稳神,自忖皇帝疑心暂去,便恭恭敬敬地垂手缓步而出,沿夹道途经隆德门时,心中陡然一热,忆起昔年在此初遇完颜宁的情景,暗自感叹世间缘法奇妙,愈发思念起她来,踟躇道:“这番离京,怕是几年都见不到她了,我心如磐石,绝无动摇,却该怎样告知她?”转念一想,又释然而笑:“我的宁儿聪灵秀慧,知我如己,岂有不明白的?便是世上之人都误会我,冤枉我,错怪我,她也不会疑我分毫……她,只有她懂得我,明白我……”念及此,一阵热血上涌,心中温馨无限,翻作万千爱怜:“我有了她,此生便不再寂寞,可她却孤孤单单住在深宫里,无依无靠,日日如履薄冰,还要为我担惊受怕……我,我当真对她不起……是了,我要奋发蹈厉,多建功勋,她听到捷报定然欢喜,陛下见我忠能,婚姻之事说不定也有望了……”他走到东华门口,再度矫首回望这巍巍宫阙,目光穿过重重画栋雕梁,似见到心上人流云般的惊鸿掠影,默默道:“宁儿,等我!”转身飒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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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安殿内,皇帝听罢潘守恒的禀报,沉默片刻,叹道:“陈和尚秉性忠厚,朕并非不知,只是防微杜渐,不得不如此,他若能全节尽忠,朕定不负他。”顿了一顿,又皱眉道:“她果真知错了?”潘守恒忙禀道:“长主羞愧万分,哭了一夜,说自己辜负先帝与陛下的恩义,辜负庄献大长公主教导,几乎要脱簪跣足、席蒿待罪,臣怕有损皇家颜面,好容易劝住了。”皇帝缓缓点头,叹道:“是了,她自幼读圣贤书,又是姑母亲身教出来的,自然明白礼仪。”

潘守恒察其神色,咬了咬牙,忽然重重跪在地上,以手加额,伏首道:“陛下,臣有一言,虽万死不敢隐瞒。”皇帝微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但说无妨。潘守恒捏着一把汗,小心翼翼地道:“天地万物,合参阴阳,本是自然道法。长主虽为金枝玉叶,毕竟也正值韶龄,听闻定远大将军一战功成,心生爱慕,也是人之常情,所谓‘知好色慕少艾’,未必有旁的心思在里头。”

皇帝一怔,良久不语,过了半晌方喟然道:“少女怀春,男女爱悦,确是人之常情,只可惜我与她身在皇家,这些天经地义的私情,都变成了朝政……呵呵,真无趣!”潘守恒松了一口气,咬牙道:“陛下,长主说殷鉴不远,她绝不会重蹈慧淑大长公主覆辙,请陛下放心。”

皇帝又一怔,目中似有悲悯之色,点头命潘守恒退下,以手支额,重重叹了一声。

相期晚岁(六)正行

过了数月,陕西行院传来消息,裁撤军中浮费,此弊由来已久,正大元年杨奂在万言策中便提及军费开销过于庞大,拖得百姓骨枯血竭,只是外敌环饲兵凶战危,朝中诸将或出身世家盘根错节,或从龙有功圣眷优渥,朝廷数年来未能裁减分毫,此次陕西各州邑亦不胜欢喜,民心复聚。皇帝闻讯大悦,手谕褒奖移剌蒲阿忠正信勉。

完颜宁在宫中听到消息,只是略笑了笑,并无多少喜色,忖道:“移剌副枢固然忠心不二,只是其人急效近功,图私贪利,又怎会突然甘冒不韪裁撤冗费?此事定是良佐所为。”想到此,心中更增牵挂,柔肠百转:“此番裁冗如虎口夺食,定会招人记恨,他性情耿介,孤立无援,又无幕僚斡旋辅弼,遭上司刁难、同列报复之时,该如何是好?!”愁了片刻,忽又想道:“常言道‘打狗要看主人面’,移剌副枢是官家心腹,良佐与他龃龉不和,在官家看来就是狂妄自专、藐视君上了……”想来想去,唯有让皇帝知道裁冗是完颜彝的功劳,才能连消带打减少皇帝的疑心。

她避嫌已久,于军务上几不置喙,更不能直言其功,正苦思之际,忽听流风禀报宋珪来到,立刻起身相迎。

宋珪形色匆忙,见左右无人,开门见山地低声道:“陛下褒谕三军,手书圣旨即刻要送往陕西,长主若有书信给定远大将军,臣可一并送去,不会被人知道。”完颜宁惊了一跳,蹙眉不语,宋珪见她神色迟疑,压低声音道:“此番宣旨使是臣的徒弟焦春和,臣可在他临行前,将书信放进装手书的锦囊里,他到军中宣读圣旨之后,便会将各个锦囊交给诸位将军。”

完颜宁低头道:“殿头误会了,我敬他人品贵重,所以交结朋友,并没什么言语值得私相授受。”宋珪愣了愣,急道:“长主如今连臣也不信了?守恒那孩子鬼迷了心窍,怎对得起沂国长公主相救之恩……”完颜宁轻声道:“殿头别这样说,潘先生于我有恩,我母亲泉下有知,也只有感激他的。”

宋珪看了她片刻,渐渐红了眼眶,叹道:“长主,臣是看着沂国长公主长大的,后来又一天天地看着您长大,说句该千刀万剐的话,在臣心里,早已把她和您当成自己的儿孙了……”完颜宁低道:“当年若非殿头冒险献策,我岂能降生人世?殿头就认我做孙女吧。”宋珪忙摆手躬身,连道不敢,恳切地道:“长主有事,只管吩咐臣去办,千万别一个人捱着,臣这把年纪,快进棺材了,什么都不怕。”完颜宁目光微闪,计上心来,缓缓道:“殿头待我真好……不过,眼下他遇着大麻烦了,没心思理会我。”宋珪愣了愣:“怎么?”完颜宁蹙眉道:“他革了军中冗费,副枢恨极他了。”宋珪久在御前,历经世故,微微一怔就全然明白,点头道:“原来如此,臣私心里也正奇怪,副枢怎的突然转了性子……将军一去陕西,就断了副枢的财路,只怕要大吃苦头。”完颜宁默默垂首,忽地轻声道:“殿头,焦先生何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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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春和带着两名黄门、一队禁军昼夜疾驰,五六日间便赶到陕西,他一入中军营帐,待移剌蒲阿等人依次拜倒,便从锦囊中取出圣旨,朗声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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