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合新任太常寺主簿,从六品的官职,本是够不着太皇太后寿宴的;然而不久前,新帝三年丧毕而祫,命太常寺按周制主持祀礼,阖寺夙兴夜寐,如今天子的慷慨也到了博士一阶。
受恩的魏主簿建光二年末方调进中州,头回参加华林园的宴饮,前一晚兴奋地睡不着,正日,身为他上级的欧阳谌驱车来接他,便看到的吊着两个黑眼圈的年轻人。不禁莞尔,招呼他快些上车。魏合见自己要同上司连席而坐,连连告罪。
“我司执掌礼乐,你平日又主管付事句稽,没什么可担心的。”车轮继续前行后,与他同岁的太常丞安慰初来乍到之人,他轻摇掌中麈尾,眼睛透过竹帘缝隙望着往来行人。“不过华林园深广,游玩时要小心别迷路了。”
此时魏合心中只当他言重,等到了御苑,方才知晓欧阳的劝告并非虚言——入眼是翠茵连绵、花如繁星,往前走百步便可见到壮阔如海的玄武湖,楼阁沿湖而起,宝殿玉立在百尺高台上,如虎首般俯瞰山水。欧阳谌看上去也颇为喜爱这满目的春光,他摘下一枝樱桃花,不由念道:"开花占得春光早,雪缀云装万萼轻。"
主簿随他身后,闻此也对园中的景色赞不绝口:"若心无功利,在此任一从七品的园吏也未尝不可。"
却引来上司的嗤笑。"天子御苑,人间仙境,是多少人向往的地方。莫说是人,便是里面的禽兽也被悉心照看;不过有些畜生就是不适合。”下级见他眼波流转,转身往大殿方向走去,便也跟上。
二人刚登上高台,忽见身着青金色锦袍的君王站在一棵梨树下,风过时花若乱雪,他衣上的金乌似在雪中遨游。主簿连忙低头拜谒,待听闻天子免去烦礼,他才小心抬头,惊见香雪海中,圣人如玉。
“近来德言为朕实在太辛苦了,沐休可不许再拖了。”听天子唤寺丞之字,魏合不禁瞥了眼上司;然而今上也注意到了他,有些疑惑地对他笑了笑,“寡人不知何时你手下又来了这样年轻的博士?”
自然还是欧阳谌替他回复,“陛下可记得两月前、我曾从扬州刺史那里讨来个善于筹算的主簿?他进京的诏书我还向陛下催过的。”
天子继续笑,魏合只觉耳根有些烫,他连忙又埋头下去。这时又有玉言入耳:“因太皇太后未至,朕还想在这里观观花,二卿可随意入内歇息。”他的内侍却带了两位黄门引他们入殿,因五品以上官员位在正殿中,主簿便与上司分别,与诸博士同坐一片。博士多为中年学士,却有一与他相似年纪的京中子弟付文倩,自他来后二人便常常结伴。
今日不当值,付文倩一身明朱色裲裆,在一众讲究冠服宜古的儒生中太过扎眼。主簿刚进门,那公子哥便招呼他来自己身旁。
“宫宴总是要花上一昼夜的,这殿中都是糟老头子们,能有什么意思?不如一会儿酒过两巡,你随我去园中游猎,打他一两只獐子来。”
魏合心动却有忌讳。“这毕竟是太皇太后的寿辰……”
同僚一摆手,“长乐太后从来就喜欢小辈活泼,不喜欢拘束咱们。”他言语熟稔,姿态肆意,惹得魏姓青年笑的停不下来。
不过这次太皇太后的面容就不似天子那般清晰了,因躬身在后,魏合只远远地看见一台步辇被十六位婢女们齐身抬过,上面坐着位身形尚挺拔的老贵人,穿的是绛紫衣裳,步摇在花白的银丝上闪烁。天子是伴随她一同进来的,就连搀扶也亲力亲为,是一副祖孙慈孝的场景。
鼓乐齐鸣,莺歌燕舞,先是一轮干果点心,又起一桌玉盘珍馐。付文倩给他打手势,二人前后钻出了筵席。他们从马厩取来最马匹,又让仆人借了弓箭,魏合用布帛将两边大袖束起,两位便向另一边的树林纵去。
“我今日听我们太常丞与天子对答自然,真是羡慕极了他的胆量。”
付文倩却一瘪嘴巴,将手中弓空拉了两下。“欧阳先生可是今上还为赵王时的掾属,自然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面露惊讶之色。“太常寺并非建功立业之地,太常丞又非清贵闲职,若先生曾为今上心腹,为何要来此地?”
京中弟子这次也很疑惑,他眼球转动,似在思考:“我听说是先生自己想来的……都是陈年旧事了,要是齐山感兴趣,不如自己问先生去!”见魏合要打自己,付文倩立马装作瞧见一只野兔,二人便追进了林中更深处。
他算是明白了欧阳谌话中的深广之意,华林园的猎场仿佛毫无尽头,很快便到了日落西山,暮色四合的时刻。他们仅靠从密林的枝叶中露出的灯火辨别方向,愣是乱走了几里路,最终回到原点。未想此时恰一只强壮的母鹿被他们之前的陷阱绊了腿,怎么都挣脱不了,发出哀鸣。
魏合动了恻隐之心,想替那母鹿割开网线,但付文倩却想着将迷路的气撒在它身上,已搭箭指向鹿眼。未至圆满,右侧忽然传来一道鸢鸣般的破空声,箭矢的头部随机被折断。
“春蒐需择取不孕者,你两人也算有四只眼睛,还看不出这是一只怀崽的牝鹿吗?”
自入京来,主簿还未被人这般呵斥过,他哑然瞥了眼同僚,二人一齐看向声音方向。就见一男子乘着漆黑的骏马、从林中现身,他身着武士才会穿的短衣,套件银边轻甲,发髻上未着冠;再近些,魏合惊异他的俊逸面目,却又在那双明亮的眼睛前缄默无言。来人将目光集中在主犯身上,他骑马与付氏并肩,借更高的身量打量二人。
事情此时却有了变故,不知是否算放手一搏,那头母鹿不顾一腿被囚,向前拼命挣扎,魏合的马为躲避它便前蹄扬起,将毫无准备的主簿掀倒在马背上。电石火光之间,那陌生男子掌住魏合的肩,迅速将他拽了起来。
男子不管他的道谢,跳下马鞍,将缠住鹿腿的网罗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划开,然后拍了拍鹿屁股,那畜生三两下便跑的没影了。“好了。”男子拍拍手,魏合以为他是要看自己,没想到他接下来安抚的是刚刚受惊的马。
“这位大人,方才的确是在下贪心了。”付文倩摸不清他头衔,见他略比二人年长,虽衣着不得体,仍得尊重,“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那人抬头扬起一侧眉毛,眼神戏谑。“大人就免了,我不过是这苑子的看守,职阶可能还不如你俩。”
付氏和同僚互相对视一眼,主簿想他应当知道这苑中的路,便问道:“我们是来参加太皇太后寿宴的,如今迟迟未出深林,恐会被降罪。不知大人可否带我二人走出这片林地?”
男子自顾自地跳上自己的黑马,他一勒缰绳,黑马就快步向前,发现身后两员文官没有跟上,也不回头便高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付、魏这才明白他同意了带路。
三人一路无言,幸好男子真的认路,并将二人带回借马匹弓弦的地方。然而等在此地的不光有马倌,还有队端着酒菜香汤的黄门,领头的是一位年纪不小、身着红袍的太监。见他三人一同归来,老宦官没看两位太常寺的人,反而堆满笑地迎上那匹黑马:“奴婢总算是逮住王孙了!王孙可要稍作歇息?见您不曾赴宴,圣人已令奴婢们备好——”
然而他的话却被男子打断,那人朝红袍太监抱拳。“徐公公,谢你好意。不过在下身为园监,只怕还有傻子一进林中就出不来,在下还是恪尽职守、去巡逻吧。”说完他叫马倌给他的水袋中灌满水,又拿了两个火炬插在后腰,便纵马消失在黄昏里。那太监见目的未达,摇着头,带着手下黄门向高台走去。
魏合正感叹京城藏龙卧虎、不想一园吏也有爵位,却听付文倩啊了一声,他一拍大腿,说自己知道那男人是谁了。“王孙,陆王孙,他竟然是陆芝!”见主簿仍是一副懵懂模样,他显得十分痛心疾首。“若你早几年来中州,见了他便也不觉得我纨绔轻狂了;陆芝出生执金吾,位至羽林校尉,后因缪太子旧案而遭贬黜——有人说他去了边关,有人说他遭了监禁,不知他何时被派来了御苑?"
缪太子为今上嫡长兄,若不是后来出了巫蛊一案、被先皇废黜,今上应当无缘大统。三年前先皇病危,沉疴时下令将废太子处死,此事于许多人始终如一团迷雾,倒也无人敢提。主簿想起那男子肆意无忌的姿态,又想那宫中老宦的态度,恐怕陆芝并非完全被新皇所厌弃。“他姓陆,太皇太后也姓陆,莫非同出一族?”
付文倩点头,其中意味不言则明。
他二人偷偷摸摸地溜回了偏殿,见无人过问,便将心放回肚中。宴饮结束后,夜色已深,马车中欧阳谌问到他今日的经历。他只说自己去游猎,隐去见到陆芝之事,转而询问上司的遭遇。
“殿内都是些元老重臣,自然没你们年轻人多的地方有意思。”欧阳谌笑笑,“不过似乎圣上的好事将近。”
魏合反应了一下,他想起今上践祚前发妻早亡,如今出了三年父孝,应当考虑立后之事了。“不知又有几家的贵女被提及?”
“眼下最宜相配的不过‘窦王郭陆杨裴’那几家罢了。”都是当朝望族。
主簿笑笑。“今年春来早,原是有缘由的。”
魏合未料到再见陆芝是那样快。
三月,中州街上遍地的杏李盛开,如胭脂与珍珠委地,沾得骡马蹄上都是醉人的香气。因魏主簿不善骑乘,一个沐休的午后便骑着青骡去东市外闲逛,一路望见许多俊男妖女,正在小雨后的翠茵上踏青,而不远处北邙的山峦也绿得恰好。
他与两位家丁在近处走了走,忽然想起文倩推荐过东市一家名叫玉山春的酒庐,便掉头去买酒。那店并不在市集喧闹处,或因自有酿坊,找它反而花了些时间。一入庐中,魏合发现它兼开店面,正有绿眼的胡姬在劝客人饮酒。
来自异乡的青年有些疲惫,他点了几样荤素的点心,又买了杯清酒,坐在角落里看对他来说极稀奇的舞蹈。每当客人多买一壶酒,胡女便会跳一段新舞,如此循环,这店家便不愁庐中的收成。然而喝醉的男人,不乏色胆包天的,不到申时便有一个膘肥体壮、衣衫富贵的男人将短粗的手指伸向那胡姬的臀部。伴随着一声尖叫,一个响亮的巴掌扇在了醉汉脸上,鼓乐骤停。
那男子愣了几秒,捂着有指印的脸怒喝一声“贱人”,便抡起拳头砸向胡姬。此时店主奔了过来,拉住他结实的臂膀声声劝道:“大人,莫要同一胡婢计较。小的赔你一坛好酒,再叫其余娘子陪你。”他身旁的小二一抱了一坛来放在桌上。
然而醉汉并不买账,他一推店主,将那老头摔在地上。
“贼匹夫,谁稀罕你的破酒!你可知道我是何人?”罢了一挥手臂,仆从中一位更加高大的家丁便站了出来,那人髡发荆面,看上去也有两分北胡血统,他向主人递去一包锦囊。“我出二十两银子,买这贱人回去做奴。”
店内众人见势不对,有想劝的也被他气势给慑住;正不知所措时,突然有笑声从凭栏处传来;这酒庐用竹帘隔开了内外,若不是那笑声明亮,他不会想到有人在屋外饮酒。
“若不是看着就不聪明,我定以为你是对头请来砸场子的。”
角落里的主簿觉得那声音听起来无比熟悉,不过再看醉汉面色,只觉得紫中带红,活像要裂开的茄子。
“后来再想,压价的一般是买不起、却又馋的慌得。”一只握着酒盏的手从旁边撩开竹帘,陆王孙那双似怒似笑的眼睛从后面露了出来,他还是一副武士打扮,不过未着薄甲。当他走进来时,魏合发现他脚步不稳,应当也喝得不少。“管你是谁家的,都别丢人现眼了,趁着主人没发威前快滚吧!”
醉汉这次是紫中透红,红里掺白,他连忙招呼手下,要让他揍这个落魄的武士。
显然陆芝不怕,他掏出腰间连鞘的环首刀问道:“对了,你说瞧不起这家的酒是在撒谎吧?”
有病!那男人大吼道。那髡发的家丁即刻抽出背在后背的长棍、朝陆芝冲去,魏合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未曾想醉意朦胧的前校尉迅速躲闪,竟在眨眼后,用刀狠敲在家丁后腰。家丁吃痛,稳住脚步,立马展臂回扫,陆芝以巧劲化解了他的攻击。两招未得手,家丁也知晓他实力不俗,出手越发谨慎起来,却奈何不了对手越打越顺。
又一招后,家丁被他打得咳嗽起来,他退到主人身边、低声道:“家主,他身法像禁中之人。”这一句足以改变局面。那醉汉顿时像醒了酒,阴气沉沉地扫了在座几眼,这下一句话不说、地带着家丁们先离开了。
魏合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见酒庐老板正安慰着受惊的客人,便看向刚打完架的陆王孙,却见他笑着盯着自己未出鞘佩刀,似有一些怅然。老板很快向陆芝鞠躬赔礼。
“老谢,你家老板也算我旧识,就当我还他容我这些年的恩情。”他抱起方才店家搬来要赔给那闹事之人的一坛酒,哼着乱七八糟的曲子向外走去。不知如何,他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魏合,似乎想起他曾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笑盈盈地招呼他来替自己拿酒。“这不是那个太常寺新招的主簿吗?上次给你指路后、某人还没报答我的恩情呢,不如今天就当一回跑腿的吧。”说完,他就让主簿抱酒,自己晃悠悠地走出酒庐。
陆芝朝北走,文员也一路跟随,他们走过繁华市集,渡过金水浮桥,来到北邙山下一个隐蔽的别馆,牌匾上书“蓬丘”二字,周遭却盛开着十分耀眼的紫辛夷花。在门扉敞开后,魏合刚瞥见入口的一座小桥,男人便夺了他怀里的酒,挥手向他作别。
“陆王孙,请留步。”魏合脱口而出,千言万语最终挤出一个问题:“你是否能告知我玉山春的老板是谁?”
陆芝半回头道:“我见你去那里买酒,应当是清楚的。”而后他兀自笑笑,“不就是你们那位百密无疏、一心为公的欧阳德言吗?”
魏合一怔,不待多问,那半醉的王孙已命仆从关上大门。
第二日清晨他刚起床洗漱,管家便赶来禀报说有大理寺的人登门拜访,主簿一头雾水地见到了正在正堂中等候的陌生圆脸中年人,看对方眼下发青,想必是一夜未曾入眠。
“魏主簿,在下是大理寺正薛重安,清晨突然拜访,还望大人见谅。”
魏合赶忙回礼:“论资历年纪,魏某都该尊您一声薛大人;若大理正不嫌,唤我齐山就好。”
或因确有急事,大理正也没寒暄,开门见山告知了主簿自己的来因:“昨夜冯翊公府上有名门客孙放猝死在乐坊中,目前死因还未查明;不过经大理寺查问,其仆赫连金透露其主曾与陆王孙在玉山春发生过激烈的矛盾,王孙先羞辱孙放,后面甚至大打出手,所以陆芝与孙放之死应当有所联系;另一边,大理寺也已问过玉山春的店主谢某,他的描述似与赫连金不符。有人透露昨日齐山也在场,可否请您讲述一下当时发生的事情呢?”
年轻的主簿一时讶然,他虽本不认识什么孙与赫连,但听薛重安所言,在心底他已将昨天骚扰胡姬的醉汉和髡发的壮男对应上了。另一边,他注意到大理正故意向他提及这孙放的后台:冯翊公郭钲,亦是目前安北将军郭尧之父,大概他也因涉及两家着族而烦恼不已。
二虎相争,万不可骑墙。
“昨日在玉山春,一中年男子因轻慢胡姬不成而暴怒大骂,店主来劝,他反不领情,想强买人回去发落。此时本在屋外喝酒的陆芝也许看不惯他专横,就出言训斥一下。没想那人直接命令身边一个髡发荆面的家丁要收拾陆王孙。后来一是陆王孙武力深厚,即使喝了酒也叫那家丁落了下风;二是那家丁看出陆芝有禁中招式,或有忌惮地告诉他主子;很快主仆一行人便撤了。陆芝事后只要了店家一坛酒。因他曾帮我,昨天由我替他抱酒至金水北的蓬丘,将醉醺醺的他送了回去。”
魏合见薛重安叹了一口气,似乎他也不认为那个曾经名满中州的贵胄王孙会真去杀害郭氏一个门客。
“多谢齐山反馈。还请多告知薛某一点,陆王孙曾何时帮过你?”
“客气了,大理正。其实我也是不久前才认得陆王孙的,华林园饮,他为魏某指过路。”
那张圆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要轻了些。“目前尸检尚未明确。但听许多人都提及孙放贪酒易怒,兴许真不是什么外因。”
魏合当然也这么想的。在送别了大理正后,他才赶紧用了早膳,上午趁尚在沐休临摹了几幅字帖,又在太阳最大时修理了面上的须眉与鬓角:而今世风不兴长胡髭,他也正好理了个干净。
正当主簿在庭院的纱帐内昏昏欲睡时,他听见游廊里再次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齐山,魏齐山!大事不妙了!”付文倩的声音远比乌鸦聒噪,主簿不得不捂住耳朵,下一秒就被同僚从榻上拉了起来,“我们寺丞被郭家人给告了,罪名是‘与民争利’!先生已被急诏入宫,不知圣上要如何给我们先生定罪?”
这下魏合的瞌睡彻底醒了。
欧阳谌低头望着脚下的木板,御史的引经据典如同苍蝇绕耳,听得他心生浮躁却又无可奈何。或许天子也厌倦了这叨扰,他唤来婢子撤下香炉、斟茶四杯,让年过知天命的御史歇了一把。
“张御史已将仕人牟利的危害说得很明白了,朕亦受教,只想知道德言这边如何回应。”
李则嗅着碧绿的茶汤,他眉眼浅笑,瞥着因被陡然召见而未着五时常服的太常寺丞;向来重仪表的某人略热了脸颊,他清了清喉咙:“陛下明鉴,只是那酒庐真非臣所经营。不知受何人污蔑……”
同言官而来的清瘦男子原本保持沉默,他是大理寺少卿柏喜,而今见太常丞不认,便上场了。
“敢问欧阳寺丞,是否认识谢云禄?”见被告状之人神色未变、矢口否认,柏喜继续道:“此人为玉山春掌柜,然而做商贾不过五、六年,之前却是益阳侯府上的家奴。”益阳是欧阳氏的封地,而今益阳侯正是他父亲。“不仅谢云禄,连同酒侍、杂工者祖籍皆近长沙。京中除欧阳外,臣想不到还有哪族出于此地?”
寺丞忍俊不禁。“柏少卿,不想才一上午,您已将那酒庐中人的背景摸底。德言实在不认识什么谢云禄,不过在下想,在商在野,扶持同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少卿再进一步。“在那酒庐中巡察时,臣寻见一张酒方。”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有些发黄,却带着隐约的酒糟香,“上面的字在臣看来实在眼熟,也请陛下看过。”
天子的一双凤眼扫过,转眼与阶下的寺丞目光交错。“一张竹叶青的方子,更有趣的是后面的诗:‘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癫狂。’想不到欧阳卿也有这番脱俗的心境。”
他叹口气,向天子作揖。“前些年誊写过的酒方,末了随手一放,未曾想竟留在了酒家。”他刚放下手,便瞥见一旁柏喜阴冷的目光;这位大理寺少卿与冯翊公往来密切,本次郭府出了意外,他必然要为郭氏兄弟奔波一番;恰好欧阳谌素与郭府不善,机缘巧合,大理寺少卿便拿他开刀。
“柏少卿,”圣人唤回了柏喜的视线,“今日因你与御史上奏而有了这场东堂之会,若都是些穿凿附会的证据,朕以为此会便没什么继续的必要了。”
意识到天子有心包庇,御史虎起老脸。“陛下,臣知晓太常丞是从赵王府出身的旧臣,然而太常本掌祭祀、宗庙,怎能一面执行如此雅正的职务,一面有不入流的传闻呢?”
面对言官的当面指责,天子也只堪承受。“张御史所言有理,只是此事起于一桩命案,而人命比捕风捉影更重要不是吗?”
柏喜先退一步。他处事如油,君王的逆鳞还不想碰。“大理寺从昨夜以来一路探查,臣坚信很快真相会水落石出。”
年轻的天子在御案后朝众人笑笑,待大理寺少卿、御史都退下后,李则才松了一口气,原本笔直的后背也靠到凭几上。“昨夜因西北边关粮草之事,审到平旦,未曾想沐休日臣子们如此敬业,害朕不得偷懒。”
“陛下受累,为臣之罪。只怪臣平日性独,与郭氏不合。”
素白的手指再次端起茶盏,身着玄色深衣的天子垂眸露出个无奈的浅笑。“若你都性独,那么陆兰生可就是开天辟地的古怪了!”说完这话,他似不察下臣的惊愕,将碧汤饮入口中。欧阳谌三年来近乎不曾听他提及某人,原以为旧事已如尘埃散去,却见天子眼中寒光乍现,嘴角料峭;然而又立即收刀归鞘:“德言,你是否好奇仅仅死了一个门客,他冯翊公就如此兴师动众开始问罪了?”
寺丞点头,他想连柏喜都出动了,恐怕那孙放的身份并不简单。
李则让心腹太监徐贞送给他一折信,待欧阳谌展开后发现其由北狄语书写,多在讲述汉地风俗;收信者未知,可他注意到花押乃汉字所化,从中拼出了“孙放”二字。
“孙放曾在安北将军帐下为翻译,上旬才来的中州,而今暴死在烟花地,与边事难脱干系。虽有影卫为朕探查,朕仍希望朝中有人能注意此事。”
他默默将信还给徐公公,心里已清楚天子将他最后留下的缘由。
“陛下的忧虑臣知晓,只是边戎非太常职责,在下不敢逾越。”
三年来他自缚于太常寺,李则也都默认了;此番不知为何圣心难测,天子的态度异常强硬。“以朕之见,唯有德言合适。”
欧阳谌抬眼望向御座处,恍惚中想起的是自己初见李则的情景——那年春雨不歇,去就职赵王长史的路上,他的鞋袍都被打湿。当他狼狈迈入王府时,却看见檐下有位少年抱着经卷在等他……而今想起,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臣愿为陛下查访!”
听他言辞铿锵,圣人合掌笑道:“朕信德言绝不辜负朕。”
待他从禁中离开,后背已有一层冷汗,坐在车里的寺丞一面用便面扇风,一面命令车仆调转马头往北行去。当车轮停止时,紫光从窗帘缝隙洒入车厢,他冷面下车,踩着无尽的辛夷海往院中走去。所寻之人正袒露着右臂、坐在水池边洗佩刀,即便欧阳谌从来不喜欢他,也不得不称赞那人豹肩猿臂、天生挺拔。
“陆芝。陆兰生!”
他连叫了两声,那人才回过神来,似乎对他的出现很不耐烦。“你是觉得我杀人了,还是来责怪我揭露了你的酒庐?”
寺丞气短,将手中的扇柄攥紧。“华林园监好大的怨气,许久不见,还是那么爱以己度人。”听他挖苦自己,陆芝的眉头聚拢,手中擦拭的动作却未停。那柄漆黑的环首刀如井水不时泛出一片光来,华美至极,难怪如此受主人所爱。欧阳谌直切主题:“大理寺的人应当过来过了吧?”
却见对面露出嘲笑。“算来过吧,不过没得太常的运气,寒舍可不是想进就进的地方。”听其意思,是陆芝没让大理寺的人进来,也算他意料之中。
“早些时候我还在纳闷郭府为何因一介白衣大动肝火,但后来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那门客会北狄语,本是安北将军的翻译——”话未说完,却见陆芝提刀而起,眉目里燃起了火。
“是李则让你来的?”他神情冰冷,近乎像转身就走。
寺丞一愣,随后怒骂道:“陆兰生,你放肆!”
“我再放肆的事都做过,要千刀万剐还是割舌挖眼都随便。”他将刀放回鞘中,似笑非笑地看着矜贵的来客。“一码归一码。过去这些年,承蒙你的玉山春多次收留,今后兰生自会还清;可我不会听从他李则的意志行事,他也别想拿阿尧来要挟我!”
安北将军郭尧曾是缪太子的伴读,陆芝和他的情谊开始于前朝东宫。
“陛下没有打搅你的意思。是我自作主张,将此事透露给你。”走了几步的主人回头,面上的敌意消解了些,却多了三分的疑惑。“你已买醉三年,若郭尧再有事,还不知要如何发疯,到那时陛下、太皇太后还有陆家……”
那张英挺的面目放松下来,眼中有些怜悯。“你倒是为他操心。”
王府旧臣无言以对,却看陆兰生转眼将衣袖穿好,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穿的是身绯色的胡服。“既然那死鬼与安北将军有关,我还不得不弄清楚前因后果。”不等欧阳谌反应过来,那人就拔腿往外走,仆从见此纷纷替他备马备鞍。“明日此时,‘蓬丘’恭候欧阳大人的光临。”
欧阳谌再听到他消息却在小朝会后,柏喜笑里藏刀地截住了太常丞。“德言,昨日不才忘了问:你何时与陆王孙有了那样的交情?”
较之年轻些的大臣皱起眉毛,他抬手拜问:“柏少卿何出此言?”
对方笑了笑。也是,陆芝在玉山春出手,怎么看都维护了主人的面子。“昨日不才不过例行公务,将太常丞之事呈报圣上;昨晚陆兰生就骑马来大理寺问罪了。能请动销声匿迹三年的贵人,还是德言手段高明。”
说罢也未给他解释,大理寺少卿笑称有事便告辞,留下满腹疑问的欧阳谌回到太常寺,刚进门,就看见两双巴巴的眼睛。“如海,齐山,你二人怎一副做了亏心事的表情?”他称着下属的表字。
付文倩还是少年人做派,一见太常丞入门,便热情地蹭他面前来。“自从听闻寺丞受大理寺和御史问责,下官便心忧不已;如今见您归来,想来定然无惊无险。”
较之付博士的活泼,魏合便沉静许多,欧阳谌想他也遭过大理寺上门闻讯,便出言安抚:“大理寺因秉公执法,我们亦无涉错,没什么可担心的。”
见那初入京的青年点点头,太常丞便想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刚转身便听到付氏在身后八卦:“你听说了嘛,那个冯翊公门客死得可恐怖了!死前脸红如血,死后浑身烂斑。乐坊的人都说,这是受人诅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