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是月季,一朵暗红,一朵浅粉。
两枝花被人修剪过,没有绿叶,枝条光秃秃,花朵在细细的枝头摇摇欲坠,看上去,倒好像不是真的花。
宋望神色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宁姐已经走到了落地窗前,往外看。
如火如荼的晚霞从整扇落地窗映进来,她整个人便好像站在艳丽的火苗里,随时会消失一般。
宋望没有再往前走,看着她的背影,没说话。
宁姐似乎是轻轻一声喟叹,微微侧身站着,朝着他扭头笑了笑:“宋望,你还记得青城吗?”
“记得。”宋望淡淡地应声道,“家乡怎么能忘?”
这话说完,他似乎是觉得奇怪,神色定定地看着宁姐,慢慢道:“您也是青城人?”
他这称呼比以前都客气许多,直接差了辈。
宁姐笑了笑,扭头过去,看着窗外,声音悠悠道:“是,我是青城人。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一户吗?因为那条河。”
宁姐伸手指了一下,宋望抬腿走两步,便看到晚霞下波光粼粼那条河。
“当年我第一次遇见你父亲,就是在傍晚,”宁姐看着那条河,声音悠悠道,“一条河从桥下穿行而过,他笑着跳上船,眉眼张扬,骄傲得像个孩子。”
“您认识我父亲?”宋望神色微微诧异,发问道。
“我爱他。”宁姐道。
宋望垂在身侧一只手微微收紧,握成拳,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抬眸定定地审视着她。
“就是我。”宁姐慢慢道,“传言里,那个让你家破人亡的女人,就是我。”
宋望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宁姐看着他,似乎过去很久很久,也不曾开口。
窗外晚霞的艳色更盛,宋望绮丽如画的眉眼映在瑰丽的色泽里,宁姐侧头看着他,一瞬间觉得恍惚,伸出手,朝着他的脸上摸过去。
宋望一把握上她手腕,似乎是抑郁不已,使劲地磨着牙。
“那是宋清晖的选择,与人无尤。离开京城吧,我可以当做从未认识你。”宋望握着她手腕,差点握碎,半晌,却淡淡地说了一句,放开她手腕,转身欲走。
宁姐比他大好些岁,这些年,也私底下为他做了不少事,眼下到了这一步,真相昭然若揭,他却懒得再计较了。
感情的事,怪得了谁呢。
如果不是宋清晖有心,单凭她,怎么可能让宋家落到这步田地。
宋望紧紧抿着唇,大跨步往门外走。
身后,宁姐看着他高挑挺拔的背影,苦笑道:“你错怪他了。”
一句话,又让宋望停在了原地,没回头。
“我是一厢情愿,我一直爱着他,我甚至比你母亲更早认识他,可这些其实都没有什么用。他去京城,对你母亲一见钟情,追求征服她,带她回了青城。可是他没有变过心,从头到尾,爱的人只有你母亲而已。你应该知道吧,他将你母亲唤作香香,你现在也有了爱人,难道体会不到那些称呼里的爱意吗?”宁姐在他伸手,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胳膊,声音轻轻道。
宋望在她的声音里慢慢转身,一字一句道:“可是我母亲杀了他。”
“她误会了。”宁姐苦笑道,“你父亲在外面醉了酒,是我主动靠近他,抱他吻他,带他去房间,被你母亲看见了。我是故意想和他发生点什么,可是他受惊一样地跑开了。”
“宋望?”宁姐看着他,试探道,“你怪我吗?”
她原先不觉得愧疚,她原本不会觉得愧疚。
可这些年,看着宋望,看着他从青城到京城,看着他从原本那样秀丽如玉的少年变成如今这样,很多时候都冷漠散漫的男人。
他因自己家破人亡,也因自己背井离乡,纵然走得越高,却不见得比原来幸福。
眼下他有了心爱的女人,一颗心终于因此而柔软,她却觉得愧疚。
宁姐看着他,神色忐忑而期待。
宋望愣了良久,突然抿唇笑了一下,他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似乎是觉得不知所措,手指摩挲着自己色泽浅白的薄唇,笑着反问道:“怪你吗?”
宁姐怔怔地看着他。
宋望咬牙切齿:“我恨不得杀了你。”
“要是能死在你手上,我甘愿。”宁姐放下环抱着自己的双手,神色认真,苦笑道,“宋望,要是能死在你手上,我甘愿。”
“我妈妈她,能回来吗?”宋望看着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近,伸手扣上她纤细的脖颈,推她到窗边,手指用力收紧,一字一顿道,“杀了你,我妈妈她,能回来吗?宋清晖,能回来吗?”
宁姐被她掐着脖子提起来,越提越高,猛烈地咳嗽起来,无法开口。
“能回来吗?啊!”宋望声色俱厉地问了一句,下一瞬,松开手,将她直接顺着窗户甩出去,“砰”一声,书桌都被撞的退了一步。
宋望居高临下,垂眸看着她,神色隐忍,克制着怒气。
他紧握着双拳,浑身血液沸腾,肌肉都紧绷,笔直地站着,脸色铁青,好像下一刻,就是狂风暴雨。
他看了良久,看着宁姐,眼神凛冽如刀。
可最后,他没有再上前一步。
他和宁姐相识差不多十年,她一直对他颇为照顾,也迁就,只要他需要,她能够帮助他做不少事。
谈不上利用,可实际上,这么多年,他也利用她不少次。
他有些心软,最起码,没办法亲自杀了她。
宁姐看着他紧握的双拳上青筋暴跳,神色怔怔,突然了然地笑了笑,渐渐地,声音越大,她好像发疯一般地笑起来。
她多了解他,这就是她认识的宋望,和宋清晖一样,心慈手软。
也许平素很多时候狠绝冷厉,可实际上,他有极其柔软的一面,这柔软的心肠,是对每一个身边人而言。
他并非不敢杀她,可他不忍心。
他性子里有执拗赤诚如孩童的一面,对伙伴和朋友,哪怕是犯了错的伙伴和朋友,都没有办法狠下心肠。
这就是宋望……
宁姐哈哈哈大笑起来,眼眶里笑出了泪,声音无比苍凉,好像这一瞬间,突然老去了不少。
宋望紧紧地握着拳,转身,大跨步离开了房间。
他心绪涌动,这晚到的真相让他差点承受不住,下楼梯的时候,他脚步踉跄一下,额头上都突然冒出了不少汗。
他想起了楚香兰,她握着血淋淋的剪刀,对着自己笑,她说:“小宋同学,我杀了你爸爸。”
他也突然想起了宋清晖。
事实上,这么多年,他一直避免想起他。
宋清晖眉眼飞扬,大跨步进屋,当着他的面,一把就能将楚香兰举老高,甚至在空中扔一下,还稳稳地接住她,爽朗笑着唤“香香。”
香香……
是了,在他懂事以后的那些年,他看似玩世不恭的父亲,一直这样称呼着他的母亲,这样的两个字里,带着骄傲,带着浓烈缱绻的爱。
是连他,都打扰不了的亲密。
他其实还清楚地记着他的长相,他的父亲宋清晖,和现在这个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完全承袭了他的眉眼鼻梁,一直以来,想甩都甩不掉。
原来是误会。
让宋家家破人亡的这件事,到头来,一个误会而已。
妈妈,你知道吗?
宋望伸手在自己心口按了按,那里沉闷堵塞,让他难以呼吸,他脸色极其难看,好像受了重创,下了楼,连赵青都吓了一大跳。
“哥,怎么了?”赵青连忙起身,探询地问了一句。
“没事。”宋望摆手道,“我没事,回家,现在。”
“行。”赵青连忙应一声,扭头朝楼上看一眼,转身跟上他,大跨步出门。
宋望一直没说话,赵青取了车,两人一路出去,距离整片小区远了些,后座的宋望一句话都未说。
“轰!”
一声震天巨响突然传到耳边,赵青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车窗外,远远的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带来的热浪他们似乎都感知得到。
宁姐的那栋小别墅,在火光中,被炸得四分五裂,分崩离析,这情况始料未及,赵青震惊错愕不已,紧急刹车,车子停在了原地。
宋望从落了半扇的车窗中看出去,视线之中,只有一片艳丽的火光。
“走吧,回家。”良久,他微微启唇道。
晚上九点,宋望回到家。
家门口,他遇上了刚好准备进门的江栎,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江栎正掏钥匙的动作一顿,转头看他。
宋望面无表情,眉眼冷峻,看见他,就当作没看见。
事实上,从上次争执以后,他们一直冷战。
江栎看着他,挡了去路,宋望便也停了步子,等着他开门,一言不发。
半晌,江栎抿唇看着他,道:“江昊成的事情,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我没有要他的命。”宋望言简意赅。
“你为什么收购光影?”江栎想了想,又道。
“呵,”宋望笑了笑,“和你有关系?或者说,光影和你有关系?你在光影处于什么职位,握有多少股份?”
江栎看着他,一时间语塞。
“商场这些事,我的事,你还无权置喙。”宋望淡淡道,话音落地,索性越过他,直接开门。
“表哥。”江栎在他背后唤了一声,慢慢道,“你在帮我吗?”
宋望推门的动作顿了一下:“你觉得呢?”
“是。”江栎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宋望没说话,也没回头看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程思琪和程瑜看着电视说话,小思源靠在沙发上,吃葡萄。
眼见他们一前一后进来,神色都还挺冷淡,程思琪站起身笑笑道:“你们俩在外面吃饭了吗?”
“吃过了。”江栎先回话,越过宋望,上楼去。
宋望到了程思琪跟前,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半晌,温柔地笑起来,道:“我想吃面,做碗面给我吃吧。”
“琪琪也刚回来,我去做吧。”程瑜站起身笑了笑,“她就会下面条,你也别委屈着,想吃什么都行,我去做。”
“妈,你去休息吧。”程思琪扭头看她一眼,“下个面也没有多累的。”
“真要吃面啊。”程思琪看着宋望,笑问一句。
“嗯。”宋望点点头,一脸认真。
“我去做。”程思琪说着话就往厨房去,边走边道,“你要不先去洗澡吧,也得一小会,你下来再吃也来得及。”
“吃完再去。”宋望说着话,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海鲜面吧,我妈今天在超市买了虾皮,很新鲜。”程思琪打开冰箱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建议道。
“嗯。”宋望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她的腰,埋头在她颈窝,应声道。
“怎么了?”程思琪笑着掰开他的手,推他,“别闹,还想不想吃饭了,时间已经挺晚了。”
“别推我。”宋望收紧手臂,更执拗地抱着她,“让我抱一会。”
他声音和平时有些不一样,程思琪敏感地察觉到,便没有再推他,声音轻轻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就想抱你一会。”宋望牢牢地抱着她,蹭着她脸颊,声音低柔道:“宝贝。”
“嗯。”程思琪温柔笑着应了一声,在冰柜里找菜。
“琪琪。”宋望声音低柔地又唤了一声。
“嗯。”程思琪又耐心地应着。
宋望先后叫了她好多次,她每次都极耐心地答应,到最后,宋望扳过她肩膀,低下头去,温柔地吻着她。
他动作极轻柔珍视,捧着她的脸,好像捧着易碎的瓷器。
程思琪觉得他有心事,一边耐心地应付着他,一边洗菜、切菜、下面条、调味。
她也就会做这些,原本想着好好学厨艺,因为后来越发忙碌,每每回家,纵然有心,也没多少时间。
两人在厨房里磨蹭了好一会,等宋望吃上饭,程瑜和小思源都已经上楼去休息。
宋望吃得很慢,一直若有所思。
等他吃完,程思琪收拾了碗筷,两人回房,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宋望去洗漱。
程思琪先上床,觉得无聊,用手机上微博,胡乱地浏览着,看新闻,最新一条,西郊枫林区紫郡长安一栋别墅爆炸。
时间就在下午七点左右,原因未明。
消防员赶到现场施救,呈现出来的画面却惨不忍睹,业主被炸得四分五裂,尸骨不全。
程思琪觉得残忍,索性退出微博,唏嘘不已。
等宋望围着浴巾出来,还能看到她明显惊魂未定的惋惜样子,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程思琪勉强笑一下,又觉得他今晚看上去显得闷了些,想想又道,“就刚才看新闻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西郊枫林区一栋别墅爆炸了,业主都炸得没能留下全尸,太可怕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说着话,宋望低着头,若有所思:“嗯,我知道。业主是宁姐。”
“宁姐?”程思琪诧异不已,愣了半天,突然抿抿唇,开口道,“上次和你一起,被拍到的那个女人吗?她到底是谁?”
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发问,宋望握着毛巾,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宁姐?”程思琪若有所思,半天,又道,“她和江昊成有关系吗?今天网上那个帖子,是,确有其事?”
“如果我说是。”宋望垂眸看着她,“如果我说是,是我让宁姐勾引了江昊成,到最后,他也因此间接死亡,你会觉得怕吗?”
“我说过的。”程思琪看着他,“哪怕你是魔鬼,我也爱你。我相信你,无论做什么,你总有你的原因的。”
程思琪语调顿了一下,上前拉过他一只手,跪在床上,抱着他的腰:“你今天怎么了?宁姐为什么会死?愿意说给我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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