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滢看着手术室的方向,已经干涸的眼眶又落下泪来。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划过她的脸颊,从小巧的下巴上直接砸落而下。
她紧紧咬着唇不说话,眉眼紧紧拧着,看上去依旧是平时那副倔强模样。
江宁说不出的生气,看见她就怒火中烧,一只手紧紧地揪着乌乐的衣服,朝着嘶吼出声道:“滚呀!我们儿子没有你这样的女朋友!我们乌家也要不起你这样的女孩,滚,当我求你,滚远点行吗?”
“不。”楚滢看着她,小腿都发抖,“不要,我陪着他,我等他,他说不要我跑的。我走了他醒来该伤心了。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要走。”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突然想起先前医生沉重的脸色,面容倏然僵硬。
他会醒来吗?
他会不会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两个人情意绵绵的时候,他说会一辈子陪着自己,老了之后也要晚走一步,说好一辈子照顾她的。
乌童,你说在我后面才死的。
我都好好地站在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你怎么会死呢。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做了手术就会醒,他做了手术就会醒过来,肯定的,做了手术就会醒过来。
以后再也不跑了,她以后真的再也不跑了,别追了,换她追他吧,她还从来没有追过人呢,傻乌童得高兴死了。
楚滢胡思乱想着,泪水爬了满脸,江宁有些癫狂地笑了笑:“看不见你伤心?他看不见你再伤心,就没有我这个妈!”
“阿姨。”楚滢看着她声音哽咽地唤了声。
“你别叫我阿姨!”江宁登时发起怒来,看着她,恶狠狠地恨不得吃了她。
手术室的门“啪”一声打开。
医生解下口罩,紧紧拧眉道:“吵什么吵什么!还让不让医生做手术了?!”
“我儿子怎么样?”
“我孙子怎么样?”
乌家人异口同声地问起话来。
医生神色缓和一些,道:“病人情况不太好,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手术得几个小时,要等就安静等着,别再外面吵吵嚷嚷了!”
“抱歉。”乌乐高大的身子都抖了抖,“您先进去,我们知道了,不吵不吵。”
他话音落地,医生扭头进了门。
手术室的门重新合上,乌乐一只手拍着江宁的背,一脸沉重又严肃地朝着楚滢开口道:“先走吧。当我求你了,先回去行吗?”
话毕,又看向剧组一众人:“没事。这里有我们,大家都不用担心,先回去。”
剧组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一个两个都开口安慰了两句,也没有再滞留,慢慢离开。
楚滢、程思琪、宋望,三个人还在。
楚滢双腿发抖,脚下却好像长了根似的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宁不想看她,将泪水斑斑一张脸埋进了乌乐的怀里。
半晌,眼看着楚滢呆站着不走,原先说话的老人又忍受不住,恨恨地瞪着她,眼看着就要发怒。
江远用眼神示意程思琪带楚滢离开。
程思琪看着他,抿抿唇,略微想了想,朝着楚滢开口道:“走吧,先走好不好?乌童会没事的,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楚滢正要说话,一直没吭声的宋望,一只手拽了她手腕,直接转身,大跨步往回走。
楚滢脚步踉跄,挣脱着他的手。
可宋望力气太大,她根本徒劳,半天,除了觉得手腕痛,毫无办法。
顾及着医生的话,她不敢再大喊大叫,宋望也不说话,一路拉着她手腕,没到一会,快步走到了楼道口。
程思琪紧紧地跟着两人。
到了楼道口,眼看着手术室越来越远,楚滢一把拉住边上的扶手,再也不肯走。
宋望扯着她扯不动,楚滢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边上的铁栏杆,一只脚也伸进去,将她整个人卡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走。
她神色哀伤至极,泪水涟涟,看在宋望眼里,却觉得怒火中烧。
楚家的女儿没有一个听话省心的。
这是他来了京城十多年,老爷子一直灌输给他的想法,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年少时在楚家大宅里住过一两年,宋望对白茉和楚滢的事自然一清二楚,说实在的,他一直觉得楚滢有病。
公主病。
白茉住在楚家原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所有人都能和她好好相处,楚滢不行,就因为楚家人给了白茉关爱。
其实他真的不明白那有什么好争抢好在意的。
许多父母都不是一个孩子,亲生收养也罢,男女也罢,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骨肉血亲,也十几年几十年朝夕相处,非得在这里争个高下立见,有什么意思?
这世界上有多少孩子从小忍受苛责打骂,有多少孩子从小颠沛流离,有多少孩子从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有多少孩子一出生就挣扎在死亡线上,可他们许多人都能努力乐观地活下去。
像楚滢这样已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楚家人也一直疼爱着,她那个妈妈,已经到了是非不分护着她的地步。
这么多年,她到底在别扭什么?!
宋望哪里有女生那些弯弯绕绕地敏感心思,想到先前和刚才断断续续地知道的楚滢和乌童的事,他简直暴怒,又丢脸又气愤。
楚家有这样蛮横泼辣的孩子,这样出了事连承担也不敢的子孙,他都替老爷子觉得羞。
他其实懒得管,可他也不得不管。
楚滢和蔚然也不一样,她从小就住在大宅,老爷子眼皮底下,出了事,自己视而不见,怎么也说不过去。
可眼下,他也就想狠狠地教训楚滢一顿。
如果她是男生,他甚至想拿鞭子抽死他,省得闹心。
宋望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楚滢的手腕,撕扯,楚滢紧紧抓着栏杆,一动不动,宋望面色冷凝地盯着她,楚滢就突然哭起来,哀求道:“不走,我不走。我要在这里,乌童他醒来看不见我真的会伤心的。求求你了,表哥我求你,我不走。”
“你都没看见他家人那个态度?”宋望紧紧拧眉看着她,“你们完了。他醒不醒,多久醒,都和你没关系。事已至此,后面事自有我处理,没你什么事了,回家去。”
“不。”楚滢紧紧抿唇看着他,“不会的。他会醒,会醒来找我的。”
“就你这个样子?”宋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叹气道,“走吧,先送你回家,江编说得对,没有那家人敢要你当儿媳妇的。”
他说话向来不客气。
楚滢却好像没听见,抱着栏杆,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半晌,宋望蹙着眉放开她,楚滢便好像突然失去依靠,滑到墙角,整个人坐在旮旯里,双手报膝,整个人雕塑一样,死死地盯着手术室的方向。
“楚……”程思琪站在边上看着,试图唤她。
宋望直接拉了她一把,道:“让她一个人在那里呆着,我们去那边坐。”
“不好吧?”程思琪看他一眼。
宋望没说话,直接拉了她手腕,就往边上不远处的座位走过去。
程思琪扭了脚,不严重,被他拉离原地,忍不住蹙眉轻嘶一声,宋望一扭头这才发现她丝袜划开一条大口。
她还穿着西餐厅服务生的衣服,也不知裙子在哪里蹭了些污渍,看上去说不出的狼狈。
宋望蹙眉看她一眼,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来,坐到一边的座位上。
程思琪就坐在他腿上,医院里人来人往,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小声道:“放我下来。”
“不放。”宋望说了两个字,不容置喙。
话音落地,也不理会她,低下头去查看她的腿。
“下午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程思琪声音小小地说了一句,距离并不远,纵然她压低声音,呆坐在墙角的楚滢也听得见。
她第一次看见程思琪就觉得亲切,当时她刚到宿舍,程思琪单腿跪在床上,很认真地铺床。
她长得漂亮,眉眼温柔,唇角含着一点点笑,和她记忆里,某一天的妈妈完全重合。
不知怎么,她就喜欢黏着她,喜欢看到她对自己笑,喜欢和她形影不离,和她在一起,她有一种很罕见的满足感和安全感。
程思琪也的确和她想象中一样,温柔爱笑,对她非常好。
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好朋友,她下去却那样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责怪她欺负她,她还帮着自己遮掩。
她又抬眼看着手术室的方向,想到乌童,心绪涌动,脑仁要爆炸一般。
楚滢双手紧紧地抱着膝盖,手臂越收越紧,恨不得勒死她。
不远处--
宋望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脱掉了程思琪的高跟鞋,然后,又避开她小腿的擦伤,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丝袜拉扯了下来。
再然后,他将程思琪放到了边上的座位里,捡了高跟鞋和丝袜,直接扔到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你扔我鞋子干嘛?”程思琪着急起来,郁闷地看了她一眼。
“会让你摔倒的鞋子都不是好鞋子,不要也罢。”宋望淡定地说了一句,吩咐道,“你就坐这里别动,我去拿点擦伤消肿药膏来。”
“没事的,擦破点皮根本不用上药。”程思琪一脸无语。
“乖乖坐着。”宋望懒得和她多说,看着她,估摸她反正也没法起身,气定神闲地去买药。
程思琪坐的位置距离楚滢并不远,看着她,心里难受不已。
楚滢是她到京城第一个朋友,一开始,她觉得她爽朗活泼,又喜欢叽叽喳喳地说话,当真是非常非常喜欢她。
一个楚滢,似乎都将她死寂的一颗心慢慢地唤醒了。
很多时候和她在一起,她都觉得自己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快乐的大学生,而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程思琪。
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彷徨,大概是在《天籁之音》总决赛那一晚,她跟着楚滢跑去了医院,楚滢对着楚老爷子,咬牙微笑着说了那一句“真好。”
她当时心里咯噔一声,第一次,意识到楚滢当真有极为偏激的一面。
再后来,听了楚滢那些话,又听了楚妈妈那些话,她有深深的无力感,除了叹息,再也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
直到楚滢牵扯上乌童和江远,她更深地意识到,她心里有一个角落,住着偏激而脆弱的楚滢,一点就着,基本上没有人能靠近。
觉察到不舒服被伤害,她会立马竖起全身的刺,将对面人扎得千疮百孔。
这样的楚滢,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而每次出了事,无论她到底有没有错,她也只能先尽力地维护她。
她只是并不想失去这样的一个朋友,她一直以为,在乌童那样温暖炙热的爱情里,她总有一天,会变成温柔乖巧的楚滢。
她也一直觉得,这一天应该不会太久,等不了多久的。
可是,乌童出事了。
乌童出事了,他的家人都因此崩溃,楚滢看上去也崩溃,她真的不敢想象,事情接下来会怎么去发展?
她错了吗?
也许在一开始,她就不应该一直想着以柔克刚,不该自以为是地认为,给楚滢更多的爱,就能弥补她心里对感情的渴望。
程思琪看着她,半晌,也没有出声,悲伤地低下头去,一双脚就直接放在地上,地板冰冰凉,那凉意透过脚心,似乎能钻到她的心里去。
宋望折回来,帮她清理了一下小腿,又往擦伤的地方抹了药。
眼看着楚滢神色呆滞,两个人也都没有在说话,静静地坐着,这一坐,就坐了四个多小时。
从六点半进了手术室,到结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
乌童陷入重度昏迷,转到icu病房。
乌家人一脸疲惫,得知他尚未脱离危险期,哪个也不敢放松,看见楚滢,更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十一点半,宋望生拉硬拽,将楚滢带出了医院,和程思琪一起,送她回家。
从他将楚滢塞上车,楚滢便好像傻了一样,再也不动了,不哭不闹,整个人蜷在后座成一团,看上去也了无生机。
临近一点,到了楚家。
程思琪没有鞋子,没办法下去,宋望开了车门拽着楚滢回家。
楚滢不吵不闹了,木偶一样地跟着他,楚宅外路灯亮着,昏黄的灯光在夜色里浅浅晕开,近处远处有虫鸣声传来,夜,无比静谧。
台阶下,宋望松开她,低声道:“进去。”
楚滢看着他,神色呆呆的,半晌,宋望转身欲走,她突然开口道:“表哥。”
宋望住了步子,回头,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她。
“我真的很差劲吗?”楚滢看着她,语调喃喃道,“我这么差劲这么讨厌,你说,乌童那傻瓜为什么会爱上我呢?”
她面色沉重,在昏黄的灯光下,满布哀伤。
宋望定定地看着她,唇角扬起讥诮的一道弧度,淡淡道:“你不是说了,他傻,可能就因为太傻了。”
他语调凉薄,面色寡淡,英俊的一张脸在夜色里,冰冷严肃。
出口的一句话,却让楚滢踉跄着退了一步。
宋望看着她,一只手掐上她下巴,目光幽深凛冽,一字一顿道:“白茉死了,楚沣也死了,乌童可能也会死,都和你脱不了关系,你好自为之吧。”
他一句话说得极淡漠,每个字,却重若千钧。
楚滢看着他,宋望收了手,她脚下一软,踉跄一下,跌坐在原地。
宋望没有再看她,两步跨下台阶,脊背挺直,大跨步朝着停车的方向而去,慢慢地,清俊秀逸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
他最后两句话一直在耳边回荡,楚滢坐在台阶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大宅一片安宁,这个时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先前宋望给楚家打了电话,知道他们在一起,自然也没人因为她夜不归家而担心。
楚滢拿钥匙开了门,阔大的客厅里有月光,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她慢慢地走着,也没有开灯。
不知道哪里透着风,分明是盛夏,可她竟然觉得冷。
楚滢木偶一样地迈着小小的步子,楼梯就在不远处,可她忘了上去,她忘记了要睡觉这么一回事,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抱着肩膀,她在沙发角落的地上坐了良久,听着客厅里的摆钟一下一下地走动着,一颗心,都是空的。
她想起了乌童,她一直想着乌童。
她在课堂上因为江远黯然神伤,他递纸条给她,问:“我可以做你男朋友吗?”
他的字迹清隽工整,非常好看。
她因为知道江远已婚的消息哭着跑开,在楼道里吻上他,他下意识揽着她的腰,嘴唇和手掌都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