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修慈闭上眼睛之前，最后看到的是一双冷冰冰的眸子和胸口的无尘剑。
无尘仙尊沈踏星，以及他的本命法器无尘剑。
无尘剑深深地插进他的胸口，谢修慈能感觉到血和灵气从身体里一点点消散。
奇异的是，这么重的伤口，竟还没有身上其他地方疼。
或许是他要死了，对于疼痛的感知也少了许多。
谢修慈嘴里有股铁锈的怪味，他张张嘴还未说出遗言就喷出一股浓稠的黑血。
眼前那人有一瞬的慌乱。
是怕血水弄脏他的仙袍吗？
谢修慈有点好奇那人的表情，但来不及了，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不清，临死前大脑走马观花闪现着他这倒霉的一生。
要他说，人的命一开始就是定好的。
譬如他吧，年幼抄家，父母双亡，他被丢在乱葬岗等死。
野狗啃食他的小指，虫蛇盘踞一旁等待着分食他的骨肉，身下是腐烂的尸体和肮脏的污水，他数着星子等死。
谢修慈记不清那会有多疼了，好像没有现在这么疼，因为很快，老散修就把他抱进了怀里，脏脏的破布把他包的严严实实，很暖和，于是一点都不疼了。
但人的命是改不了的。
老散修说他心里有恨，应该修“慈悲道”，所以给他起名修慈，又赐他本家姓，于是就有了这么个和“魔尊”名号毫不相干的名字。
别看这老家伙说的道貌岸然，实际上带着小孩天天上街卖艺算命，偷蒙拐骗四件套中除了拐，样样都干，所以到头来也没有个好结果，最后被人一刀砍去头颅换赏钱。
谢修慈追着那人跑的吐血，还是没有抢回老散修脏兮兮的大脑袋。
从那人的嘴里，他知道了老散修是个魔修，年轻时带着宝物叛出师门，此后被通缉数年。
那人看谢修慈年龄小，又哭的可怜，于是大发善心，拎着老散修滴血的头颅道：“小子，这叫做师门锄奸，不算寻仇，我不杀你，滚吧。”
谢修慈抹干眼泪，吭吭哧哧跑回老散修的山洞，翻箱倒柜也没找出什么要命的宝贝，倒是找到了几本修炼功法。
于是谢修慈没修“慈悲道”，他修了百年斩水剑。
功成后谢修慈割掉了仇人的头颅，给老散修修了坟，还没来得及想想下半辈子做点什么买卖，就从他人嘴中得知，自己竟成了仙门嘴中恶贯满盈的魔尊。
谢修慈后来才知道，他杀的那人是正道掌门的小儿子，而老散修，是一届的大师兄。
再后来好多人都来杀他，不过他也没吃什么亏，老散修留下的果然是宝贝，谢修慈抱着自己的宝贝斩水剑，把围堵的人都杀了。
只可惜，还剩下一个
谢修慈意识消散的前一刻，脑海中飘过沈踏星那张可恶的脸。
仙门第一人，无尘仙尊无尘剑，多好听的名号啊。
谢修慈发现这群正道仙人们也挺小气的，给自己人的称号起的这么好听，偏偏给他安个血煞魔尊的名头，一点也不坦荡。
只是，这样正义的人怎么没有在他小时候出现啊
“笨手笨脚的东西，守个夜还敢偷懒，明天回了少爷，把你撵出去！”
“哎哎，你新来的吧，别骂他，这人脑子不好。”
谢修慈捂着胸口，一脸迷惑地看着面前两个小厮。
这是哪里？他不是死了吗？
只见其中一个小厮指了指谢修慈的脑袋，冲另一人做了个鬼脸后笑嘻嘻道：“诺，这可是少爷奶娘的儿子，小时候脑子发烧烧坏了，糊涂鬼一个，你别欺负他。”
“张哥，咱们少爷可是长公主独子，怎么能放一个傻子在院里，要是被别人看见，还以为咱们沈府没人呢。”
“还不是咱们少爷心善，这小傻子爹娘死的早，他又没别的活路，这才让他在院子里混口饭吃，你可别欺负人家啊。”
话是这么说，那小厮脸上却是一副奚落的表情，显然是并不把谢修慈当回事，那么这少爷想必也并不是多么重视这奶娘的孩子了。
谢修慈沉默着快速打量周围的环境，他睁开眼就坐在走廊旁边的台阶上，身后的屋子又高又大，厚重的房门上雕着精致的花纹，隐约透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面前的院子由青石小道隔开，一丛丛白色的小花开的正盛，角落还种着几行竹子，夜风吹过，留下一阵沙沙声，这布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真奇怪，他明明被众人围堵到黑煞山一剑穿胸而死，如今却毫发无伤地站在一处人间院落。
面前站着的两个小厮身上也没有任何灵气，是凡人。
灵气
谢修慈试着运转灵气，却在此时，脑袋像是被人重重捶打，一大股记忆瞬间涌入脑海。
谢修慈捂住脑袋闷闷地哼了一声，他惯常忍痛，但大脑此时却像是被人撕开了，强行塞进一团记忆，痛的他浑身打颤。
谢修慈艰难地吸收这些记忆，然而画面中一闪而过的，那熟悉又陌生的人却让他心惊肉跳。
他似乎是借尸还魂了，还还魂到另一个有无尘仙尊沈踏星的小世界。
这团强塞过来的记忆里，沈踏星是当朝长公主和丞相次子的儿子，从小就被娇生惯养养大，从未离开人类京城，因此也并没有走上修仙道。
至于“谢修慈”，则是沈踏星乳母和府内管事的孩子，管事谢清芳死的早，乳母刘曲娘也在前天因病去世，只留下一个傻乎乎的小儿子。
奶娘去世，沈踏星便将傻乎乎的奶兄弟调入自己的院中，这傻子不会做别的，只能安排他守夜，也算是报答奶娘了。
看着这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谢修慈心情复杂，没想到再次遇到沈踏星居然会是这样的形式。
上辈子他死在沈踏星的手下，这辈子借尸还魂后居然又成了他的奴仆，真是造化弄人。
谢修慈闭上眼想着那张冷冰冰的面孔，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捞了个空后才恍然惊醒，这是另一个世界，他的斩水剑不在。
“小傻子，你想什么呢?”先前奚落谢修慈的张千笑嘻嘻道：“夜深了，你去厨房把齐娘子放在架子上的酒拿来咱们喝了暖暖身子，下半夜我们守着，你就去睡觉吧。”
厨房的东西都是登记造册的，这人是想哄着傻子帮他“偷”东西。
谢修慈虽是初来乍到，但他小时候也跟着老散修混过“人间江湖”，知道这人是想骗傻子顶罪。
他刚刚试了试，丹田中只有一丝微弱的灵气，没搞清楚这个小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先装傻充愣为好。
谢修慈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道：“我不去，我要守夜。”
“嘿，你这傻子，叫你去你就赶紧的！”另一个小厮举起手作势要打谢修慈。
谢修慈护住脑袋蜷缩在廊下，瘦弱的身体小小一团，完全看不出来这是曾经呼风唤雨的魔尊。
“这傻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张哥，你平时对他太客气了，我今天就好好训训他，以后好听咱们兄弟的差遣。”
小厮折了廊下花枝就往谢修慈的背上抽过去！
谢修慈瞧着时机刚想躲开，那小厮的手腕被人牢牢钳住，随后狠狠地往反向一折！
小厮顿时鬼哭狼嚎地求饶：“痛痛少爷？少爷我错了放过我吧”
“闹什么，大半夜不睡觉，是觉得太闲了是吗？”
少年清润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修慈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明明没有伤口，却觉得里面隐隐作痛。
相较于修仙百年便成功修成仙道第一人的无尘仙尊，现在将将十六岁的沈踏星声音中还有一丝稚嫩，他刚被吵醒，语气有些不悦。
谢修慈低垂着脑袋，余光悄悄看过去，只见柔和的月色下，身材颀长的少年慵懒地依着雕花门柱，掏出手帕仔细擦了擦纤长洁白的手指。
似乎是察觉到谢修慈的视线，眼尾上挑的凤眼冷冷的瞧过来，沈踏星拢了拢披着的白色外袍，嘴角勾起一抹邪笑，精致漂亮的五官虽然还有点稚嫩，但已能隐隐看出日后的无限风华。
谢修慈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长的和那人一模一样，只是脾气似乎不怎么好。
无尘仙尊虽冷，却是连他这个魔尊都听过的好脾气，怎会如此？莫非无尘仙尊在众人面前全是装出来的？
少年沈踏星拧了拧长眉，冲两个小厮不耐烦的挥挥手，“滚去找你们的管事，以后离本少爷的院子远一点。”
两个小厮苦着脸，想说些求饶的话又不敢，只好唯唯诺诺地答应退下。
谢修慈头都没抬，下意识地摆出防御的姿势跟着往外退。
“等等。”
沈踏星臭着脸来到谢修慈的面前，他嫌弃地拎着谢修慈的领口把人往屋里拖：“我让你走了吗？滚进来，脏死了，你是不是故意丢我的脸？”
谢修慈吸了口冷气，上辈子的仇人就在眼前，身上还没有任何灵气，岂不是上天赐予的报仇机会！
可惜
谢修慈冷着脸，脚尖微微沾地，被沈踏星一路提溜到房内扔进小隔间的浴池中。
温热的水流打湿了谢修慈凌乱的长发和身上的衣服，更显得小傻子像个落汤鸡似的瘦弱可怜。
沈踏星抿了抿嘴，丢下浴巾不耐烦道：“这是活水，你先洗干净再来见我。”
说罢转身离开。
谢修慈扶着浴池边沿，安静的观察着四周，这似乎是沈踏星的卧室，能在家里引入活水温泉，在人间也算是奢侈了。
谢修慈闭上眼靠在池边平复心情，这一天实在是刺激，无论是重生还是再次遇见沈踏星。
只是这幅身体过于瘦弱，按照记忆推算，大概才十三岁，身量尚未长成不说，连个趁手的武器都没有。
报仇？恐怕现在还不行。
想到自己刚刚居然被仇人提着走，有些微微迟钝的谢修慈回忆起来不仅羞恼。
凭什么，杀了他还不够，还追到这个世界羞辱他。
谢修慈撩起泉水扑在脸上，好不容易才降下怒火，外面的大少爷听到水声催促：“快点，洗好了就滚出来。”
谢修慈恨恨地攥紧拳头砸了砸水面，深呼吸了一会才勉强压下内心复杂的情绪，他快速洗干擦净身体，穿上衣服回到卧房。
沈踏星倚在床头困倦地支着脑袋，手里还拿着一卷书，谢修慈瞥了一眼，上面画着人体经脉走势。
谢修慈眼睛一亮，前世沈踏星横空出世，谁也不知道他修的是什么道，提升境界为何又那么快，谢修慈对此也很好奇，现下似乎是有机会可以窥探一二。
“怎么还穿着你那破衣服。”沈踏星不知道谢修慈心中所想，他皱着眉翻出一套自己的中衣扔到谢修慈怀里：“换上，明天我让人给你做几套新的。”
这小傻子闷棍一个，要不是他奶娘对他极好，他也犯不着找麻烦把人弄进来。
谢修慈沉默地捧着衣服去隔间换好，他举起手闻了闻袖口，嗅到了之前闻到的香味。
“没想到无尘仙尊私下竟是如此”谢修慈冷哼，这若是被从前那些追随他的正道仙人们知道，定会惊到下巴，只可惜没办法让他们看看沈踏星现下的嘴脸。
谢修慈重新回到卧房后，沈踏星明显来了精神，他扔下书盯着谢修慈满意的点点头。
他的眼光不错，这孩子果然长的清秀可爱，看得出来以后是个美人胚子。
他这人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美人美景，摆在房里，眼睛看着舒服，心情也愉悦。
沈踏星本想叫小傻子洗干净之后去后面厢房睡，现在却又有了新的注意。
沈踏星懒懒地打个哈欠，踢了踢被子：“你过来。窝在床头，帮我暖脚。”
他体寒，现在天气渐冷，刚刚又起床转了一圈，被窝里的热气早就散了，如今有现成的小奴暖脚，当然不能放过。
谢修慈愣了一下，他暗暗掐了掐手心，憋住怒气，时机还不够。
他装傻冲着沈踏星笑了笑，撒腿就往外跑，“我要守夜，守夜，不能睡床上。”
“啧，说你是小傻子还真是。”
眼见小傻子要跑出去，沈踏星冷下脸命令：“回来，你胆子大了是不是？”
“以后每晚睡在这里，第二天才给你饭吃，不然就饿肚子。”
谢修慈脚步一顿，这幅身体现在可没有什么灵气，断然做不到辟谷。
他恨恨地咬了咬下唇，转身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低头走向床榻。
沈踏星伸手一拽就把小傻子拎到床上，冷风扑进被子里，他狠狠打了个哆嗦，快速把谢修慈塞进被窝。
沈踏星舒舒服服地把脚搁在小傻子暖呼呼的小肚子上，“乖一点，少爷以后会待你好的。”
谢修慈一声不吭，圆乎乎的大眼睛却死死的顶着床头绣着精致花纹的帐子，羞辱，这是巨大的羞辱！
他堂堂魔尊居然沦落到给沈踏星暖脚！
可偏偏他却无能为力！
谢修慈双眼通红，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前世被杀他只当技不如人，况且那会子他也活累了，死了就死了，可偏偏老天让他又活了过来。
纵然刚刚复活的时候，谢修慈对沈踏星也没有什么杀意，可如今，被曾经的对手和敌人狠狠羞辱了一顿，谢修慈只觉得比死了还难受。
这难道就是他的命？
谢修慈狠狠咬着手指，刺痛让他更加清醒又痛苦，他不信他的命就这么烂，既然老天让他重活一次，那这次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沈踏星一起。
谢修慈忽然想起沈踏星睡前看的书，他面色微微扭曲，既然这一世沈踏星还未修道，不如就让他做沈踏星的引路人。
前世的无尘仙尊高高再上，瞧不起他们这些下三滥的魔修，但若是此世也修了魔道，又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