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龄!”石川明雪这一声又惊又痛。
钟松龄还要再往胸口刺去,石川明雪不顾一切冲上前抱住她;这一刀下去,势必会先伤了石川明雪。
“你要死就先杀了我!”她凄厉地喊。
小田切屏着气,心跳似乎停了。有一刹那,全身血液彷佛冻结;溅在红褐色桌面的血滴,是钟松龄还是石川明雪的?那惊心动魄的震撼,还存留在四肢百骸中久久不散。
钟松龄见状无法下手。放下刀,拍拍石川明雪的背,如母亲哄慰孩子般。
石川明雪忍不住呜咽起来,搂著钟松龄泪流满面。
“你这是干什么呢?”像面对一个硬要往火里跳的小孩,钟松龄温言质问。
“我不准你死!”石川明雪哭着说。
钟松龄一笑,教人参不透其意。
小田切平复下来,脸上又恢复倨傲冷酷的神气。他只是心软了一下,毕竟改变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看着那把染血的刀,钟松龄义无反顾地自愿替关静死,世上真的有生死以之的爱吗?他不信!
“你不用死了,我答应你把凶手交出来。”
石川明雪不敢置信,猛然一转身。“真的?”他突然良心发现了?
小田切阴恻恻地一笑,另有下文:“我有那么好打发?你们随便演一出戏就想把我哄得团团转?我有条件。”
他又会提出什么不近人情的要求?
手指点着桌面,小田切一面想一面说:“死太容易了,反而是成全了你。关静要是知道你为他而死,这辈子大概会永远把你记在心上,你在坟墓里也会笑吧?但是如果在关静最落魄潦倒的时候你离开他,你说他会怎么样看你?”
“你什么意思?”石川明雪怒问。
他看着钟松龄,现在折磨她比折磨关静更来得有趣。
“我不要你死了,不过你要离开他,让他以为你变心而恨你;我要你暗暗看着他,却不能接近他半步,直到他和别人结婚生子,我就放你回台湾。”
“你怎么可以要松龄做这种事?”
“比死好吧?既然她爱关静,就要有为他牺牲的决心。只不过是分开罢了,难道死都不怕的人,连这么容易的事都办不到吗?”
看着他另娶他人吗?光想像就教钟松龄心疼难忍。
“你那么爱他”石川明雪觉得那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事,这跟杀了钟松龄有什么两样?从此是无穷无尽的活罪,可能比死更惨。
“只要他没事,我可以一个人活下去。”她的笑比哭还教人更觉凄凉。
“我会把凶手交出来,至于你,我还有安排。”一场岁月的试炼开始了。“你们可以走了。”
“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们?”石川明雪问。
“就算我骗你们,你又能拿我怎样?”他冷笑,挥手逐客。
出了大楼,石川明雪拿手帕沾水轻轻擦拭钟松龄脸上的伤口;她眼泪如泉涌,引人侧目不已。
“明雪,别哭了。”
“你的伤口好深,我看了好难过——”石川明雪哭得肩头上下抽动。“我带你去缝伤口。”
她一心只想着关静。关静人还在医院,不知清醒了没有?出来前,她请了临时看护看着他,此刻的她急于要回去。
回到医院,关静仍沉睡不醒。钟松龄痴望着他,好像永远都看不够。
“明雪,帮我好好照顾他。”
有如这一别就不再相见,石川明雪张皇失措地拉住她,说:“你说什么嘛?他是你丈夫,你不在这儿看着他,谁照顾他?”
“我答应要离开关静的。”钟松龄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再无迷惑,这是最好的决定。”小田切不会再对付他了。他已经太苦、太苦了,剩下的就由我来替他担吧。你帮我这个忙,让他重新站起来,好不好?”
他们所拥有的,只是擦身而过的情缘吧?两度曾可持为赠君的花蕊,尚未萌芽就坠落尘上;不该是她的,强求何用?
钟松龄取下手中的银戒,放在石川明雪手心。床上的关静忽然动了一下,两人欣喜地对望一眼。钟松龄又悲又喜地握紧石川明雪的手,再看关静最后一眼,才翩然退出她与关静合演的舞台。
关静醒了没多久,体力不支的他又辗转昏睡过去。
医生宣布他脱离危险期。
他中枪的事究竟纸包不住火,藤田英夫怪朝仓不该瞒他,但碍于身体不便,便由朝仓代他来探视关静。
关静再度醒来,石川明雪守在身边,不见钟松龄,便忍不住问了:“松龄为什么没来?”
正在拿棉花棒沾水为他润唇的她呆了一下,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她身体不舒服,在家里休息。”
是吗?到了第三天还不见钟松龄人影,关静再笨也看出事有蹊跷。为了追他,钟松龄不远千里来到异国他乡;他现在重伤卧床,险些一命呜呼,她怎么可能不来看他?
问朝仓,他的神色也古怪,而且还是那种带点不以为然的神情。
这么瞎猜会教人闷出病来。待石川明雪服侍他擦脸抹头的时候,关静一把攫住她的手腕,今天非要问个清楚。
“你不要骗我,松龄到底到哪里去了?”
她又是有话不肯说的神情。
不容她再躲闪,同时隐隐浮起不安的直觉,他再问一次:“她上哪儿去了?”
石川明雪整颗心抽紧了,几次三番要把实情供出。但松龄的谆谆告诫犹在耳边,狠一狠心,把头别了开去。
“松龄她回台湾去了。”
脑中空白了一下,关静不能消化这件事情,又问:“她为什么突然回台湾?”没听她提过。
她从床头抽屉拿出一封未封口的信,递给了他。
“这是她给你的信。”他松开她的手,她把空间留给他独处。
抽出信纸,他第一次见到钟松龄的手迹。她写得一笔娟秀的字,一如她本人。关静:
对不起,在你生死未卜的时候,我丢下你回台湾去了。当初我怀着满腔的热爱来日本找你,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感化你冰冷的心,让你也爱上我。但我发现是我太夭真了,你暴躁的性格,让我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你不是对我冷言冷语,就是把我当出气筒。我在你眼中,到底算什么?
我母亲曾言,你以前受的伤害,只会歪曲你的性格,现在的我才深深体悟到。你只是为了报复我母亲,而我只是你玩弄在手心的棋子,梦该醒了。
听说会社要卖掉,我祝你能早日解决难关。你被歹徒挟持而中枪,我本来该尽一点道义照顾你,但是,藤田家有那么多佣人,不差我一个,所以我回台湾去了。
我觉得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夫妻到了尽头,绝交不出恶声,我不想再说什么,过去种种,让我们都把它忘了吧。最后,祝你幸福。钟松龄笔
关静拿着信纸的双手微微抖了起来,他忿怒得发抖。他是那么用力睁大了眼睛,甚至痛了起来。
薄薄的信纸被他拉得太紧,啪的一声,信纸裂成两半。
身体内的血液彷佛瞬间沸腾,以巨洪之势汹涌奔流;脑中一片嗡嗡之声,胸口如被大铁槌当门凿下,一口郁气愈涨愈大,整个身子似乎要爆裂开来——
“可恶!”他暴吼一声,嘶亮的音频如半空中响了一记闷雷;握紧右拳,重重在床上一捶,牵动了臂上的针头,居然应声断了针头。
石川明雪听见他的叫声,连忙进来一探。血沿著针孔向外流出,她吓得忙叫:“护士小姐,请你来一下。”
紧急处理完毕,那封已撕成两半的信还牢牢地捏在他手上;原本铁青一片的脸色,现在像玄冰一样的漠然。
“你没事吧?”她试探地问。
关静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为什么要有事?她早就该走了,省得在我面前碍手碍脚。”
这是逞强?还是真心话?他把真正的情绪掩饰得太好,甚至有点莫测高深。
石川明雪担心关静追问钟松龄不顾而去的真实原因,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来;但是从看完信之后,他再也不提“钟松龄”三字。会社的事急待他处理,公文签阅和公事报告全移到这临时权充办公室的病房来。
石川明雪成了关静的私人看护和秘书,替他打点内外琐碎的事情,两人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不少。
关静在讨论事情时,她坐在一旁看,他也不避讳。他沉思决断时的认真神情,充满了男性魅力;她看得深深入迷,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做了大部分售让,藤田株式会社还能保留几项主要事业。情形不如想像中糟糕,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总算不负藤田英夫对他的栽培照顾。
关静遭挟持一事,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曾被列为杀人嫌犯。真正的凶手在不久被捕,他们想捉关静勒索赎金,反而打死了自己人。
关静在医院住了三个多礼拜后出院,石川明雪陪他一起回到藤田家。花木池石依旧,他却有再世为人的感觉。关静整个人明显沉默不少,显得落落寡欢。
藤田英夫知道钟松龄和关静比离,也无限感慨。他原本很看好他们,相信他们会白首到老。
世事原难预料啊。
石川明雪回到家里,一进门碰到人就问:“钟小姐呢?”
“在庭院和太太在聊天。”佣人答。
两个语言不通的人在聊天?这倒奇了。走到庭中,石川凉子正拿着本日语初阶在教钟松龄说话认字。
“小雪。”见女儿回家,石川凉子展开欢悦的笑容。这个野丫头,经年不见她回家一趟。
“你们在念书啊?”她翻翻书皮。
钟松龄微笑:“回来了?”
钟松龄左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痕,像是上帝彩绘完无心的恶作剧。
离开藤田家,钟松龄就住到石川家来了。石川明雪只对家人介绍钟松龄是她的好朋友,石川家待客殷勤,家富屋大,不差多一个人吃饭。石川凉子和钟松龄很投缘,好像多了个女儿一样,虽然语言不通,居然也很有话聊。
“松龄是我女儿就好了。”石川凉子抱怨:“哪像你!一头无鞍的马,成天不见人影,也不懂得打电话回来报平安。”
石川明雪随口敷衍:“是是是,都是我不好。妈,我有话跟松龄说。松龄,我们到房里去。”最后一句是对钟松龄讲的。
进了石川明雪形同虚设的房间,两人坐在床上,石川明雪收起了嘻皮笑脸。
“他还好吗?”钟松龄指的是关静。
“他还是老样子,除了上班还是上班。会社已经度过危机了。”
“那就好。”她放下心。
小田切遵守信约,不再打搅关静的生活。她感到很欣慰,自己的付出总算没有白费。
石川明雪却不似她心无挂碍,每回见了关静,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十分歉疚。
“松龄,我们跟关静都说了好不好?我不想你们一直误会下去,害你被他恨一辈子。”
“我答应小田切先生要离开关静。”
“凶手已经抓到了,藤田家也没事了,你何必跟一个小人讲什么信用?”石川明雪笃信以怨报怨。
“他既然放过关静,我就必须依照诺言离开他。”她依然不为所动。“你为什么这么固执?这有什么好处嘛?”气急败坏的石川明雪懊恼地说。
钟松龄望向窗外,眼光落在不知名的远方。别人怎么看她,她不在乎;被那个最重要的人误解憎恨一辈子,她亦无悔。
只要关静能够幸福,钟松龄此生已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