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安心心坐在廊边,手肘撑在膝盖上,委委屈屈地捧住小脸,眼泪汪汪,一张嘴巴嘟着,承接住一颗颗小眼泪。
为什么没人理她了?娘在里头叫,姨进去陪娘,舅忙着烧水煮饭,爹在她前面走来走去,大脚碰碰碰的,教她也跟着心慌意乱。
安居乐焦躁地在小院子里踱步,急得耳根子发红;甜甜喊得这么痛苦,会不会生不出来?他想进去陪她,却被产婆和米软软赶了出来,真是急死人呀!
看到了呜呜哭泣的安心心,他慌地抱起,以粗指头帮小人儿抹泪。
“心心,乖乖别哭,爹在这儿,好乖喔,不哭,我们马上进去见娘了。”
“娘做啥?心心要娘。”爹的大手最暖和了,安心心的小脸靠了上去。
“娘帮心心生妹妹了,心心开不开心?”
“娘生妹妹,不理心心?”
安居乐露出一个憨笑,揉揉她的小胖脸蛋。“心心比爹还憨了,爹娘怎会不理你?你忘了你的名字吗?你就是爹娘最心爱的心肝宝贝啊。”
安心心听得懂心肝宝贝,小脸绽开笑容,笑呵呵地搂住爹的脖子,在爹的大脸用力亲着。
陈敖站在院子门边,没去打搅这对父女,他身旁的陈万利正好说完一段落,悠闲地喝着茉莉香茶。
陈敖若有所思,俊秀的眉目显得凝重,好一会儿才道:“伯伯,所以于敏中拿了你送他的礼物,在皇上面前为我说话?”
“他可费尽唇舌了,特地重新翻出吏部任免官员的摺子,想让你起死回生。乾隆爷一看到你的名字,就想到你阻谏南巡的摺子,最后还是没留住你的官。不过,乾隆爷也记得你是认真做事的好官,这才会叫于敏中南下查案。”
“伯伯在绍兴,最初怎会知道这案子?”
“牛青云来找我。”陈万利见了陈敖诧异的神色,又笑道:“你叫牛青云痹篇苏州时,他这才知道麻烦大了,他的哥哥是粮行老板,和我有生意往来,叫他来找我,看看有什么办法不至于牵连你这位好大人。”
“他哥哥把你当神仙了。”
“呵,你不知道伯伯神通广大吗?”
“通到两江总督那儿?”
“就是呀!”陈万利一高兴就捋胡子。“只不过带几件汉朝玉器过去,他就陈老、陈老喊个不停,我顺便将你五哥哥的大女儿配给他的小儿子,再将你二哥哥的六儿子牵成他的九小姐,怎样?才子佳人,比你点的鸳鸯谱还美满吧?”
“伯伯,你不用牺牲他们来救我呀。”
“欸,阿敖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陈万利摇摇头,带着不赞同的眼光。“我这两个孙儿女听到消息,兴奋得恨不得马上成亲,我这爷爷出面谈婚事,众孙辈没有不满意的,你还以为大家都像你落水三千,只盖一个票印吗?”
“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陈万利捋须大笑:“好,好,又被你纠正了。阿敖,你读书读出名堂,伯伯真的#x5f88#x5f00心。”
“伯伯”陈敖暂时忘掉那些纷纷扰扰,孺慕之心油然而起,是伯伯抚养栽培,他才有今日。
“唉!咱陈家赚钱行,生孩子行,就是读书不行,你为陈家大院挣得几支举人、进士的旗杆,伯伯颜面也发光;不过你自幼就倔,硬是不肯当我的儿子,否则我就能把这光荣事迹载入族谱了。”
“我敬重伯伯,也爱伯伯,但不想让七位哥哥心里有疙瘩。”
“你老是想着别人,怎不想你七位哥哥会发财,还想分财产给你呢?这样也好,咱们撇清关系,不然照你这种当官方式,哪天所有人得罪光了,被下旨满门抄斩,伯伯就惨喽。”
陈敖一哂,他多少也承袭了伯伯的风趣个性吧。
“伯伯,我知道你这趟辛苦了,可我不赞成你的做法。”
“你不赞成?想去天牢吃大米饭?让伯伯难过?让吴县百姓捶心肝?让坏蛋大笑?让你那位米姑娘伤心掉泪?”
讲到米软软,陈敖心中一紧。
陈万利语气变得正经。“是金钱权力发生的问题,也要由金钱权力来解决。伯伯做生意五十几年了,向来与人为善,大家联个亲戚关系,彼此无害;他要钱,我有钱,他要人,我子孙多多。只要不做坏事,为了维护你、维护我们陈家,施舍一点老脸和金钱,又算什么?”
“伯伯,这不白白给了人家好处?”
“你以前就爱和我辩论这些道理,谁得了好处,还很难说。若促成两对姻缘,岂不美哉?而且总督高兴,伯伯放心,你平安无事,大家皆大欢快。”
有些问题,陈敖仍需静下心来思考,此刻无法和伯伯辩论。
“乾隆爷叫你回家念书,你回头多想想,下回出来当官,会圆融些。”
陈敖感到头痛,转了话题。“那本南游记是怎么回事?”
“喔!我叫牛青云挑出有问题的部份重写,我帮他重新印行。原先他刊印了两百本,送出三十九本,其馀一百六十一本没有书肆愿意卖,只好摆在家里生蛀虫,我要他收回那三十九本,他拿回三十七本,另外两个拿不出来的朋友,他就和他们绝交了。”
“一本送给总督?一本在巡抚那儿?”
“没错。”陈万利又捋捋花白胡子。“我向总督讨来看,他是明白人,就给我了,所以,总共一百九十九本原版小说,我要牛青云当着我的面烧了。”
陈敖大惊。“你要他改书,又烧他的书?他一定很心痛啊。”
“没办法呀,他自己闯的祸,还得自己收拾,他可是哭得像下大雨,差点没把火给浇熄了。”
“巡抚那本呢?”
“阿敖,别忘了绍兴出师爷,巡抚身边的师爷正是绍兴来的。”
“调包了?”
“旧书拿回来,昨晚也烧成一把灰,呵呵,天衣无缝。”
“那牛粪和猪?”
“那是你陈发叔叔的杰作。于敏中昨夜在船上喝醉了,我怕他赶不及醒来,要陈发想办法拖延时间,我这个四十年老管家,办事深得我心啊!”想到今早街上的趣事,陈万利大感得意,诗兴大发,思量片刻便吟了起来。
“牛粪多,牛粪香,晒乾烤火煮锅汤,烧完依然硬邦邦;猪只多,猪肉香,宰了分尸泪茫茫,火腿一样香又胖”
陈敖很想拔腿就走,过去在陈家,只要陈大老爷一吟诗,妻妾儿女丫环仆役无不落荒而逃,他也不例外,只有管家陈发能耐心赞美老爷的奇诗。
“哇哇!”一声响亮的啼哭打断了陈万利的灵感。
“甜甜生了!”安居乐大叫,急得就要冲进房间。
米软软打开门,探头笑道:“姐夫,是一个漂亮的妹妹!别进来嘛,整理好了再说。”说完又开起门。
“哈哈!”安居乐笑得合不拢嘴,举起安心心兜圈子。“是妹妹!心心,果然是你要的妹妹,你当大姐,我当爹了。”
“哇哈!”本来就是爹嘛!安心心也跟着大笑。
“哇哇!”里头婴儿啼哭不断,响亮无比,此起彼落
米软软又探出头,神情十分激动。“姐夫,姐夫,姐姐又生了,是个弟弟。”
安居乐呆住了,憨憨地放下安心心,脑筋实在转不过来,到底甜甜是生妹妹?还是生弟弟?
米多多赶来,又跳又笑地摇着傻掉的姐夫。“双双对对,是双生儿啊!”“啊!”陈敖的心情也随之激动,好像他也变成这家庭的一份子,真真实实地为他们欢快动容,深刻地体会那份扎实稳定的幸福感。
好一会儿,产婆出来向安居乐恭喜,他马上带着安心心进去,又过了片刻,米软软才带着笑容出来,轻轻掩上房门。
“呵。”陈万利微笑转身。“我饿了,多多小爷,你们可要请客唷。”
“没问题。”米多多朝陈敖挤挤眼,带着不相干人等离开院子。
小院子里,只剩下陈敖和米软软。经过一夜一天的折腾,此时两人对望,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软软。”他执起她的小手,柔声道:“你辛苦了。”
“不,我不辛苦,是你今天辛苦了。”她抚上他厚实的掌心。
“看姐姐生娃娃,不怕吗?”
“不怕。”米软软水灵大眼灿亮,笑容甜美。“上回心心出生,我也在旁边帮忙,真是不可思议,姐姐和姐夫相爱,就可以生下娃娃”她脸蛋泛起红晕,这件奇妙的事令她想不透。
“软软,你不知道怎么生娃娃吗?”
“我我怎么知道?”她羞得垂下头,埋在他的怀里。
“软软呀。”他拥住她,不再说让她难为情的话,只是静静享受她的温柔。
冬阳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地十分舒适。
“敖哥哥,真好,你没事了”
“我还是得走。”
米软软抬起头,盈盈水眸溶入了忧伤颜色。
“软软你听着,我已罢官,照官场伦理来讲,新大人来了,我就不能待在这儿让他尴尬。苏州父老在运河边摆酒席,准备黄昏时为我饯行;还有,我想回绍兴祭拜父母,看看伯伯一家人,软软,你了解吗?”
米软软咬着下唇,轻轻点头。
陈敖轻抚她的脸颊。“皇上要我回家念书,也许我要一直待在绍兴”
“这里也是你的家。”
“我什么都没有了,没屋、没房、没钱”
米软软看到他的落寞和软弱,经历了这么大的起落,他一定还不能回复平静心情,这也是他看起来不开朗的原因吧?
暂时离开苏州是好的,让他回去看看故乡山水,休养一段时间,便能忘记这里的挫折和苦恼。
可这样一来,她会非常非常想他,甚至当此刻他还抱着她时,她已经开始想他了。
她不再是昨夜那位惊慌无措的小#x59d1#x5a18,她已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生命的转折;虽不知要如何帮他,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烦忧。
强忍住泪水,她笑得格外甜美,大眼也格外清亮。
“敖哥哥,你穿这件衣裳很好看,你喜欢吗?”
“软软的一针一线,我都喜欢,就算你缝成一件叫化子的补钉衫,我也天天穿在身上。”
“你总爱闹。这样吧,我再帮你缝件小庇,做双厚袜子,托人送去绍兴。”
“软软”
“来,我来量你的尺寸。”她轻轻推开他,张开大拇指和食指权充量尺,在他肩头比划起来。“你的身形和我哥差不多,可我还得亲自量一下,这才能做的合身好看。”
她在他肩头、手臂、胸膛比来比去,那嫩白指头轻柔点着,像是一只跳跃的小蝴蝶,一再点出了他心湖的朵朵涟漪。
她转到他身后,轻笑着。“你毕竟年纪大些,背部比我哥宽些,不不,一定是这些日子让你吃胖了。你日去绍兴,别忙着读书忘了吃饭,不过,陈伯伯家里一定有丫环服侍你,提醒你吃饭,我可不准你喜欢那儿的姑娘喔。”
陈敖猛然转身,紧紧抱住她。“软软,我只要你陪我,烧饭给我吃。”
米软软闷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怕在他的热气薰炙中,她会扯住他,不让他走。
她不哭的,她要敖哥哥放心。
陈敖心绪实在太过混乱,欲语还休,只能将千言万语透过他的手掌,揉进她的背,深入她的心底。
昨夜的告别是绝望无奈,今天的告别却是更大的失落了。
“敖哥哥,天快暗了,你得去河边了,别让父老们等太久。”她抬起脸,轻柔地抚平他衣服上的皱摺。
“嗯。”“敖哥哥,再见。”
“再”
他喉头哽咽,原以为可以一手掌握的命运,竟落得宦海浮沉,惶惶无所依,甚至无法陪伴在心爱的软软身边。
“软软等你回来娶我。”米软软眼里光采灿灿,声音坚定。
一句话,有如一股巨大力量输入他的体内,他以更大的力量用力握住她的手掌,激动地望定一夕之间变得成视诏人的米软软。
“我会的。”
许下承诺,两人都笑了。
再度送他离去,米软软只送至小门边,他亦不再回头,毅然前行。
两行热泪流下,她马上抹去,告诉自己,她已学会承担人生的酸甜苦辣,经过去除渣滓,重新调理,就能留下最难忘的好滋味。
懊振作起精神,去为姐姐炖煮麻油酒鸡了。
一个月后,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