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帝冷哧一声,没说什么。
看多了古古对萧临渊推崇备至的样子,他真是越看越不顺眼,但他能否认古古说的话吗又能否认萧临渊的功绩吗
不能
正是因为不能,所以他才说不出话来反驳,但心里又不能不嫉妒。
古古话音落,天空中光幕一黑。
如墨般漆黑的画面中央缓缓晕出一点白光,随着画面镜头的抬高,那团光越来越亮,然后,整个视频画面开始明朗。
宏伟的大殿内,穿着白色文士长袍的老者跪于大殿中央,须发皆白,然却尽量挺直着脊背,眼神坚定的看向上首的君王。
“焚书有违圣人之道,有伤民心,有断文道传承之险陛下若仍要一意孤行,难道就不怕被人万世唾骂,遗臭万年吗”
“学士元鸿,跪请陛下,收回成命”
说罢,老人俯身而拜。
空荡而宏伟的大殿里,老人凝重严肃的声音似带着回响,重重砸进光幕外人的心中。
画面中的冷空气在漫延,万籁俱寂之中,光可鉴人的白玉阶上倒映的那团儿墨色身影微微动了。
身着黑色绣金龙袍的萧临渊,缓缓站起身来。
他头戴冕冠,身长八尺,冠上东珠垂落遮挡住他的面容,然视线往上,得窥帝王威严而俊美无双之容貌。
哪怕是听见下首之人明晃晃的冒犯之言,他的眼神亦无半分波动,沉着、冷静,如敛寒冰。
他自王座走下,缓步行至玉阶之前,额前白润饱满的东珠也随着他的步伐而轻微晃动发出碰撞之声,透过象征着皇权的帝王冠冕下的珠帘,居高临下的遥望着殿中之人。
“儒家主仁政爱民,曾言有教无类;道家求天命,主张清静无为;法家正本清源,崇尚依法治国,还有农家、兵家、工家、许许多多的学说思想。”
“但天下大乱之时,儒家的仁字救不了国家人民,道家管不了国家百姓,文人提笔杀不了强敌,农家就算种出再多的粮食,也饱不了百姓的肚腹,反倒填了那些强盗贼寇的肚子。”
“而天下安定时,法家纵有万万条法令也规束不了人心,兵家有再好的计谋与领军之能,也无仗可打。”
他侧首望向殿侧东边的那扇小窗,视线穿过从那扇小窗后,是那广阔无垠的天空,是这片大地上悠久的历史。
“百家争鸣固然是好,但其中错误的学说难道也要任其长远的流传下去孤欲著天下大典,重整学说典籍,是乃扶正天下文道,而非灭文绝智”
回眸,高台上的萧临渊眼神微讽,语气更沉更冷。
“若还要任由其有毒的思想,继续荼毒孤的百姓,荼毒后世不知多少代子孙纵使是有无道之君之称,昏庸暴戾又如何孤便是担了此名号又怎样”
下首的元鸿愕然抬首,看着萧临渊的表情只剩呆滞。
“元先生,从前孤曾言,圣人不圣。彼时,你不敢附和,
不敢应答。”
今日,孤再问你,你不拘一格招收弟子,从不因他们的出生和身份而区别待之,有教而无类,因材施教。那为何如今天下,坐于学宫之中读书的仍多是富家贵族子弟,而真正能拿起书本读书的贫寒人家又有多少”
元鸿不答,默然无话。
一人,如何能撬动一整个世道,元鸿自知做不到。
萧临渊再问,“如今大宸无外敌侵扰,政权稳固,那法家的依法治国又约束了多少人是否整个大宸从上到下皆被法令束之”
不是。
压根不用思考的答案就这样浮现于所有人的脑海当中。
“道家清静无为”萧临渊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是嘲讽,也是漠视。
“真正清静无为又何必入世,既已入世便是凡尘中人。人之欲,何穷尽也天下间人与人的利益往来从来没有哪一刻真正断干净过,道家,又何谈真正的置身事外”
元鸿身子一颤,真正被问住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陛下以己之见来定其学派是否有其存在必要,恐生狭隘。陛下何不听听他人之声”
他再劝。
萧临渊的眼神轻飘飘的落在元鸿身上,无形间又好似带了某种威压,一跪一站之间,这场君与民、王与文士之间的谈话还在继续。
“于众文人学子来说,书有千千万,所学道理各不相同;但孤不是个一心求学之人,于孤而言,哪本书上写的道理有用,何人所言有理,孤便信谁,用谁。”
这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元鸿震惊的抬头看向萧临渊,惊过之后,表情变得复杂又晦涩,同时眼底亦有惊奇。
萧临渊步伐缓慢的走下玉阶,最后停在了离元鸿五步远的地方,目光直视着对面跪着的老人,“学说再多,孤单行王道,有违孤之道,皆属悖论”
这一刻,无数人头皮发紧,更有甚者,光幕外许多人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他们像是代入了元鸿的视角,和那个视频中的君王面对面。他们,被他所直视,困在他的目光中一动也不能动。
元鸿心脏跳的格外的快,嘴唇紧抿,眼中已见紧张,开口再道,“陛下如此独断专行,纵使不惧天下人口舌但届时民怨沸腾,唯恐刀兵再起,陛下又该如何平息”
无论是印象里,还是翻遍过去的史书记载,他从未见过一个敢说出这样话的帝王。
太可怕了
这一刻,他心脏狂跳,脸上的神情分不清是惊、是惧,亦或者还有一种不自知的激动。
萧临渊就站对方面前,这样近的距离,他脸上的冷漠和眼神里的淡然被一揽无余。
他半垂着眸子,轻描淡写。
“元先生,孤行此举,到底激起的是民怨,还是所学各派的文人之怨呢”
元鸿微微张开嘴,却答不上来,也不敢答。
“是百姓怨孤,还是文人惧孤”
是的,是文人之惧,先惧而有怒。
他们怕了,怕萧临渊这个皇帝真的颠覆这个世道,颠覆他们的认知
殿内的气氛再度回归静谧,甚至比之前更加冷寂。
元鸿跪倒在地,像是失去所有力气,拢于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元先生,难道说师者有教无类是错否”
这一刻,元鸿回想起自己一生都在坚持的事业,记忆中那些稚童第一次拿起书本时开心的笑容,淳朴纯真的唤着他一声声老师
他颤着声,嗓音沙哑,回答“否。”
“可这句话,在如今这个世道大多数人眼中,并不是这样的。”
“世道,需要被改变。孤统一思想,让天下只有一种文字语言,以及声音,开启民智,增强交流,减少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又是否有利于国家长远的和平与安定”
这是国策,是一个君王对国家未来走向的高瞻远瞩。
但目前仅从自身想法上来说,如果文字和语言上的矛盾少了,那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就能得到加强。
适想一下,两个面对面说着不同语言的人,他们连听懂对方的话都做不到,谈何做到交流沟通,没有语言上的交汇,自然徒生麻烦和矛盾。
可若站在某些刚归降于大宸的战败国人的立场去想,他们连说话都要从头学起,从前生活中认识的文字、习俗、知识都被改头换面,甚至是彻底消亡,仿若一个初生的婴儿重新踏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前者,虽苦少数者十几年,但将造福子孙百代人。
后者,若劝萧临渊不那么做,现在的世道是什么样,未来就仍将是什么样儿。
人们语言和文字宗教信仰上的隔阂一直都在,永远也做不到真正的和谐共处,那些归降于大宸的人,他们或将要用更长的时间才能被逐步同化,甚至在短暂的和平之后又将掀起战乱。
但还有一个地方需要考虑。
“陛下说开启民智,那陛下打算如何做到”元鸿问。
“已经在做了。”
长袖挥动,那坚毅的眼神中好像乾坤已尽在执掌。
元鸿不解,他只是个读书人,虽学识渊博,有远见,但也从未站在国君的角度去看。
“统一语言文字、焚书就是陛下实行的第一步”
萧临渊没有正面回答,言语间有所保留。
“一国之安定兴盛,要做的何止一步,当多方考虑。”
说一半留一半,有些话他不可能告诉元鸿,因为这是机密,后者也懂。
元鸿紧蹙眉头,沉凝半响,抬手施礼,既是心服,也是无可奈何。
“陛下远见。”
“可陛下当真想好了这将会是一条前无古人之路。”
他还想再劝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