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韩致远面露怀念之色,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颔首道,“原本是胜利之路,你在那儿骑自行车输给我,气得路上差点哭出来。”
“明明是你卑鄙地隐瞒自己会骑车。”楚弗唯闷声反驳,“……而且我也没有哭。”
韩致远含笑:“你说没哭就没哭吧。”
自行车铃的声音似又在耳边回荡,她还记得那年气温并不热,本想跟韩致远比赛谁先学会骑车,谁料此人居然扮猪吃老虎,轻而易举将自己甩在身后。
初夏,微风,阳光像雨点般落在地上,铺满金色鱼鳞般的光。
车轮骨碌碌地转动,她在后面歪歪扭扭地蹬,气恼道:“为什么他们说你不会骑?”
前方旋风般的影子听见,终于吱扭一声停下来。小男孩穿浅蓝短袖,容貌清秀,皮肤白皙,看上去年纪不大,回答却格外老沉:“会得太多,只会遭人讨厌。”
楚弗唯闻言一愣,连带车速也下滑。
那时,韩致远还没有失去父母,她也不理解复杂的成语,比如“韬光养晦”,比如“树大招风”。她不明白优秀会给同辈带来多少压力,也会招来其他亲戚的嫉妒和嫌弃。
她只知道,韩致远从小在接受一种奇怪的教育,跟自己截然相反,名叫“让让”。他跟韩暌接触时,会被父母叮嘱“让让弟弟”;他跟楚弗唯相处时,会被长辈教导“让让唯唯”。
但狗贼对她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面对家长演得好,私底下都瞎胡闹。
“再说你不就上当了?”他骑坐在车上,等她追了过来,笑道,“你叫声‘致远哥哥’,我也可以让让你。”
“……让你个大头鬼!”
那天,楚弗唯用力地踩车轮,终究还是没创造奇迹。她一路追逐前面的浅蓝身影,不知道是夏风狂躁,还是意外风沙迷眼,到终点时眼眶都泛红,被他误以为是气哭了。
最后韩致远为息事宁人,提出他来推、她来坐,推车将她送回去,无奈当了回人力车夫。
“真行。”小男孩扶着车把,又见她眼圈通红,低声道,“搞半天赢了你,得给你当司机。”
楚弗唯坐在车座上揉眼睛:“我家司机不止幼儿园学历。”
“……”
她现在也记不清那天骑车时眼睛怎么了。
只是尚且年幼的她,偶尔会在韩致远的身上,看到另一条命运线的自己。
倘若她生在复杂的大家族,估计就不是“让让唯唯”,而是“唯唯让让”了。
涎玉斋古楼内,总经理办公室早就被清理一空,窗明几净,不染尘埃。
贾斗途站在熟悉的房间里,眼看自己盘踞许久的地方,就要拱手让人,不由唏嘘起来。所谓关系硬不如投胎好,谁曾想老将能被小姑娘挤掉。
但他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这点儿小事还是能忍的。
贾斗途低头看表,问道:“人来了么?”
“贾总,还没。”
“记住我说的话,不管她的提案多可笑,前几个月都要捧着来!”贾斗途眼珠子一转,压低音量道,“等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另一边,设计楼内同样议论纷纷,众人早按捺不住,好奇地向外张望。
有男生自带一个小望远镜,在窗边窥探主楼内动向,嘀咕道:“老土豆还搁那儿如临大敌呢。”
“姝瑶姐,你不是见过老板了?什么样啊?”
“好不好相处?”
尽管楚总到访过涎玉斋,但并不是正式来上班,大部分人还没打过照面。
甘姝瑶被旁人追问,为难道:“上次就简单聊聊,我也不知道……”
万众期待中,一辆明艳跑车驶入涎玉斋,如同雷雨中的金白闪电,风驰电掣。这跟韩致远当年的低调截然不同,很快将设计师们吸引到窗边,都想遥遥亲睹新老板第一面。
车门上旋,高挑女子走了下来,手里好似抱着什么,不紧不慢走向贾总。
设计楼窗边,女生兴奋询问:“楚总长什么样?”
“开最酷的车、穿最舒适的衣服、带最扎人的植物……”男生迷惘道,“那是盆芦荟吗?”
主楼门口,贾斗途等人得知消息,早就赶过来迎楚弗唯。只见她衣着休闲、身挎小包,没戴任何珠光宝气的首饰,唯有抱着的芦荟苍翠欲滴、引人注目。
“楚总,您来了。”
贾斗途望着她怀里的巨大芦荟,懵道:“这是……”
楚弗唯随意道:“哦,放屋里旺风水的。”
“……好好好,我帮您拿。”
贾斗途接过花盆,不料重量惊人,差点没闪了腰。
楚弗唯见他踉跄,忙道:“贾总,小心点,这盆芦荟可有来历的。”
“呵呵,是么?”贾斗途直起身来,谄笑道,“我不太懂植物,还要向您请教。”
楚弗唯煞有介事地介绍:“它的来头可不一般,恒远现任韩董播的种,恒远下任韩董换的盆。天地灵气,汇聚一身。尚方宝荟,只此一盆!”
贾斗途:“?”
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家宴,韩老爷子提议送花,任由楚弗唯来挑选。她本想要漂亮的花草,谁料撞倒了边缘的芦荟,噼里啪啦,碎渣飞溅,稀里哗啦,砂石泥土。
幸运的是,花园的主人韩老爷子不在,只有他冷漠的长孙目睹此幕。
“你可以不做家务,但不要制造家务。”韩致远对她的莽撞见怪不怪,吐槽道,“家里有保洁,也会困扰的。”
楚弗唯不小心砸毁花盆,心里本来就烦,又听他阴阳怪气,恼道:“那你过来把它清理了呗。”
“凭什么?”
“远远哥哥。”
“……”
楚弗唯不知道韩致远听完有多膈应,都甘愿帮她毁尸灭迹,以此制止她恶毒的行径。
不管怎样,她如愿以偿获得一盆芦荟,同时碰坏花盆的事经人扫尾,成功地没被韩老爷子撞见。
涎玉斋,会议室,充沛的光线照亮房间,落在巨幅投影幕之上。宽大方正的会议长桌占据正中,两侧都是衣冠楚楚的中高层人员,唯有中间的总经理座位还空着。
贾斗途率先推门进来,他身子半躬,客气地抬手,给身后人引路。
楚弗唯迎着旁人目光,在万众期盼中登场。她跟贾斗途前后脚进屋,很快抵达前排,顺利地落座。
没过多久,公司大会正式开始,贾斗途担任主持人。
贾斗途向楚弗唯谄媚一笑,见她平和点头,这才握起了话筒,宣布道:“我想各位应该都知道了,公司最近发生一件大事。首先,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涎玉斋新任ceo楚弗唯楚总——”
此话一出,原本鸦雀无声的会场,爆发排山倒海的声响,久久不能停息。
贾斗途赶忙献话筒:“楚总,您来讲两句?”
楚弗唯倒不怯场,随手就接过话筒,落落大方道:“各位同事们,大家好,我是楚弗唯。今天是我正式接任涎玉斋ceo的第一天,很荣幸来到这个百年品牌,跟所有人一起并肩作战。”
“相较于客套的官话,我更希望能有机会,跟你们一对一面谈。我知道由于场地限制,不是每位同事,都能来到会场,更多是在屏幕前观看视频会议。”
“但没有关系,今天下午还有分会场,我会到每个部门转转,争取尽快跟大家熟悉起来。”
“涎玉沫珠,金声玉色。玉石不止百年,品牌同样如此,期盼未来的涎玉斋,在我们手中越来越好、源远流长。”
现场涌现海浪般的掌声。
设计楼内,甘姝瑶等人观看大屏幕,同样下意识地伸手鼓掌。
“今天暂定是公司的年中汇报,各部门进行述职,总结上半年情况。”贾斗途汇报道,“当然,您要是有别的指示,我们随时可以安排。”
“没关系,照你们计划的来吧。”楚弗唯道,“贾总经验丰富,想必做得不错。”
接下来,各部门依次发言,介绍涎玉斋现状。
“楚总您好,我叫江拓洋,向您汇报品牌上半年财务情况……”
楚弗唯耐心倾听众人报告,很快在心底勾勒出公司雏形。
涎玉斋自1851年创立以来,在历史上有过几番兴衰,直到今天终于形成三大业务板块,分别是珠宝镶嵌类首饰、黄金首饰及手表配饰业务,其中前两种是公司的主要利润来源。
尽管品牌在国内享有盛名,但首饰毛利率并不算高,尤其相较海外奢侈品牌,在品牌形象上有较大差距。
消费用户年龄偏大,热衷于采购黄金饰品,且购买意向随实时金价变化而调整。
款式设计老旧,品牌价值不高,是涎玉斋现今的主要问题。
可以说,这是一家沉稳守旧的公司,难以有新进步,也很难会死掉。
想让它焕发新生,机遇和挑战并存。
冗长枯燥的会议过后,主会场要茶歇休息,分会场也纷纷散去。设计楼茶水间内,卷发男生穿一件粉t恤,握着马克杯叹息:“哎,真失望。”
女生好奇道:“怎么了?”
“我还以为新老板与众不同,但上午这么看下来,跟前几个也差不多。”男生摸了摸鬓角卷毛,嘀咕道,“没准镀个金就走了。”
楚弗唯上午的表现相当保守,基本就是倾听中高层汇报,没进行任何人事变动,也没推出任何新的主张,完全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架势。
最怕的就是,领导变了,根子没变。
这在涎玉斋历史上不少见,韩暌和韩致远都来过公司,但最后一切没什么变化,还是老一套。
女生出言质疑:“不会吧,我们不都并进万星了……”
“县官不如现管,没看老土豆还在。”男生挤眉弄眼道,“他俩要没掐,那就一个样,等过两年楚总走了,不就又是他来管。”
正值此时,背后响起女声:“你俩天天在茶水间聊天,是嫌画的设计图不够多?”
两人闻言吓了一跳,回头看清说话的人,这才长松一口气,忙道:“姝瑶姐。”
甘姝瑶蹙眉:“下午的会注意点,不该说的别乱说。”
她是不知道新领导有何主意,但设计部内有闲话,容易引来别的是非。
午后,楚弗唯从主楼移步设计楼,跟设计部的成员们见面。尽管她再三推拒,不需要贾斗途等人跟来,但对方就像嗡嗡的苍蝇,始终围着自己打转,不肯飞远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