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母亲在花障后立着,身子转向那一侧,方便婉儿带人替她更衣,脸却向着这边,目光越过花障看我:“这一回可全好了罢?”
我躬身道:“已好了,累阿娘担心,已是我的不是,又累阿娘与兄弟们动了这么大一场斋事,实是有愧。”
母亲笑道:“为你作的佛事、道场还少了么?单这一次你才觉惊动?”说话间已走出来,向榻上一坐,我见她似有单独说话的意思,忙跟上前,奉了一杯茶水,母亲挥手拒绝,懒洋洋靠进靠枕中,斜看我道:“你若真觉有愧,就该多多替我分忧——纵不能分忧,也不要整日想些乱七八糟的主意添乱。”
我厚颜笑道:“我几时给阿娘添过乱,怎么想不起来?”
母亲瞪我一眼,将我贺寿的奏疏缓缓拍在几上,我讪笑道:“阿娘是说简体字?儿不是想着圣朝革新,当思教化…”
母亲哼出一声,打断我的话,恰婉儿已擦了汗,自花障后出来,母亲便命她上前:“那一日太平和你说什么?”
婉儿低头道:“公主说,简化字体并不一体用于天下人,只用在工、商文书之上,还将使用印刷之术,统一工、商文书。”
我方知母亲指的是什么——婉儿去后数日不曾有回音,我还当母亲已默许了此事,迟迟不闻制令,原来却在这里等着——面上只笑:“统一文书,使上下毋得舞弊,正是圣朝仁政德化,是儿体阿娘仁恤下民之心,斟酌而来。”
母亲道:“百工、小商贾多不识字,盖因字难学、书难买、师傅难寻,所费既大,学了还没显著的好处,可若是所要学的不过九十九个俗字,学会之后便可自己填写文书,毋须再辗转委求他人,只怕许多人都愿意去学。”
我笑:“使愚蛮蒙昧之人,亦得识字明礼,岂非圣人之教化?”
母亲眯了眼看我:“一开始是九十九个字,次后是不是再有九百九十个字?九百九十之后,是不是所有的字,都要简化成简单易懂、好学好写的俗字?俗字风行,到最后是不是科举都可以俗字代替,毋分士民?”
我笑道:“正是为区别士民,所以才规定俗字只能用于工商文书——阿娘只见士人所崇尚之物风行于世,几时候见商贾所尚为士人所推崇?这些字的缘起,无非是因奉天局那里做生意、记账有时不便,又受阿娘当年改字的启发,阿娘若喜欢,便颁布天下,若不喜欢,弃之不用,亦无甚可惜。”揣母亲今日心情大好,大着胆子,又嘟哝了一句:“圣朝十数年来,改新字、易旗帜、设军学、立奉天局、收安西,文治武功,锐意进取,一改前朝风气,到眼下旧风渐长,竟似复了庸碌颟顸之风,而忘了圣朝革新之道,儿觉得此风断不可长,所以才想了这个主意…本以为阿娘也喜欢呢。”
母亲将眉一挑:“你殷殷期盼,将你阿兄盼了回来,怎么,如今又似是反悔了?”
我道:“儿绝无此意。”虽这样说,却沿着御座跪下去,母亲本是半玩笑般看我,这回却渐渐收了笑,倾身唤我:“太平!”
我向她郑重叩首:“阿娘。”抬头时眼看母亲——她已肃了脸,蹙着眉看我——道:“儿绝无不盼着阿兄回来的意思。只是,儿盼着阿娘召阿兄回来,是希望阿兄能继阿娘之大统,不是为了延续前朝之宗嗣。眼下朝中的风气,却颇有藉阿兄的名义而诡复前朝,乱阿娘纲纪的苗头,儿不愿看阿兄刚回来便为人所利用、伤我母子情谊,亦不愿阿娘苦心经营多年、毁于后人…方有如此奏议。”
母亲面沉如水,静静盯了我好久,方道:“你本是李氏的女儿。”
我仰头看她,毫无畏惧:“我不是李氏的女儿,也不是武氏的女儿,我只是阿娘的女儿。”
母亲面上动容,缓缓伸手,在我头上一抚,我爬得离她更近些,将脸贴在她手上,两手握住她手,道:“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