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心魔&则天
皇帝在期盼着什么。婉儿能隐约地猜知她的心意,却只作不知——比起凭借模糊的猜测贸然乱说,倒不如闭口不言,以免多说多错——低着头,一心一意地下着棋,只在皇帝久久不肯落子时恪尽职守地唤了一声“陛下”。
没想到皇帝竟先开了口:“叫我七娘。”
婉儿知道这于她已是绝大的让步——单是皇帝亲自过来探病、且不降罪这事,便已是绝大的让步——自己很该顶戴圣德、叩谢天恩,好笑的是,倘若如此,便与皇帝的初衷南辕北辙、全相违背了。这样想来,礼法与人情,竟是世间所不能相容的两事,帝王者既凭礼法而高据人辈之巅、号令天下,难怪多是心肠冷硬、枉顾人情之辈。
婉儿不自觉地笑了下,收拾残局,将该输的筹码放在皇帝掌心里:“陛下赢了。”
皇帝倏地盯住婉儿,手伸在半空中,好一会方缓缓收回去,将那一把铜钱都扔在案上:“不下了。”慢慢下了榻,向门外走,到门口时方住了脚,回身看婉儿:“看你也养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回来罢。”
婉儿躬身应诺,小心将她送出殿外,她一到人前,便消了方才那种隐约的眷恋柔软之态,倒也不见威严,只是淡漠如礼,婉儿率阖宫之人跪地拜送,至圣驾行得远了方才起来,小奚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娘子”,婉儿会意,只带她一人进了寝殿,小奚特地又在门窗四处看了一圈,才向婉儿道:“佛奴来传信了,据说是听见圣驾向这边来才特地过来的。”
婉儿笑道:“她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小奚不解道:“陛下是宫中至尊,各处都看着陛下的消息,知道圣驾向何处去,不是很自然的么?”
婉儿挑眉看她:“方才你们是不是已布置了被褥,以为陛下今夜当留宿在此?结果如何?圣驾眼下向何处去,集仙殿或贞观殿,你知道么?”
小奚蹙眉一想,方露出些讶异的神色,却还不甚以为然:“她掌管后宫,只看灯烛、更鼓、仪仗等事,猜到也不太难。”
婉儿笑而不语,小奚察言观色,忙也就道:“佛奴说,庐陵王娘子转告娘子,有三件事。第一是想请教,汉武帝有位李夫人,晋武帝有位左贵嫔,此二人境遇有何相似?汉景帝有位栗姬,晋惠帝有位贾皇后,此二人境遇又有何不同?第二是说想疏请陛下,仿着省中图书馆的例,在内书堂里也设图书馆,并请在宫中立一书阁,选精通笔墨之女史、内侍,抄录《臣轨》、《列女传》、《大云经》,分赐宫中各司,以便上下研习,最后又说,临淄王成亲在即,一向多受宫中看拂,想设一宴,辞谢以往相熟的诸女史、令丞,望娘子也能赏光前往。”她近来识了许多典故,才磕磕绊绊地将这么大一篇话全记下来,难为佛奴那厮看着不怎么读书,竟能将话传清楚。
婉儿想了一回佛奴,又将“临淄王”三字念了一遍,才道:“庐陵王大郎…而今也将及冠龄了罢?”看小奚掐指要算,便笑起来:“不必算了,你明日和那边回一声,说多谢王妃的好意,我一定赴宴。”
她觉得心头闷闷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难受并非头一次,许久以前,太平头一次自梦中醒来、惊惧地唤她“陛下”时,她便有过这种感觉,确知大郎的死讯时,她也有这种感觉。从前这感觉过去得很快,毕竟当时她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那些人、那些感情,宛如登山时所背负的金银珠玉,虽然珍贵,于旅途却是妨碍,也远不及食水等必须之物来得重要,为了登到顶峰,牺牲乃是必要的。现在却不一样了,她已占据顶峰,对着山顶的风景多年,再美的景色,到现在也已看得厌了,反倒是山脚下那些平常风景,因着久而不见,重又变得美好而神秘,令她禁不住地心生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