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一思绪飞转,虽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却依然很难把“吐血”这种狼狈的事,与他印象中的严况联系起来。
程如一始终对严况板着个死人脸的模样记忆深刻。在他眼里,严况高大得像个牌楼石柱,他总要仰着头,才好跟他讲话。
吐血了?还是当着手下的面?那可好没面子。
刘六情绪上头,此刻什么都不顾了,只想一吐为快:“他们本来都要成亲了,可如今……哼!我知道,头儿是有苦衷的……害人的明明就是你才对!怎么还不杀你!”
“刘六。”
程如一正准备磕头谢罪,严况的声音突如其来,瞬间打断了刘六的抱怨指责。
应声抬眼,程如一看见了那张熟悉的死人脸。
刘六不满道:“指挥……!”
严况神色不善,厉声打断:“与犯人闲聊,泄露司内事务。双罪并罚,按规矩,去吴五那儿领二十棍。”
命令口吻不给对方再多言的机会,刘六不满的嘟囔了几句,便气呼呼的转身跑了出去。
程如一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镇抚司的规矩对自己人还这么狠,要打二十棍……那自己,岂不是该直接被拉出去乱棍打死?
严况显然没察觉程如一那弯弯绕绕的心思,只道:“食盒都让人送来了,不自己过来吃,难道还等着人喂么。”
“我……你……”程如一平日里能言善辩的,此刻却不知自己该说点什么。
他只觉得奇怪,分明自己没几天活头,分明眼前这人初次见面就给了自己好一顿毒打,怎到了如今,自己却仿佛欠他好多人情了……?
严况打开食盒,将清粥并几道小菜一一取出搁在桌上,看程如一那沮丧模样,他也欲言又止。
程如一心里不是滋味,终究闷声先开了口:“严大人,我的死期就在眼前,您又何必一拖再拖?于公于私,正如方才那位小官爷说的,您都该……一刀剁了我才是。”
说罢,他吸气缓了缓:“严大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可我,不是。”
严况神色一动,忍不住开口:“这话听着新鲜。程如一,都说你是诡计多端,忘恩负义,我看也不尽然。才识得几天,竟敢觉得我是好人。看来,不是镇抚司的鞭子不够韧,是严某下手不够狠啊。”
程如一立刻回应道:“严大人……你不用吓唬我。都说你心黑手狠,毫无人性,我看也不尽然。至少……至少和我这种趋炎附势,一心只顾着往上爬,压根不管脚下踩的是尸骨还是什么的人比起来……可算是好多了吧?”
程如一心想自己说的可是实话。这小半……哦不,一辈子,就从未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好人。但入狱以来,落到严况手里却反而沾着了些活人气儿。
就算人生如戏……他应该也没必要跟自己一个将死之人做戏才对。
严况神色复杂,沉默良久才应道:“是选择这条路的人,本就不能有心。我、刺杀我的旧部、还有你,都是一样的。”
“许多时候出错,皆是因那一丝丝微弱的良心作乱罢了。”
说着,严况倒了杯热茶递给程如一。
程如一伸手接了茶,却心道:我管你是不是好人?只要能让自己不再受这荒唐世道的折磨,那就是天大的好人,是我程如一的大恩人……
捧着茶盏,程如一瞥向茶面浮叶,微微摇头:“良心太烫……严大人,这茶也太烫了,我喝不起你的茶。”
程如一将茶盏搁回桌上,目光无意扫到了那一桌子菜,不免咽了咽口水。
严况将这一幕瞧在眼里,打趣道:“怎么,还是下定决定做个饿死鬼了么。”
程如一踌躇。他肚子早就饿得山响,看见食物,自然是本能想吃。
严况又道:“你虽然身不强,体也不壮。但要绝食而死,至少四到五天。期间脏腑互相纠缠吞食,其滋味漫长痛苦,大抵没有旁的毒药能与之媲美。中途时,就算你想要快些了结性命,但怕是连拿刀的力气都没;
“严大人,可以了……别说了。”
程如一只恨自己不够坚决,咬了咬唇,直接上手抓了块酱肉塞进嘴里,又掰了半块馒头大口啃着。
“谢谢……谢谢严大人,谢谢你的断头饭、断头茶、还有断头……药。我下辈子,下辈子有机会一定还你……”程如一含糊不清道。
这滑稽话,逗得严况忍俊不禁。程如一却没瞧见,只顾着自己狼吞虎咽,他吃得太急,嘴里塞得太满,只能坐下来缓口气,慢慢往下咽。
程如一缓了缓道:“严大人说的对……我就是死了,也该做个饱死鬼才是。”
“嗯。”严况应了一声,脱下朝服挂在一旁,也坐下随意的吃上几口。
程如一嘴里嚼着,目不转睛盯着那朱红朝服看:“好看……真好看啊。严大人你每天就穿这个上朝啊?”
提起上朝,严况忽然想起了什么,咽下食物才道:“今日朝会,圣上有旨,袁善其教女不善,罚俸三年。念袁氏是受奸人引诱,不予重罚。但袁善其已自请将袁氏送往城外水香观修行,终身不嫁,侍奉先皇灵位。”
程如一的手顿了顿,继而笑道:“三年俸禄,终生不嫁……也罢,离了袁家未必是坏事。不过话说回来,姜还是老的辣啊,袁御史这一哭一撞,又干脆利落的舍了孩子,虽说没套着狼,但也将黑锅给甩脱了出去,还留个了死结扣子给韩相公……妙啊。”
程如一心道袁善其也是树大根深,连皇帝都不敢妄动,竟罚得这样不痛不痒。
严况听着他言语,不置可否,又道:“有关你指控韩相公贪污军饷的事还没完,关押待审。”
“真毒啊……”程如一说着,又狠狠的咬了一口馒头:“再审……还有什么好审的?”
“袁善其不知情,袁氏是受蛊惑,都不能追究了。可我,一个小小的通判……构陷宰辅,污蔑贵妃,这么大的事,说是我一人所为,谁能信?”
“你倒是明白。”严况闻言眉心一动,抬眸看向程如一。
程如一笑道:“严大人难道不明白吗?”
严况不语。但他的确明白,皇帝是希望用程如一的命来了结这桩案子。而韩绍真挪用军饷的污名,虽不能坐实,却也永远无法彻底洗刷掉了。
程如一还在思索,严况看他神色凝重,以为他害怕,便道:“不用害怕,我不审你。”
程如一叹道:“谁说我怕……好吧好吧我确实怕,这身上还疼呢……不过严大人,我真的很好奇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