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答着,驱车往医院而去。
到了三楼检验科,柜台的护士听他自报了姓名,客气有礼地说:“宋先生,请到范主任办公室。”
那护士领他到了主任办公室。他敲敲门,门内的人喊了请进,他打开门。
房里的人转过头来,李湘文赫然也在。她一见到他,凄凄地喊了一声“浩男”眼眶霎时红了。
坐在办公桌后的,想必就是范主任了,他的表情凝重严肃。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宋浩男,直觉地联想到他的健康检查。
他出了问题!
“宋先生,请坐。”范主任起身请他人坐。
李湘文又怎么会在这儿!他略想一想,就明白了。这医院是她家的,她一定是嘱咐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时,通知她一声。
他好整以暇地坐下,优雅而从容。在他心里,已有了准备,等一下要宣布的,可能是一个噩耗。
“医生,请你直接告诉我吧。”他单刀直入的。
范主任看看他,他看来很冷静,毫无焦灼不安;看过太多病人的他判断,宋浩男可以承受得住这个打击。他再望向李湘文,她一触及他征询般的眼神,忍不住哭了。
她这一哭,等于宣布了宋浩男的死刑。
“我得了什么病?”他追问。
做医生许多年,最为难的就是向病人宣布他得了不治之症,病人的悲痛伤心、如丧考妣般的绝望彷徨,他却爱莫能助。
“宋先生。”范主任看了他一眼。这样的男人,却不幸短命——他顿了顿,尽量让声音平静而庄重:“你得了胃癌,是末期。”
宛如遭雷殛,宋浩男的脑中有-那间的空白,之后浮现了江如瑛的面容。一想到她,沸腾如岩浆滚水的心,迅速地冷却下来。
他继续向宋浩男解释病情:“你的病发现得太晚了——”他停了一下,不是怕宋浩男承受不住,事实上是李湘文在一旁已哭得肝肠寸断,他再说下去,只怕她要因过于悲痛而昏厥了。
“你直说吧。”他催促。
范主任不由自主顺从他的命令:“是,是。你的病是最末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切除胃也没用了,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你的情形很特殊,照理说你应该倒下去了,可是你却好端端地正常生活。我希望你能立刻办理入院手续,接受治疗。”
宋浩男静静听医生说完,垂眼看着前方一点。入院?一个癌症末期的人,你还要他入院做什么呢?那零零碎碎的打针化疗,足以把一个人折磨得形销骨立,毫无尊严。难道在他最后几个月仅余的生命里,他还要为了多延挨一日两日,而去受那非人的刑磨?
他眉峰凝聚,而神态淡然:“我不入院,你开药给我就好了。”
“宋先生,别因为这样你就自暴自弃,你还是该入院治疗,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
宋浩男冷嗤了一声:“万分之一的奇迹吗?”
旁边两只手搭住了他右臂,她握得那么紧,好似溺水的人抓着浮木不放。侧头一看,李湘文哭得满脸是泪,伤心得难以自己。
“浩男,你住院治疗好吗?”她心多痛啊,如果可以,她愿意得癌症的那人是自己,而不是他。
“我不想治疗。”
她哭得更凶了:“我求你,你不要放弃自己好吗!我们住院,我给你请最好的医生,我们到国外去找治疗癌症的权威——”
“湘文。”他叫着她的名字,定定地看着她:“我想活得像个人,我不愿做白老鼠。”
她爆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啜泣声,哭倒在他怀里:“浩男”
待她哭了有一阵子,情绪得到抒发,他扶起她,手下的她全身几乎无力,可见她伤心的程度。
“别哭了,-哭也不能叫我的病痊愈,我都不伤心了,-难过什么?”
他无情的话,像一记鞭子抽在她心上,既热且辣的疼。
他可以无所谓,但她怎么不在乎!即使他是别人的丈夫、她是他的大嫂,可这并不能阻扼她爱他的心;这辈子除了他,她不会再爱上别的人了。
“浩男,让我帮你,我们可以去找最好的医生——”她不死心。
他用一个眼神制止她再说下去:“不用再说了!我要走了。”起身离去。
“浩男。”她紧追出来,在电梯门前追到他。
电梯门一开,一张病床和一个护士占去了所有的空间口宋浩男让电梯门关上,改走楼梯,李湘文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来到停车场,他开了车门,问:“-怎么来的?要不要我送-回去!”
这难得的温柔使她眼眶一热,用力逼回眼泪,她坐到驾驶座旁。依稀彷佛,又回到两人仍是未婚夫妻时的情景!这位子是她专属的特别座,浩男有空时,会载着她去兜风。
宋浩男一语不发地直视前方,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他那俊美如雕像般的侧脸带着锐冽的冷漠。经过一段沉默,他:
“我得癌症的事,-不要向任何人说。”
“包括如瑛吗!”李湘文的语气含着一丝嫉妒的恶意。“但是你能瞒多久?她是你的枕边人,她怎么可能看不见你生病了,她又不是瞎子。”
是啊,他怎会天真地以为能够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当日后病情加剧,他疼痛得无法控制,日渐憔悴,谁都能猜到他得了病,而且是不治之症。
他修长的十指稳稳握住方向盘,他能控制一切!却不能改变命运。他感觉一层沉郁像一张网般慢慢扩大散开,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如瑛,他的妻子,他那柔弱又坚强的小妻子,他该拿她怎么办呢?
从被宣布得了癌症开始,他担忧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所思所念,全是江如瑛。
他若死了,她会如何?是伤痛欲绝,或是很快恢复,将他当作一个美丽而模糊的记忆?
美丽而模糊吗!他的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微笑。他想,如瑛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爱他,虽说他们的结合是他豪取硬夺所得到的。他利用她母亲的财务危机,逼她嫁给他。他没问过她过得好不好,他从她出脱得更加清灵温柔的神韵判断,她接受了他,接受了他们的婚姻。
他体会到,一日又一日逐渐加深地体会到,如瑛在一点一滴地爱上他。问他为什么知道,很微妙的一种心理,他就是知道。
而今,他们的幸福将划下休止符,戛然中断。
“浩男,让我待在你身边。”李湘文突然说。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她不要让他回到江如瑛身边,她要独占他的每一分每一秒。
宋浩男将车开到路边,他转过头来,沉声说:“-是认真的吗?”
她点了好几下头急急地表白真心:“我当然是认真的!浩男,你知道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除了你,我心里从没有爱过另外一个人。”
她不用说他也知道,湘文最爱的人是他,刚才湘文求他让她待在他身边,触动了他一个想法,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
“-帮我一个忙。”他把心一横,痛下决定:“我要和如瑛离婚。”
“离婚!你是说真的吗?”她吃了一惊,这会儿反过来是她怀疑难信了。
“-考虑一下,这可能会害得-和大哥离异,我不会勉强。”
“不用考虑,我答应你。”她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她好不容易能得到他的时候。她搂住他的脖子,头理在他肩上,带着泣音,又悲又喜:“只要你要我,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跟了你去。”
他搂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
是了!这是他所选择的路,他不能再回头了。
宋志豪三七刚过,宋玄回了美国。
江如瑛和宋浩男去送机完回来,他送她到家,说:“我约了人,晚上不回来了,-自己先吃吧,不用等我了。”车子绝尘而去。
来台北一个月了,宋浩男深居简出,也没听见家里的电话铃声响过一声半响来找他。可他最近出去得很频繁,一反常态地常和朋友应酬。他现在又有朋友了吗?什么样的朋友?!
她失笑了一下。她何时变得这么小心眼而多疑猜!浩男在台北住了许多年,活跃于商界,认识的人必定多得数不清,他和朋友出去,她需要这么大惊小敝吗!
她上楼继续未完成的画作,直到日影西斜。扭亮了灯,驱跑了室内的合黑,但仍然太安静了,她转开音响,播放着匣内的cd,让音乐陪伴她做饭。
一向都是两人一道用饭,江如瑛坐在饭桌前,即使有音乐使屋内热闹了一些,仍驱不散心头的虚清与寂寥。
吃完饭、收好碗筷,看看墙上的时钟,七点四十六分了,他还没有回来。
她上楼去继续画画,再抬起头,九点半了,宋浩男仍然没有回来。她搁下画笔,没有心情画了,爬上床找了一本书翻看,过了好几分钟了,她还停在同一页。
算了,别看书了。江如瑛关掉灯光,拉被盖到胸齐,闭上眼睛,却一直难以成眠。在辗转反侧中,她终于蒙蒙-陇地睡着了。
午夜刚敲十二下,宋浩男的积架滑进了别墅大门。
客厅留着一盏小灯,让晚归的人有个依循的指针。宋浩男站在昏黄而幽微的光晖里,心里起了一阵微澜。
胃突然剧痛起来,他扶着椅背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药瓶,倒了两颗药吞了下去。
这病,是愈来愈严重了;痛,随时而来,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于是,他尽量不在江如瑛面前出现不是躲在书房,就是出门不和她碰面。
痛楚慢慢压制了下去,他揉揉眉心,走上楼去。
一灯如豆,宋浩男坐在床沿看着江如瑛沉睡的容颜。那小巧的鼻子,菱角般微微上翘的嘴唇,安详的睡容教人怎么看也看不厌。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背轻触碰她细嫩的脸颊。这一碰,把江如瑛给弄醒了。
“你回来了!”她带着些微的鼻音,口齿干涩地说。对他绽开一个如雾似的迷蒙微笑。
她闭上眼睛,像是又睡着了。隔了一会儿,她悠悠说:“我跟你说哦,我今天发现一件事。”她闭着眼睛,口气像是在透露一个不能让别人听见的温馨小秘密。
他被她逗起了兴趣,柔声问:“什么事?”
“今天我一个人在家,一个人画画,一个人吃饭,我突然发现,我很想你”
热流冲上眼眶,宋浩男不由得庆幸江如瑛看不见他情感上的激荡。她说完之后,又静默了,发出细浅而悠长的呼息,她睡着了。
胃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替她盖好被,走到浴室沐浴。在日光灯毫无遮掩的照映下,镜中映出来的是一张惨淡苍白的脸。
他望着镜中人苍白如死的容颜,旋开水龙头,将热得冒气的热水往脸上泼去。洗完澡,将脆弱和犹豫留在浴室里,他又是那个冷静自制的宋浩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