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你,
而且也不能爱你吗?”
“我不喊停,是因为我无所谓。”毒蛇亮出獠牙,“我可怜你。”
“无所谓,他妈的……无所谓,操,做爱都能他妈无所谓了!我才要可怜你!”崔璨用力推了一把白玉烟的肩膀,后者扑通一声摔在草地上,她下一秒便挥着拳头压了上来。昔日操场小霸王霸凌同学的动作仍然十分熟练,但明显并不准备真的下手,动作不太迅速的两只手腕转眼便被白玉烟擒住,碰不着她的脸也抽不回来,进退两难,两人在草地上僵持不下。
崔璨瞪着她不说话,眼眶里兜着两汪浅潭;干涸还是漫溢,只等白玉烟下一句话。
大好时机,现在就能弥补刚刚的纰漏。
“你想要我拒绝你是吗?”白玉烟艰难地开口,这阵紧随而来的阻力,同样是刚刚强迫她开口的推力。
她不想知道它到底来自哪里,也不想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
“那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从今以后都不——”
“干嘛呢你们俩!”
教导主任适时的出现终止了这场闹剧。
直到很多天之后,崔璨都仍在回想那句白玉烟没能说完的话。
她用无数种伤人至深的词句将它补全,一次次品味其中的无情和讽刺。她明明知道姐姐要说什么,白玉烟那时的表情已经预示了一切,但某种神秘的,听起来像是受虐倾向的渴求,让她按捺不住地想听她完整地将它说出来,站在她面前,亲眼目睹那双薄唇开阖,道出那句结束语,为一切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她想亲耳听见,即便那会是让她的船只沉进绝望的汪洋的最后一瓢水。
但似乎没机会了,因为白玉烟和她已经快两个月没讲过话了。那晚被教导主任押回各自的教室后,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直没有联系对方。
马上要八省联考了,白玉烟现在应该在紧张地备考吧?
一阵刺耳的橡胶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另一张磨损有些严重的滑板在一个漂亮的powerslide后停在她视线当中。
坐在板场边缘的她抬起头,初冬的太阳和自己呼出的雾气晃了一下她的眼睛,过了一阵她才看清那个女生的脸。
“新来的?”厚重眼线下的眼睛机灵地眨了眨。
“今晚第一次见叔叔,记得穿正式点。”
白玉烟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嘴角抽了抽,看上去和崔璨颇有几分神似。她在脑海中尽力检索自己衣柜里的“正式”衣裳,手指摆弄着茶几花瓶中新鲜娇嫩的玫瑰。
白芸告诉她这个男人是做医疗器械相关的,儒雅英俊风度翩翩,阔绰大方的同时心细温柔,为人处事很有一套。看得出,她很喜欢他。
“知道了,”她站起身背好书包,“我去培优班了。”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说不定这个叔叔——”
“没有。”
白玉烟关上门。
见风使舵,投机的伪君子,她想,医疗器械生意,不义之财。他的钱不会是你的,心许于他的风度更是猴子捞月。如果你还在盼着能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靠谱男人,恐怕你要一直失望了。
刻薄得有些恶毒的心声,当白芸那张带着淡淡愁容的脸真的浮现在眼前时,又变成了扎向她自己的回旋镖。
那年她还在读初一,白芸带着她在深圳的某个小公园散步。公园里有一座纪念雕像,铭牌上写着1999年一些无人在意的重大历史事件。妈妈盯着那个铭牌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忽然开始讲起以前的事。
早在她17岁的时候就已经结识了深圳。
初中读完后,外公外婆接着供舅舅们读高中,而她在亲戚的介绍下,多报了一岁,与一众相似的年轻人挤进九十年代的打工潮,期望在改革开放后沿海城市的高速发展中谋求一份比务农更体面的生计。广东地理上毗邻港澳,更在古惑仔或TVB电视剧的熏陶中披上港风文化的霓虹色光晕;相较通勤距离较长的长叁角地区,广东的工业区与居民区多数呈现犬牙交错之势,几乎步行就能上班;广东的老板们——正如在熟人介绍下不远千里招了妈妈的那位——也似乎更习惯聘用外地工。庞大的务工人口涌进广东,也应生了严苛的执法机构与执法条例,来避免犯罪事件与社会不稳定性的增加。这个时期,东莞樟木头可谓如雷贯耳五个字,多次被联防队抓到没有暂住证的人员,会被强制送往樟木头修铁路,修一个多月铁路再遣返回原户籍地。
暂住证,顾名思义,功效上可以理解为绿卡。外地来广的打工人员要在自车票时间起半月的时间内办理暂住证,暂住证每年一办,每个镇证价不同,1999年时的价格低的几十块,高的几百也有;当时普工的月薪不过四五百,初到广东的人一路上舟车劳顿不说,多半还伴着坑蒙拐骗,几乎没人有半个月内办证的财力。联防队,全名村民综合治理治安保障联防巡逻队,又臭又长,故简称。以工业区或村为管辖单位,隶属镇派出所但组成人员并非警员,多为退伍军人、二流子、退伍军人罩着的二流子、二流子罩着的二流子、和退伍军人有关系的二流子、想成为军人的退伍二流子。标准配备治安联防红袖章一枚,警用黑色巡逻盔一顶,一米二钢管一根,强光手电筒一把,墨镜一副,非标准配备如腰上有无别刀,不可知。
联防队权力:查暂住证;每日工作:查暂住证。工业区之虎,随机、随时查暂住证。查暂住证时,出示身份证,无效;出示厂牌,无效,没有暂住证,全都带走。查暂住证不需要理由,路上见到俊男靓女,暂住证有无,抱头蹲下,查;半夜敲响你的家门,暂住证有无,抱头蹲下,查,银色的钢管在头顶挥舞。不要顶嘴,不然把你的暂住证扔出窗口扔进下水道,再问你要。夜里联防队路过楼下,偶尔听见一米二的钢管在地上拖行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这种行为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只为示威,灰常拉轰。任何被揪到拿不出暂住证的人员,会被联防队塞进面包车、小货车、大货车,在黑压压的车箱里牲畜一样颠簸,一路拖到最近的劳改场或收容所关起来,等熟人带钱来保释。没有熟人?没有熟人的破落户,就去亲吻铁轨,亲吻回家的路吧。
1999年,妈妈17岁,来深圳的路上还给人骗走十多块。笨手笨脚的小工,付完房租吃完饭余下的工资攒了两个月都不够办证,去工作像去偷窃,上班路上贼眉鼠目瞻前顾后,一听方圆几里外嚷着查暂住证,冷汗把化纤工作服浸得透湿,营养不良的脸比抹墙的石灰还白,心跳得就像濒死,眼见着的无证人员有的猴子一样爬上茂密的芭蕉树、有的蛤蟆一样蹲入鱼塘边的芦苇、有的家鼠一样蹿上屋顶的横梁,有样学样匆匆忙忙缩进车棚,黑黢黢灰扑扑的角落里,揪着地上的车前草,瞪大眼睛浑身发抖。
但总是有运气不太好的时候,妈妈说,那个联防队的,走路没有声音。
有人顶嘴,那个戴红袖章的就把他踹倒在地,腿上胳膊上都挨了几下。
白芸搂着她的肩膀,两人坐在长椅上,从妈妈的神态白玉烟感到,妈妈并不是真的在对她讲话。
关上门后,车厢里好黑呀。
妈妈当时特别害怕。
也许因为冬天的空气太干燥,心里都不自觉炸了些火星子,双手揣在羊羔绒夹克兜里燥得慌,拿出来又冻得发僵。去培优班的路上经过一个广场,广场上几个戴着毛线帽的年轻人蹬着滑板,穿着单薄的衣裳在空地间穿梭,其中一个差点撞到她。她有些恼地瞪过去,瞥见对方未穿护具的手肘与膝盖,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匿名恶行被揭穿似的慌乱,匆匆转头看向别处,连并那股怒气也一下没了踪影。
“无所谓”,白玉烟,你夸下好大的海口。
但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她好,我仔细检查了很多遍,我做好了作为一个姐姐的一切。思前想后权衡利弊,任何时候她需要我的帮助,我都超额完成了目标。
谁都没有资格指责我。
你也……你也没有。
狼心狗肺的……
她还是忍不住将手从兜里拿出来,在朔风中往手心吹了几口气,白雾与她红红的鼻尖短暂打了个照面,湿润了她的睫毛。
……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