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在宿舍里冲泡面大概会惹恼室友,反正也算晚归了,晚归叁分钟和晚归半小时都叫晚归,坐到宿舍楼与食堂之间的台阶上,白玉烟就地撕开杯面包装,倒入开水。崔璨捧着姐姐执意要给她买的一听可乐和几包零食,和她坐得很近。两人对面是其它年级的宿舍,几乎每扇窗户后都有几盏台灯亮着,在指定的睡着时间,还没有人睡着。
“以后不要给我买东西,哪有妹妹给姐姐花钱的。”
“这算什么,爸爸很有钱。”
搅拌着妹妹买的杯面,白玉烟没回话,她是坐过崔国华的卡宴的,她当然知道。
“我们今天上英语课,第五单元主题是英文小说,大课文的内容是五个很厉害的女性作者在只有男性才被允许写作出版的年代做自己的创作的故事。讲这种主题,作为女权主义者本来该开心,但我特别怕老师开口讲这些,班上的男生肯定会说这是打拳的,事实证明我说的没错。”拉开易拉罐的环扣,气泡破裂的酥麻声响在铝罐里回荡,悠远得像来自另一个宇宙,“我不怕男生,爸爸不帮我出头,我小时候经常自己揍男生。我只是害怕看见状况总恰好向我能预测到的恶性方向发展。当你发现自己有看懂大环境如何运转的能力之后,你就会忍不住觉得自己有做点什么的责任,但马上就会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抿了一口涩嘴的深色汽水,气泡在嘴里泛开,某个银河的星星就这样在唇齿间轻飘飘消逝,无边夜色里萧瑟的微风撩起颈间碎发,不如借这气氛假装咽下的那口是能让她离现实更遥迢的酒精,送自己同样能麻痹感官的虚拟醉意。
“真的很难想象这几个月的网课之后,平时能说上几句话的男同学就变成这样。这里是湖北最好的高中,这些人以后可以是医生、是律师、甚至是下一代的老师,我们以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看着一切变差,却束手无策,坚持的信念,对其它人来说是上纲上线,是无关紧要的玩笑。早读才读到英语周报上写着,女性科学家联手诺贝尔,见证女性力量吧啦吧啦,看完那篇文章就回到这样的现实里,好割裂的生活。”
白玉烟的手抚上崔璨的肩膀。
“可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担心这些,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难以忍受呢?和同学聊起,发现没有人像我一样在意。”
“我也在意,”搭着妹妹肩的手摇了摇,试着将她从自己的情绪里拉出来,“你不是一个人的。”
“……但你没有和我一样痛苦,不是吗?”
崔璨的表情告诉白玉烟这句话本是无心,可她愕然僵在原地。
在崔璨班的课表上,每个星期的星期四下午和星期天晚上都有一场固定的考试,星期四下午的考试之前是班主任的课,班主任是个嘴很碎的中年男人,最近每次开始讲课之前他都要吹嘘一番今年高考状元的功绩,好像那和他有关。
这几天班主任频频提起新冠病毒在美国肆虐,每日的新增确诊数字有多惊人,对于这样的悲剧,班主任强作惋惜的字句间是掩不住的讥讽。中年男人一定都很喜欢当老师,叁尺讲台之下,永远都有四五十号学生听他的连篇累牍,一句安静即能缄默所有反对的声音。
班主任说太自由就是这种下场,崔璨将手伸进金属笔筒里捞橡皮,银色的笔筒口手铐般圈了她手腕一瞬。
一节课都过了一半,班主任终于开始上语文课,以为酷刑总算结束,没想到班主任从讲义下拿出一迭纸,说这节课全班鉴赏高考状元的语文作文。
“有完没完……”崔璨小声抱怨着,一面草稿纸画满了速写,穿插断断续续的呓语。
听完班主任念经还要考数学,讨厌星期四,越想越心烦,笔尖在草稿纸上拉出一道皱起的伤口。装作肚子不舒服告诉老师自己去厕所,踩着筋斗云在教学楼与实验楼之间打转,最终还是站到了一号教学楼的楼梯口。
明知道白玉烟在上课,仍然鬼使神差地爬到叁楼。如果你不给自己的身体下指令使它懂得节制,它就会一直往能让你开心的方向跑。
一边路过高年级的教室一边心里直打鼓,到了十六班门口,崔璨在墙后蹲下,挪着小步子到窗前,冒出一截小脑袋,侦察到姐姐坐在靠里面一些的位置,正在往卷子上抄老师的板书。
崔璨当即心生一计。
“报告,团支部书记找你们班团委。”
脸不红心不跳站在门口说出这句话,白玉烟抬头看见崔璨时的表情可谓一个风云变幻。
崔璨眼睛弯了弯,当是打了个招呼。
拉着姐姐一直走到楼梯间,崔璨终于转过身站定,露出淘气又得意的笑。白玉烟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妹妹搂着她的腰凑了上来,淡淡的花露水香里呼吸交缠,睫毛扇动光影,灿烂千阳在虹膜里闪耀,反射出的光栅形状如同加速至极限的兰博基尼仪表盘。
妹妹很有分寸地先与她交换了几次眼神,确定她没有不情愿后,才同她软唇相贴。教室外没有空调,楼道里没有风;热,脸上浮起薄汗,静,湿润的嘴唇挤压出细微水声。光芒透过飘窗照进来,给两人校服的边缘镀上金边。
莽撞冒险的诡计,热切胶着的眼神,等着她的却是一个这样谨慎克制的亲吻。短暂的几秒钟,妹妹让她皮肉都透明,日光与她的血她的脏腑碰面,麻木盘踞的意识像冬眠结束出洞的蛇,一下被晒软,晒活。
“团支部书记,今天不开心?”
被吻上水光的嘴唇轻启,第一句话仍然是询问崔璨的近况。
“上课差点上疯了。”
白玉烟冰凉细腻的手指力道很小地掐了掐崔璨的脸颊。
“姐姐请你吃甜筒,走吧。”
“会打羽毛球吗?”
走出小卖部的路上,白玉烟递来一个冒着白气的香草巧克力可爱多。
“会啊,怎么啦姐姐。”
“我有器材室的钥匙,可以去看看有没有你想玩的。”
“姐,”舔了口甜筒,终于有了喜欢夏天的理由,“你没觉得你对我有些太纵容了吗?”
“嗯,我也觉得,以后不能让你亲了。”
“喂,”崔璨腾出一只手锤了姐姐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带你吃饭了。”
“也不是这个!!”
“上课不回你短信了。”
“……龙卷风摧毁停车场!!!”
生锈的钥匙拧开生锈的铁门,和教室差不多大的空间堆满了陈旧的运动场地信标和球类器材,摞得高高的叁堆软垫有些像一元人民币背面的叁潭印月。
“哇噻,有滑板诶。”
眼尖的崔璨一下就找到了角落里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滑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白玉烟先是讶异地抬了抬眼睑,环视一圈后摇了摇头。
“不可以,这里没有护具。”
“我是高手,我才不需要护具。”
“溺水的都是会水的,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切,”崔璨抱起滑板就往外走,嘴撅得比松鼠鳜鱼还高,“还你说不可以就不可以,你谁啊。”
一只手关上门,将出不去的崔璨堵至门后的墙角。门框碰撞的声音与心跳摇晃肋骨的第一下地震同步,崔璨转过身,白玉烟果然正皱着眉头盯着她,脸上是对她鲜有的严厉与不悦。
对上那双罕见地捕捉不到宠溺的暗色眼眸,她喉咙发紧,腰腹发软。
上钩了,她暗想。
“滑板放下。”
蒙在鼓里的白玉烟相当投入地在劝崔璨别做危险运动,全然不知自己在被崔璨算计。
崔璨当然不觉得这一滑比姐姐还重要,她只是喜欢被姐姐管教。
普通家庭成长的孩子面对监护人的束缚本能是挣脱,对自己衣食支柱的怒火的第一反应是恐惧;可崔璨是个野崽,看护者的缺位让她将一切规训都识别成关爱,察觉到姐姐性格里的一板一眼与对她的责任心,她像饿狼嗅见血。而正直的姐姐都不愿骂她,直至崔璨会伤害到自己时才进行介入,克制的柔情是最勾引她的诱饵,一味的纵容培养出的对姐姐宗教般虔诚的信任里,她甚至开始渴望姐姐施予的恐惧。想仰望她,想为她惶恐,想因她战栗,既然你是最爱我的人,弄坏我的权利献予你反而是最精妙的契约,于是祈求恐惧,祈求女神降临指引。
“我不要。”她做了个明显的抓紧滑板的动作。
“别闹了…”好泄气,自己其实没有任何治崔璨的手段,“你一直很乖的。”
不敢直视白玉烟这副火大又对她束手无策的模样,脉搏跳得她要喘不上气了,血烧化了血管,在脸颊下漫散开,一定又红又烫。在这种情景里有这样强烈的生理反应未免太荒唐,要做点什么掩饰一下,转移注意,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可要说什么才好,欲望的大火烧空了思维的森林,此刻崔璨的脑袋里只剩下一句话。
“那就来收拾我。”
白玉烟呆滞的表情告诉崔璨,她似乎在自己大脑未批准时就将这句话说出口了。
“什么意…嗯、唔……”
藏不住了。板子砰一声往墙角一扔,勾着姐姐的脖子就往上亲,还在出声的嘴唇来不及闭上,鲁莽伸去的舌头将姐姐吓得身体一颤。反应慢半拍的白玉烟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抵着崔璨的肩膀欲推开,却被崔璨一把摁住,拉至胸上抓揉。
“啊!”主动的是自己,呻吟出声的也是自己,少女的身体敏感得任何触碰都带来极强的刺激。
手指陷进幼软的乳房,欲望的开关同样也是回忆的闸口,如果她和白玉烟之间什么都还没发生过,刚刚那一搡就足够让她冷静,可那段与眼前女生不着寸缕床上纠缠的记忆已经成为她人格的一部分,无数次的独自回放与缅怀的河水大涨潮,空虚感的洪水灌满她,余下的人生似乎只为重现那一幕而继续。
“我想要……姐姐,姐姐……”圈住姐姐纤瘦的腰,别让胆小的她有机可逃,用最恳切的语气呼唤她的称谓,卑微哀求来的怜悯也许还能汇进这爱的涓流,推动那轮巨大得几乎不可撼动的抉择的水车,骗来几厘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挪动,“姐姐啊……”
“你好…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