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放之蹙眉头,将这三四页的稿子翻来覆去又看一遍,语气恨铁不成钢,“……怎么那么多错字?字儿也写得不好!软趴趴的,跟一群要死的河虾似的!没有一点风骨气度!”
又问显金,“你二哥帮你看过没?”
显金正被训得一张脸胀得通红,被猛地这么一问,不由迟疑,什么二哥?
乔放之加重语气,“二郎!笺方!”
显金方恍然大悟。
原是从陈敷那里论的关系!
显金忙摇摇头,“倒是没有,二郎课业繁重,且这只是小儿闲暇拙见,厚颜呈递于您,只是因您递与小儿阅学的那篇策论实在叫人感触良多……小儿此文尚且不成气候,便未去叨扰二郎君……”
这就是篇读书笔记……交上来表明咱还算用功刻苦,学习习惯养成良好,是个五好拖油瓶。
课后作业,主要表明个态度,压根就没奢望人高等学府校长、业内专家学者认真批阅啊!
谁知道乔山长还真看了!
不仅看了,还当着她面看完了!
如同立处极刑!
显金一张脸快要红到耳朵尖了,比读研时期被导儿揪着耳朵骂“从未见如此烂的论文,我想改,但无从下手”更羞愧……
这真不是她写错字,是后世太简化,导致繁体字不常用啊……这锅,她背,可太重了……
见小姑娘脸红愧疚,乔放之默了默,长长的胡须扫了扫桌面,便将显金的课后作业收回到身后木抽屉里,神情淡淡地给个台阶下,“这些问题,下次注意。”
下次注意?
还有下次?
显金呆若木鸡,完全理解了周二狗的崩溃。
她亲娘哎!都穿越到异时空的封建时代了,怎么还要写论文啊!
第66章没法接货
显金的崩溃,在沉默中,被缓慢消化——要这么想,985高等院校的院士级导师,专门开小灶给她布置论文,还当面辱骂、哦不对、修改,属于是吾等八辈子修来的学术福分了……
乔放之将原稿卷宗与显金所作批注收好后,问起显金另一件事,“……听说陈记和几个镇上的私塾蒙馆签了描红本的长期契约?”
她这才回来一天……
消息向来比脚程快。
和乔山长没什么好瞒的,显金点头,“私塾蒙馆,初开蒙的小童较多,描红本比较适合他们。”又主动汇报,“开蒙的小童并非人人家中富甲一方,故而陈记特意压低了成本,使用制作工艺更粗糙、制作周期更短的竹纸做散装描红……”
像前世给导儿汇报项目……
就算做成一团垃圾,也要理不直,气也壮……
这么想来,显金声音就大点了,“描红竹纸卖价是一百一十文一刀,若小童考取了秀才公,便将在陈记购买描红纸的钱财如数退还,利润虽不大,却走的是量,就出去这么十来天的功夫,就定出了六百余刀的货,算下来利润在……”
乔放之忙抬手止住了显金后话。
这姑娘当奸商的时候,当属行业楷模;实诚起来也是真实诚——利润这种东西,也是好说的吗?
显金立刻住口,优秀的学渣素养就是,我导要听什么,我就讲什么,我导要安静团结,我就当个手语都不会的哑巴。
“……是件好事。”
乔放之先下定论,手撑在椅背上,沉吟半晌后,语声沉凝,“读书这回事,本应众民皆之,往上追溯,战国秦皇起至魏晋南北,认字读书皆为高门显贵专需,更毋提出仕入仕,至隋方有科举,慢慢延展,方有如今百家争鸣、百家齐放之盛景——饶是如此,亦有许多身不由己者因种种缘由,无法读书、认字、明理、教育……”
乔放之轻轻一叹,“单单笔墨纸砚这四项,对农耕为生的小家庭而言,便是巨额负担,更不提各学堂的束脩、赶考盘缠……”
乔放之苦笑着摇摇头,“老夫潜心启学数十载,原怀有广纳天下之士、普济众生之理的心胸,却慢慢发现,人从书里乖,书却从钱里来。”
乔放之笑了笑,好似自言自语,声如蚊蚋,“……单单描红纸张的价格降下来,世道不变、观念不变、规则不变……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又有谁会在乎呢?”
显金低了低头。
乔山长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接触到的第一个出身正统世家、正统科举,曾有完整入仕经历的士大夫,确让她小觑到这个群体忧天下之忧,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风骨义气。
她突然想知道乔山长为何两度入仕又请辞,可当抬眼看到乔山长落寞感慨的神色时,她好像猜到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这些念头从显金脑海里一闪而过,却给了她冲口而出的勇气。
“这条小鱼在乎!”
乔山长怔然,“什么小鱼……?”
显金紧紧抿唇,语气极快,将后世课本上的故事诉说一遍,“……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聚海成渊,聚沙成塔,积水成川,百川归海……虽然力量有限,但……那条小鱼在乎!”
抄底描红本低端市场,是为打击宋记不假,可乔大聪明那日所言“能有一张纸写字,对他们而言,就是万万幸”“要公公正正地比一场”未必不是促成显金做这件事的另一个原因……
乔放之看着显金久久说不出话,隔了好一会,才掩饰似的低下头,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在高低错落摆放有序的书案上翻了许久,方双手背在身后抬起头来,轻声道,“……回去写一篇‘论学’。”
作业来得猝不及防。
显金知道会有作业,却没算到作业会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