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说:“那翡玉公子眼光清高,一般人入不了眼,你在人家面前失礼事小,让别人以为我陆府礼教不周事大。李生说你有轻浮之言,女儿家清白名节多重,你是大姑娘吗?你要做了人妇随你,你要还是大姑娘就……”
她看起来快哭了。
我听不下去,走到陆均跟前:“陆大人,还要多久?”
陆均与我闲逛在桃园中,他道:“这天下大势,随它去吧,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崇任东之事后我也看开了,国仇也就罢了,家恨揽在身上实在是累。倒不如做杀猪匠,木工之子,父辈杀猪也跟着杀猪,做木工活就做木工活,也好过生在帝王将相家,三族抄斩,背满门之恨,天降横祸,罪债子偿。”
我道:“今日没有家族血海深仇,明日可能就降临在每个人身上,当初我无意卷入时,陆大人也劝说这是国事,国之前途命运,怎么自己这会儿打起了退堂鼓?”
“我不是打退堂鼓,就是,不想什么事还未发生就这么累,死的是黄将军的……我也很痛心,但这种悲痛影响到了我的家人,也使我开始反思,忧国忧民是应当,只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杞人忧天,是否不必。”
“陆大人想的也没错,对大家负责,也对小家负责,人生在世其实真正在意的不过二三十人,悲易损体,悲他人之悲更是大可不必。”
“夫人在备孕,想让她有个好的心情,都说头三月易小产,就怕还未知道有孕在身就被心情压抑弄没了……”
“那我为夫人开些调理内息的方子,陆大人照着药方抓药即可。”
陆夫人接过药方,甚是感谢,留我吃饭,我婉拒了。临上马车前,陆均,陆夫人,颐殊都出来送我,我对她招招手。她先是指了指自己,半信半疑地走过来,对我行了一礼。她从没有对我行过礼,从没有。我一时心情有点复杂。
行完礼,“覃公子有何吩咐?”客气疏离。
我原本该流利顺畅的话僵在唇边。
她一向恣意洒脱,终究还是被世俗所教化。
但我还是问了:“陆府管教严厉,你真的待得惯吗?”
她客气道:“待不惯又如何呢,正在努力学习适应,谢公子关心。”
她是在与我生分,拉远距离,还是只是不想与我再有瓜葛。
我努力笑笑,“那以后晚上都不能再喝酒了,因为不可外宿?”
她道:“外宿者,于礼不周,女子尤是,陆府家规。”
放下帘子,我让车夫驾马。
刚没走两步,突然有人跳上马车,吓我一跳。
“我跟陆夫人说我病了。”
马车到地方了,我把她推开一点,“下车吧。”她置若罔闻又捧起我的脸,我只好无奈在马车上多待了一会儿。这是怎么了,我抱着她想,嘴皮子啃烂也不会长生不老的。
好不容易找到点缝隙,我说:“你吃错药了?”
她气喘吁吁:“是吗,覃大夫开错药了?”
我手才伸进她衣服,外面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老覃,你干嘛呢?”
蒋昭拿了两瓶好酒,我告诉他,她不能待得太晚,还得把她送回去。
她坐我对面,就像无数个众人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刻,不看我,我也不怎么看她。但她好像一直很不安分,就好像那天精心打扮,要进崇任东房间一样。据说那天她还喝了两口酒壮胆,面色微熏,眼波流转,说什么她不是要做坏事可能有傻子会信。
她其实什么也没做,尽力避开跟我眼神接触,仅此而已,也许是我自己心猿意马,浮想联翩,难以置信,过度揣测。
也许她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又要问我问题,我都不知为何要问,一些过去很久的,陈旧的,腐朽的事,为了回答她我还得把记忆挖出来。
她到底想做什么,我点着被她咬过的嘴唇想。
蒋昭拉回我的注意:“陆均那个老古板不肯放人,你是怎么把她带出来的?”
她不吭声,端起酒盏,略略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帮我想。
行,你犯事,我收场,“我跟陆均说,颐殊面色不对,恐有疾症。”
蒋昭大力拍我,“不愧是你呀老覃!”他突然嘿嘿一笑,“晚上我还安排了别的活动,还好颐殊待不到晚上。”又对她道,“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她看我,这次她看我了,又看向蒋昭,“醉美楼有漂亮姑娘?”
“有呀!”蒋昭道,“你别打听这些,跟你没关系。”
“有多漂亮?”
“今晚点了花魁,这可不好约,要抓阄的。她一年才应约一次,一次就是天价不菲,漫天要价,就这还很多人抢着拍。三个月前有消息她要应邀,消息一放出来我就交了定金,不好意思,让爷拔得头筹,今晚就带你们见识一下花魁。”
她又扫我一眼,“去青楼恐怕与翡玉公子形象气质不合吧?”
“嗐,他不会碰那花魁的,他就一木头桩子,带他去看个热闹。”
她无所谓道:“看热闹也挺好。”
她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来,我脑子里克制不住地乱想,以前的事还能有什么疑点?
是我哪里漏出破绽了?谁让她问的,问来做什么?知道了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还是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不止想获取以往的信息?
不快点知道,我心痒难耐,拿起酒杯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她竟然主动谈起往事,“我好像今天才认真想起,翡玉公子为什么叫翡玉公子,那时候我在韩府吧,还在院子前面扫地,有个人向我走过来,我一下就顿悟了,哦,原来叫翡玉是这么来的。你说呢,覃翡玉?”
我心漏了一拍,她在说什么,这次要知道的事情特别大,或者是我轻易不肯给的东西?
“问你话呢,我们颐殊难得夸人。”蒋昭戳我一下。
宁诸扇子掩嘴向我低声道,“吃错药了,她怎么突然想跟你缓和关系?”
我轻轻摇了摇头,这药吃得从第一味就不对。
“她惯常最喜欢对你冷嘲热讽,话里带刺,还老是搞得剑拔弩张,我们都习惯你俩的相处模式,这朋友做得都不对味了。”
早就不对了,我一抿唇,好像还有她嘴上胭脂的味道,腌入味了。
再晚一些,要送她走,送上马车,我拿出一张药方抖开,宁诸道,“还是你细致周到,真的写了药方。”我说,“颐殊,别忘了带药方。”随后钻进马车里。
这个问题我一定要问:“你今天怎么回事儿?”
“不是说了,突然想起翡玉这两个字怎么来的了。”
“是真心话?”敢逗我我真的会杀人。
“不是,违心的。”她推了我一把,“等会儿去找你。”
我愣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什么等会儿去找我,去哪儿找我。
到我们坐在醉美楼里,我隐约有点预感。
蒋昭枕在青楼女子腿上,喝着酒道:“我有温香软玉在怀,看看,小翡玉有什么。”他得意洋洋拿酒壶指向坐在一旁的我,只有我身边什么都没有,冷冷清清,孤孤单单。
宁诸身旁有一个女子一直在给他倒酒,现在只是还没喝大,礼貌保持着距离,等到喝得差不多,那女子倚靠在他身上他也不多说什么。
“可怜的小翡玉好像被孤立了,”他眉梢一挑,摸着那女子的手好像在跟她介绍,“他一碰女人肚子痛,这病有个名字,我们叫‘当男人活受罪病’,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飞了他一眼刀,什么话也没说。
老鸨进来说:“姑娘到了。”
我的心疯狂跳动起来。
她会穿艳色的服装吗?
她会难得的打扮吗?
我没法呼吸,我的脑袋被憋住的气震得发紧发疼。
有个声音说你不用呼吸,反正你明天脑袋就不在了,这是皇帝的女人。
所谓祸国。
所谓殃民。
她怎么可以走得这样慢,慢到蒋昭从躺着慢慢坐起,瞪大眼睛。慢到宁诸端着的酒杯许久没动苍蝇都可以落在上面,时间怎么可以这样慢。
她走进来,我才意识到她朝我过来,行动目标是我。
她坐进我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