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记绣坊绣房内,原婉然正对周遭绣娘解说泰西绣画针法,杂役前来通传,道是赵玦来了,请她过去议事间。
原婉然早有准备,赵玦打算开展泰西绣画这宗生意,而她领头做绣活儿却辞工,绣坊必会上报赵玦,赵玦也必会过问。
她到议事间时,赵玦坐在堂上,尽管屋里搁着旺盛炭盆,他仍旧未卸身上秋香色缎面斗篷。
他颈颊间围着银鼠风领(毛皮围脖/围巾),银鼠皮毛雪白明润依贴腮旁,衬得他肌肤莹洁如玉。且那风领宽大,微掩他两颊,因此面孔显小,更加突出五官细致风流。虽则唇瓣血色稍淡,肤色略透苍白,隐约露出病弱气象,却叫一双灿若寒星秋水眼给炯炯有神地镇住了。
原婉然施礼:“赵买办。”
赵玦停下长指轻敲紫铜手炉的动作,抬手示意原婉然入座,暗自打量眼前人。
这村姑精气神儿倒还足,与往昔差不很多,对着人也不愁眉苦脸。不过内里必定为她丈夫的事油煎火熬,人都瘦损了。
他支使京营的人脉挑唆生事不过小事一桩,对结果便无所谓得意。
他只是冷眼旁观事态如他预料地发展下去,欣赏这些自认坚贞的夫妻在苦难当头时,溃不成军,临阵脱逃。
他若无其事问道:“听闻韩赵娘子家里遭事,打算辞工?”
“是。”原婉然道:“我家大官人不招上司待见,教人捏错儿,被发配外地,我要与他同去。”
京营关内军那帮子弟逮住韩一穷追猛打,而关中军这方因为文书错漏在先,以及韩一无法自证身世,争辩时处于下风,但越是挨打,越不肯服软。
双方僵持不下,遂成意气之争,军中两派中下级军官逐渐剑拔弩张。关内派主事者以为不值得为韩一一案伤及军中和气,但子弟挨了关中军揍,为着颜面也不肯立时轻易退让。
此时姜怀恩出面劝说,令情势缓和,最后双方就文书作假、冒籍以及淫乱共妻叁宗罪名,同意拔除韩一官职并发配外地。发配刑期采最轻的一年,地方由关中军决定,等于让韩一到关中军指定的地头走一遭,意思意思住上一阵再回京。
韩一衡量刑罚,决定认罪。
清平侯曾给韩一另外选择,由侯府派人往返西域寻找证人,证明他清白。
韩一以为这么做,花上一两年都未必找得着,与其让他给押在牢中空耗,旷日费时赌这未必有胜算的一把,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能趁早了结案子便了结。
原婉然没法子拦住韩一被定罪发配,但拦得住不让韩一离家——她决定把家搬了,跟着韩一走。
赵玦宽慰原婉然一番,并说若有他使力帮忙的地方,必定相助。
原婉然道谢,并道:“赵买办,我年后离京,如今辞工,是预先让绣坊有个准备,不至于到时缺人手。此后我会加紧赶工泰西绣画,并将针法心得和一应绣活事体在离开前一应交接清楚。”
赵玦道:“韩赵娘子办事我放心。只是韩赵娘子府上千万珍重,发配地方素来荒凉,生活不便。”
原婉然再度谢过,坦然应道:“是啊,我打听那等地方的风土,都是这么说。”
她神态安祥,这等笃定来自清楚前路艰辛,可是夫妻情深,仍旧向往与夫婿同度动荡,无惧无悔。
赵玦收回停在铜炉上的纤指,搓捻姆指食指,却是温颜浅笑,“赵某预祝韩赵娘子一路顺风。”
原婉然谢过并回以祝福,而后诚心诚意道:“这些日子谢谢赵买办照料,也谢谢你赏识我手艺。”
她乌润的眼眸一片清纯温善,充满对知己的感激,无一点防备算计、奉迎贪婪等阴暗痕迹。
赵玦心中一动,他曾去过一座深山,山中有座湖泊,不受半分人间烟火侵染,湖水分外清澈。
他放眼湖景,湖面浩淼,碧蓝水下透明如水晶,一眼可直视几丈深的湖底,湖中游鱼藻荇历历可数。
他惊异它清莹明净的同时,也习惯不来这分出奇的纯净……
赵玦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因为一个村姑想起那座世外湖泊,只是面对她微瘦模样,不觉脱口道:“保重身子。”
话甫出口,他目光微闪,对自己冲动言语莫名其妙,略抿嘴唇。
原婉然只当是寻常客套叮咛,不疑有他,再度道谢。
午后原婉然提早下工,和赵野前去京营监探望韩一。
近来他们夫妻仨心思各异。
清平侯安排韩一发配到关中军地盘宁州,并去信当地官将,请他们格外照料。韩一遂让原婉然和赵野留在京城,等候他服刑期满归来。
原婉然和赵野平时听从韩一主张,这回皆不答应。
韩一劝道:“无论清平侯如何使人照料我们,宁州决计比不上在京城生活舒坦。”
原婉然在牢栏外道:“生活舒坦,哪比得上我们一家相守,心底舒坦?”
韩一道:“山长水远,行路十分艰苦。”
赵野道:“大哥,清平侯派人和我们说了,会沿途护送我们,想来路上吃住及交通不至于十分恶劣。”
韩一道:“阿野,你照顾阿婉最精心周到,但我出事才多久,她因为思虑重,人便瘦了。果真长途跋涉,沿途风霜雨雪,她经受得起?一定要累坏。”
原婉然鼻子酸涩,这些时日她担心韩一,纵然有赵野盯着进饭,到底稍稍瘦了些。这点改变其实细微,绣坊里一群绣娘与她几乎朝暮相处,皆无人察觉,唯有韩一和赵野对她十分用心,便全看在眼内。
她道:“我不怕累,我从小成天干活长大的。”
赵野在旁道:“大哥,我反覆考虑过了,我们试都不让婉婉尝试同去,便教她留在京城,她先要愁坏。自你进京营监,她就睡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