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惯常的轻声细语变作铿锵果决,“我相公在关外当兵打仗,自然杀过人。整整两年工夫,他在前线杀敌,刀口舔血。”她看向杜英生,“因为有他这样的人保护大夏,你才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嚼蛆。我们不稀罕你感激,你反倒排揎他杀人不好,你能耐,你上前线啊。”
赵野看着他的小妻子,身量娇娇小小矮自己一头,却护在前方驳斥杜英生,脸上控制不住笑意。
他不是不知道她暗藏烈性,然而那是非常关头,平日这人就一兔子脾气,面薄心软胆儿不大,合该让自己收在翅子下细细保护。
作梦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出头扞卫自己。
一个大男人劳动自己女人保驾挺没出息的,可他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处不畅快极了。
他心绪轻扬,直到杜英生胀紫面皮,喝道:“婊子,你们一个个——”
赵野垮下脸,大步流星上前捏住杜英生双颊,朝他上下后槽牙交界处使劲掐,杜英生啊啊叫痛。
原婉然替赵野撇清,瞥见捕役停住脚步,似不欲盘根问底,正松口气呢,杜英生那方传来痛叫声,定睛一看赵野动手,慌忙上前拉人。
“相公,不要。”如果赵野再生事端,捕役怕真要找麻烦了。
赵野对她微笑安抚,回头松开杜英生。
“快养好伤,”他啪啪拍打杜英生脸颊,轻快道:“咱们好好叙旧。”
杜英生两腮酸痛非常,酒因此醒了大半。他见赵野面上带笑,眼神却阴寒,警觉不可继续挑衅。否则纵然差人在旁,自己吃不了眼前亏,过后也绝没好果子吃。
几经思量,他青白着脸,拐杖朝地上重重一点,转身走了。
原婉然见状,拉着赵野要离开是非地,后方却有人喊“站住”。
她揪紧赵野的手,僵着随他牵引一块儿转身,那声言“小白脸靠不住”的捕役一双眼珠子在赵野脸上溜来溜去。
“当真去过关外打仗?”捕役不甚相信的语气,“在哪个将军手下?”
赵野不假思索报上将领名字,顺道说出驻扎军营及地点。
“哈,”捕役露出一口黄板牙,“那位可是不拿人当人的主儿,在他手下没少遭罪吧?”
赵野淡然道:“挺得住。”
那捕役脸上露出些善意,“我也在关外卖过命,给你提个醒:府尹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吩付我们凡事严查。刚刚那醉鬼胡说八道干系太大,遇上别的捕役较真儿,不定抓你进衙门审上一番,自个儿当心。”
却说那杜英生,气咻咻走在回北里的路上,忽然有人唤“大哥,留步”。
杜英生回头,街头昏暗,一抹黑暗身影一脚高一脚低走来,一瞬间他错觉这是只走兽,沿途寻找可吃的人。
那人近前,现出方头大耳,一身簇簇新的锦衣皂靴,黄金带钩腰带,手拄红木嵌银杖。
“在下姓蔡,您叫我阿重得了。”那男子眯起金鱼眼笑,“有件事想请教您。”
赵野还车回家,便见原婉然跟墨宝等在堂屋门口。如若不是那张端丽小脸透着心事,那光景与平日里她为他等门无异。
他回房洗手拭脸后上炕,要拉原婉然同侧而坐,原婉然不待他伸手便自个儿靠去。两人盘腿坐定,他才抬手,原婉然已端过炕桌上的茶钟递来。
赵野喝过两口茶,轻轻搁下茶钟,转向身畔人。
烛光下,他的小妻子一双眸子湿润乌亮,非常干净。
他寻思先拉住她再开口,到底双手按在膝头不动。
“婉婉,”他说:“杜英生没说谎,我杀过人。当兵以前的事。”
原婉然全神贯注聆听,得了这准话,心中咯登一声。刹那过后,她伸手握住赵野,轻轻说:“我知道了。”
她身上透出一股沉静,不是遭遇打击后茫然的安静,却是镇定,像铁了心预备扛起一付担子。
赵野反握住她的手,“你不意外?”
原婉然轻一摇头,“杜英生发话那会儿,你没反驳,反倒揽住我,生怕我跑掉。再说,你难得动气,可必要时下得了狠手。”比如整治蔡重,所以她在庙口便预感杜英生说真话,然而不等赵野亲口证实,她不能信。
两人沉默相对片刻,赵野问道:“不怪我暪你,不问我怎么回事?”
回家路上,原婉然反复考虑,这时回答便从容些,“你有大事相暪,我自然不是滋味,但不怪你。如今我最想知道苦主家里后来怎么了,还有官府追究你不,其余的你愿意说再说,我等。”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咱俩谁跟谁,这样客气。”
“不是客气。”原婉然正色道:“相公,你记得不?你第一天上绣坊接我下工,许多绣娘围住你。回程我发了恶梦,绣娘们一班班来,挤开我,带远你。梦是心头想,你行事规矩,我却担心你给女人拐走……”
她浓长眉睫一低,旋即又抬起,“那时你问起,我没敢实说,怕显得疑心嫉妒。不过,相公,那时你便心里有数,不说破而已,是不是?”
赵野缓缓颌首。
原婉然微钩唇角,道:“后来绣娘们一样爱搭讪你,不过来的都是大娘,和你聊食谱。大姑娘小媳妇通通不来了,她们嫌你闷,满口柴米油盐酱醋茶。——你哪里闷了呢?能从天南聊到地北,话头不带重样。是我露出介意意思以后,你存心三句话不离家务活儿,变着法子疏远那些绣娘。”
赵野忍不住微笑,低脸抵住她额头轻蹭,“你发现了?”
他以为原婉然既然不乐见旁的女子亲近自己,自己便该避嫌。此事属于本份,无须提起,然而妻子能体会自家用心,到底可喜。
原婉然道:“我算不上伶俐,可也不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