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仲春说:“虽然我自己身体不好,但过去这些年我一直在请人四处找你,一开始只局限在林新,后来根据一些线索,怀疑你是从林新拐卖到其他地方了,又增添人手天南海北的找。”
黎湘看着姚仲春,又想到自己,忍不住问:“找到我的时候,您心里……开心么?哦,我的意思是……”
黎湘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她当然知道那是开心的,但是有多开心呢?
姚仲春似乎和那些影视剧以及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找到子女的父母感觉不太一样,因她过于平静,而电视里的人都是那样撕心裂肺。
她又回忆着找到郗望时的感受,是开心的,甚至开始相信世界上有奇迹,但真的见了面,她却没有被巨大的感动支配,她很冷静,更不可能失去理智的跑上去拥抱郗望。
“说实话,我原本以为你已经不在了。”姚仲春握着黎湘的手,这样说道:“这些年我被骗了无数次,我知道骗我的人是什么目的,也知道时间越长找到你的可能越渺茫。我心里一直有道声音告诉我,拐走你的人可能不是为了去卖,只是为了打击我,这样你根本没机会活下来……”
黎湘试图去体会姚仲春的感觉,那种被一次又一次的欺骗磨光的盼望,即便见到“真实”的姚涓,残存的那点情感也已经发挥不出海啸一般的威力。
这很像她见到郗望的感受,只是一点点水花,但对于这些年平静无波的情感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去林新拍戏,记得去看看你爸爸。”姚仲春又一次嘱咐道。
黎湘应了,不一会儿回到自己房间。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她原本约了心理咨询师李琰,却突然改了主意,将时间错后,转而先拨通郗望的语音电话。
“开始吧。”黎湘将讲述的主动权交给郗望,而不是用问题去引导。
郗望却问:“从哪里开始?”
黎湘想了下:“你还记不记得事发的经过,是怎么被……拐的?”
她险些就说出“卖”那个字,因在她的认知中郗望就是被荞姐卖掉的,这件事恐怕郗望自己都不知道。
“当然记得。”郗望轻描淡写道:“是陈熹把我骗过去的。”
黎湘愣住了,即便她想象过无数可能:“陈熹,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个?”
郗望:“是啊,就是她。”
“那你……你们……”黎湘一下子冒出来好几个疑问。
那你为什么还和她在一起?
为什么不对警方说?
郗望猜到了黎湘的疑惑,很快说道:“她骗我,我恨过她,但我能生存下来,也多亏她的照顾。而且很快我就变得和她一样,去骗其他无辜的女生。”
黎湘:“骗其他女生,怎么骗,你出去过?”
“一开始是从网上以网友的身份骗人。”郗望说:“我们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地窖里,听话的就有机会出去,陈熹就经常出去。我每次出去都有她跟着。”
“既然出去了,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报警?”黎湘忍不住问。
郗望:“理由有很多,其中一个原因是陈熹会被打死。她不会跟我一起跑,她对那个人,那个地方,那种生活方式有感情,她是那个人一手养大的。”
黎湘:“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是警察该管的事,不是你的责任。你是林新人,你在当地有家,你完全可以……”
但黎湘的话没说完就被郗望的嗤笑声打断了:“你以为我那个家有多好?我妈嘴里老念叨要将我卖掉,说我在家里就是浪费粮食。我会在网上遇到陈熹,我都怀疑是不是她在背地里早跟人谈好价格了。”
那的确是荞姐常说的话,但在事发之前,她们都没有当真。
郗望:“陈熹是骗了我,但她对我比我妈对我好,因为她,我在那里待遇是最好的,我跑回家会害了她,还会再被我妈卖一次。在别人看来,被拐卖就等于惨,但在我们家看来,只要能换钱什么都可以卖。”
换一个人或许会觉得这些话很窒息,郗望的认知很扭曲,正常人的思维根本无法认同,可听在黎湘耳中,却忽然明白了这是郗望的“选择”。
虽然不是郗望自愿自主自发的选择,却是在她有机会选择时做出的判断。
“你知道吗,我差点就被那个人卖去别的地方了。”就在这时,郗望忽然说。
黎湘醒过神:“什么意思?”
郗望:“我们这么多人不可能都生活在一起,人多了,时间久了,一定会被发现。我们中间换过地方,这些年一直跟着他的只有三个人,其他人不是转卖了,就是死了。”
这话不长,信息量却很大。
黎湘:“我记得找到你们的时候,有五个人获救了。”
郗望:“是啊,但只有我和陈熹是老人,那三个都是后来的。我们是元老,和她们级别不一样。”
元老、级别?
黎湘皱皱眉头,有些排斥这样的形容,甚至无法理解郗望的价值观。
然而这样抵触的情绪很快就被她的理智压下去,她强迫自己从制高点上走下来,自己都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人物,凭什么去看低谴责郗望的世界。
因接触《她有罪》的剧本,加上向李琰做心理咨询,以及她自己也在查阅相关资料,渐渐地了解到人在受控的环境下生活,能走到最后的都是自我说服向环境屈服,与扭曲的心理共存的人。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个词已经被小说和影视作品美化了,站在受害者角度是对加害者的依恋,而站在加害者的角度有另外一个词可以解释,就是pua。
不是转卖了,就是死了。
郗望刚才的描述看似简单,却直接道出某种“真相”。
如果她不屈服,不顺从,不去对那样的环境以及那个人产生依恋,她也会是这两种下场。
“我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故事……”黎湘喃喃道。
郗望说:“因为你是生活在聚光灯下的。”
黎湘没有接话,却从郗望的语气中听到一种自卑夹杂自傲的矛盾感,郗望羡慕她,却又因为复杂的人生阅历而鄙视她的认知单一。
她甚至有种诡异的想法,郗望似乎对自己能一直存活到最后这件事非常自满,她是那些受害者中的胜利者。
黎湘吸了口气,这样问:“这段时间你们还在继续心理咨询么,你觉得有没有帮助?”
郗望:“就是找个人跟我们聊天嘛,我不怎么说话,都是那个咨询师在说,他还挺自以为是的。”
黎湘:“我现在能想象了。他大概跟我一样,我们都将你当做那种渴望逃出来的受害者,都没想过你和过去十几年的生活已经达成共识。而且你对陌生人的确话很少,给人感觉是内向的,要不是咱们有这个协议,我恐怕也听不到这些。”
郗望笑道:“我的故事给你惊喜多,还是惊吓多,这个钱是不是花得很值得?”
黎湘没接话,因郗望的提醒而看了眼时间,就快到一小时了。
她将两千块转了过去,对面秒收。
黎湘的心情很复杂,嘴上却说:“是给我一些启发,很有颠覆性。”
切断和郗望的通话之后,黎湘又将和李琰的语音接通。
但这一次黎湘全然不提自己,而是对李琰说,她即将拍一个讲述被拐卖女性故事的电影,最近一直在做功课,听到不少凄惨的真实案例,有的常年遭受毒打,裸体关在茅屋或者山洞里,因此精神失常,还有的身上被滚烫的铁烙下烙印,救出来以后也无法回归正常生活,连门都不敢出等等。
接着黎湘又提到郗望的故事,说自己偶然得知另一种成功生存下来的角度,也不知该说是生命力旺盛,还是适应良好,有人会选择和那样的环境融合在一起,没有人救也有办法活得很“好”。
李琰说道:“我也接触过一些案例,通常有这样遭遇的女性会由官方出面请我们去咨询,但对于你说的前者,说实话我们能做得非常有限,很无力,很无奈。但我们还要保持理智,不能过于同情,这些情感会左右我们的专业判断。至于你说的后者,我个人没有遇到,但我的同事遇见过。那位受害者根本不觉得自己受到伤害,她说之前生活的环境更糟糕,她发现买她的那家人只要她听话,配合生孩子,她顿顿都能吃饱,不用为了生计发愁。后来因为有人举报,她还恨那个举报的人,因她什么都不会做,一个人不知道怎么生活。”
黎湘问:“听上去这好像跟拐卖之前的认知建立有关。”
李琰:“差不多,如果是生活在都市的受过教育的女性,到了那样的环境很容易精神崩溃,因为此前建立的所有认知都被摧毁,反抗就会被打,又做不到推翻原本的价值观,说服自己屈服,这种精神和环境的拉扯对抗是最痛苦的,会逼疯一个人。”
说到这,李琰好奇地问:“我能不能知道你要演的是哪一种呢?”
黎湘:“是有意识反抗的那种。其实我更好奇另外一种,但这样的不符合主流价值观,别说过审问题了,搬上屏幕一定会被骂。我和你的讨论只是因为我个人的好奇而已。”
李琰:“哦,我的看法是,人的心理是多样复杂的,任何可能都会有。媒体的宣传相对单一,但这有利于建立共识,只有大多数人都认定贩卖人口是灭绝人性的罪行,才能发动群众一起打击。再说大多数被拐卖的人的确过得生不如死。”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事请个假,后天继续更新,比心!
红包继续~
本章提到两种情况,一种新闻里常见,曾在《刑事技术档案》人口失踪案里写过类似的案例。
本文的人口失踪案例,会写一种不常在主流媒体上见到的视角。但为了防止一些人的偏激理解,在这里说一下,被拐卖的妇女儿童大部分都境遇凄惨,如果孩子被养父母养大,好吃好喝,这还是比较“好”的结果。很多妇女被逼疯被打骂,卖去东南亚用毒品操控。
不只是女性,成年男性也会,陷入杀猪盘的也有很多,什么毒打电击都有。
所以请不要误会、误解作者的价值观,请勿上升定性,道理很简单,写杀人犯不意味着自己就支持杀人或杀过人。
这篇文是从受害者心理动机去讲,一个人到了一个环境,从毫无准备到适应到生存下来,为什么这么做选择。
我一个朋友说,世界不是单一的,都是被迫害的多元结果。
总而言之,我们要打击这种迫害他人的行为,不应以最终结果的好坏来论断加害者的行为是否正确,这样非黑即白的东西不需要争辩讨论。
但人的心理是复杂的,心理变化决定选择的不同,选择不同决定事情的走向和结局。
第十二年秋
临去《远山》剧组之前, 黎湘收到姚珹的邀请,是一个小型酒会,在游艇上, 只有一些圈内朋友参加, 很随意。
类似的酒会黎湘去过,那时候她没有现在红,被公司安排接触人脉, 聚会的确很随意, 餐饮那层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旁边还有小酒吧和雪茄房,后者会聚拢一些聚会上的男人谈生意。
再往上有单间, 如果兴致大发, 会有人邀请一同消失个把小时。
黎湘没有问姚珹的用意,从十六岁开始她就明白男人向她发出邀请的意思,这件事她习惯了, 但自从有了点自主权便开始挑选对象。
起码要她看得顺眼的, 而姚珹就很顺眼。
杨隽让公司借了小礼服, 黎湘正准备试穿, 姚珹的人也送来几盒衣服。
黎湘从中选了一件,欣然赴约。
当然,这次她是以黎湘的身份来的,不是姚涓。
姚珹脸色略白, 声音带了点沙哑,黎湘陪着他走了半圈与人寒暄, 抽空的时候问了句:“是不是不舒服, 撑得住么?”
姚珹笑道:“起码不会倒在这里。”
这时又有人上前, 黎湘端着香槟杯子跟对方碰了一下, 代姚珹喝了口。
等人走开,黎湘又道:“我酒量还可以,叫我来是对的。”
话虽如此,黎湘却知道姚珹并非这个意思,甚至这个聚会他自己也可以不来。
他病了这么多年,外面的人脉巴结姚岚那边的更多,就算跑来姚珹跟前卖乖,也都是看在他是姚老爷子一手带大的面上。
说起姚老爷子,虽然都住在大宅里,黎湘却好像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不过她出门早,回来晚,碰不到也正常,平时她也不会去打搅,姚老爷子那边也没事找她,前几天听说姚老爷子外出了,要去瑞士一个月,小姨太也风风火火的跟着去了。
姚珹说道:“本来不想来,突然觉得闷,就出来透透气。医生也说让我多出来活动。”
黎湘古怪地投去一眼:“除了生病之外,你平时靠什么打发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