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岁空歌发现公丹漆消失了。她留下那瓶血后就走了,大概觉得两人已经两清了吧。岁空歌回想她昨天在庭院散步,那时她应该就是在察看设置的阵法机关准备离开吧。想着昨天她的一举一动,又忆起过去多天里她那常使人怜惜的虚弱的样子,岁空歌竟有些不舍:明明她已打算要走,却仍答应了本不情愿的要求……
让岁空歌没想到的是,过了两天,公丹漆居然又回来了。她换回了女装,表情也不大对头。看她这样,倒像是有事。果不其然,公丹漆今天不似以往直接,反倒扭扭捏捏了起来。岁空歌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难道你想我了?”
“胡说什么,谁想你了。”公丹漆反驳道,话中竟有些害羞。岁空歌纳闷,本还以为是她身体未愈,难道她真是惦记我才回来的?
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问道:“我……有个朋友生了重病,我希望你能去给他看病。”
“哦,他得的是什么病?”
“我说不清,唉,总之不是什么普通的病,寻常的大夫是看不了了。你总不是寻常的大夫吧。”她连恭维之语都献出来了。
“拍马屁也是没用。我已经退隐江湖了,没兴趣去给一个陌生人看病。”
“但那天你不是还医了我?”
“想医谁不想医谁,当然是全凭我心意。”岁空歌说道。
“我还是带你去见他吧。”公丹漆懒得多说废话,说完直接伸手向岁空歌袭来,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轻身一跃,施展轻功带着岁空歌向外远去。岁空歌本想挣扎一下,却发现自己若不使出些力气,怕是还不能挣脱。这下可更让他吃惊了,他知道公丹漆有些武功,但没想到她武功可能还在自己之上,轻功也高,在这个年龄的女子中实不多见。他想想,没必要撕破衣服跟公丹漆争斗,让她看自己的难堪笑话,去一趟就是了。
公丹漆带着他,一路到了附近镇里一个客栈。她没从门口进入,直接上了楼上走廊,走到某个房间前,说道:“我把邪医先生带来了。”在人前,她又开始叫我邪医先生了。岁空歌心想,反而有些不习惯。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公丹漆却似乎听见了什么一般,转头对岁空歌说道:“你进去吧。”
岁空歌没有动。公丹漆戳了他一下:“你又怎么了?”
这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房间里头有人说话了。这是一道沉闷的男声:“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们进来吧。”听见他的话,公丹漆一下打开门。
来都来了,岁空歌只能走了进去。因为是客栈里第一品次的房间,所以里面还挺宽敞的,转过屏风,才能看到那人坐在床上。他把床帐放了下来,斜坐在床上,上半身隐入轻纱后,大约是不想见人,也可能是刚从床上起来,不过看他下半身,外衣穿戴整齐,绣着暗纹的布料线条流畅地覆盖着身体。因为看不清他的上身,岁空歌只能盯着他的脚乱想,此人恐怕轻功也不凡,浅色的鞋子和衣摆居然都那么干净,甚至连缎子上泛着珠光的部分都没有变灰。
那人坐在床上,也不起身,听他声音,甚至还挺气定神闲:“我不好意思见大夫,就请您在这给我看吧。”他竟不让岁空歌再走近他。
岁空歌道:“我都不碰你怎么给你看病?”那人却道:“我听说厉害的大夫不近身也照样能望闻问切。”
岁空歌此时只能硬着头皮发挥自己的职业精神:“你有什么难受的地方?”
“忽冷忽热。身如遭焚般疼痛难耐。”
“其他的呢?”
“我感觉自己好似中了淫毒,欲望难以控制。”
岁空歌心道,若是服了春药哪有那么厉害,问道:“你再说得详细些。”
那人轻轻笑道:“淫毒发作是什么感觉,还要我描述一下吗?”
岁空歌觉得很头疼。为什么最近找上自己的人都那么奇怪?
那人又说道:“好了,丹漆,你先出去吧。”站在门边的公丹漆没应声,直接就关回了门。“旁边还有姑娘在,我当然不能做不庄重之事。”他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现在房间里只空落落剩下他们两人。那人依然没起身,他似乎动也没动过。如果不是他说话了,岁空歌会以为这是具雕像。不对,万一这真是个假人呢?说不定这一切都只是个陷阱,暗有埋伏?岁空歌内心暗骂自己动不动胡思乱想,但此乃他遇到危险的本能,兼之以前得罪仇家过多怕走夜路的后遗症。
“其实我没有中毒。”不料,这人再度语出惊人。他的身形也轻微一动。
“你……”岁空歌当然看出此人确实根本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但听他自己承认撒谎,把自己骗过来,心里不禁要冒鬼火。
“中毒的是公丹漆姑娘。”他还来了个停顿。
“她中毒了?”
“她回来后就开始突发恶疾。恐怕你不知道,她本有丹热之疾,原本已平稳,现在却又开始复发,体感灼热撕裂,真是难熬。”
岁空歌之前发现过公丹漆身上的火红色痕迹,以他的水平自然知道这是丹热症状。又回想起那天的状况,忽然想起自己让公丹漆喝下的那碗药,莫非其中出了什么差错?虽然他对自己的医术向来自信满满,但那药毕竟是试验作用,不能保证结果,他琢磨着,有些心虚。
“甚至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症状……唉,加上她性格坚强,自尊心高,一个女人家,自然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只能假托是自己病了,把她的病症转告给你啊。”
听他的满口鬼话到这,岁空歌终于忍不住问了:“所以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床账后面的人停滞了一下。只有白纱随着他的呼吸轻微地、以肉眼几不可见的幅度在动。“我是她的大哥,我叫公怀素。”接着说道:“你救了我小妹,这几天听她说你更是一直对她照料有加,我很感激。但可惜现在看来你的医术也不怎么高明,唉,不然她怎么还被医坏了?”
“我的医术用不着门外汉置喙。”岁空歌道。
“那就是说你是有意的喽,”公怀素接着道,“你在药里动了什么手脚?”
说到岁空歌心虚的部分了,他转身就想走。“你小妹的丹热之疾我会帮助她,但是报酬可得另算。”
“哦,你还想要什么报酬?”
“现在还没想好,可以先欠着。”
公怀素忽然道:“你对我们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为什么我们还要欠你?真是不可思议。”
不愧是公丹漆的大哥,岁空歌心想,他莫名其妙的口吻和她可真像。他出了门,看见公丹漆远远站在走廊的另一头,对着放在拐角的白瓷花瓶出神,她对两人的对话毫无偷听的兴趣。岁空歌走过去对她说道:“伸出手臂给我看一下。”
公丹漆早听厌了他的各种嘱咐,很习惯地露出手臂,虽然只有短短一截,但也能看到火红色痕迹的淡淡的末梢一角。“你的体质和这丹热有什么关系?”岁空歌问道,这个问题他之前本就想问。听到这句话,公丹漆脸色阴沉了下来:“你问这干什么?”岁空歌说道:“我答应了你哥哥,要帮你医治丹热。”公丹漆说道:“我的丹热早就没复发了。”岁空歌说道:“那他怎么说你……”公丹漆有些不耐烦地问他:“你跟他说什么话了?”
“我还想问你们,现在又是怎样?”岁空歌脑壳突突地疼。
公丹漆叹了口气,她叹这口气时的姿态如此熟练,仿佛曾叹过千次百次:“肯定是你多嘴。”
他把公怀素之前跟他说的话全部转告了公丹漆。公丹漆一听不禁有点恼怒:“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你说什么,我不是也信了?”随意脱口而出这句话后,岁空歌立刻有点后悔。这句话听起来有很多种意思。
两人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公丹漆语气又缓和了下来:“他的性格就这样,没办法。”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岁空歌敏锐地在她话语中捕捉到一丝安慰之情,那瞬间他暂且原谅了刚刚发生过的一切。
“等着。”公丹漆转身穿过长长的走廊回房间。岁空歌在外面左等右等,她却好久没再出现。等到岁空歌终于没耐心也开始看起那白瓷花瓶后,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遮住了他的双眼。他一把转过身推开背后那人,眼前却见到公丹漆生气又忧心忡忡的脸。
“你居然……”她咬牙切齿地说道,随后一甩手往岁空歌上就是一个巴掌。“说,你都干了些什么!”岁空歌猝不及防挨了个巴掌,心下暗道不好。公丹漆另一只手一扬,又打了他一巴掌:“贱人!竟敢偷偷给我下药!”岁空歌这次有所准备,本想躲开,谁料公丹漆出手如风驰电掣,竟躲不开,结结实实脸上又挨了一次。而第三个巴掌他本以为躲不过去了,到了一半,却停在了半空中。
公丹漆慢慢放下手,恼怒之色从她脸上退去。她睫毛低垂,叹口气说道:“这下可如何是好,这事被我大哥知道了,你是真正得罪了他了。”她几下变脸的速度之快,简直比她的武功还快。
她收起手,顿了顿,好像是思索了些什么,悠悠说:“我大哥生起气来是很可怕的,对,我可怕死他了……而且他武功比我可高得多,这下你怕不是死路一条了。”
这却是白操心了,岁空歌有过丰富的被人围堵追杀的经验,即便他们两兄妹武艺惊人,但近来他研究阵法大有长进,倒也不是很慌,实在不行就远遁躲一阵子。便随口敷衍道:“那你多扇我几个巴掌吧,死在他手下不如死在你手下。”一边说,一边悄悄准备逃走。
这时,公丹漆上前,捉住了他的手:“我怕他做出什么吓人的事,不妨你先和我躲一下,等他气消了再说。”她这一下紧握住岁空歌的手,使得他一时难以走脱。“你……公丹漆,你什么意思?”他不免为公丹漆的态度惊讶道。
公丹漆嫣然一笑:“我不是说过吗?我是真的喜欢你。”又板起脸说:“哼,你居然敢做这样的事,小心我真的杀了你。”她本生得形貌昳丽,这一颦一笑动人,两人现在正面对面,这是一个足以令人瞬间入迷的距离。
然而正当此际,岁空歌忽然感觉到公丹漆的手温暖得不对劲。非常热,触之宛如发高烧了般滚烫,过不了一个呼吸,就又慢慢发凉起来。
在医学上,忽冷忽热往往只是病者的感受,但她现在的体温却真的在变化。
他这时才想起来,公丹漆今天穿的可不是男装。
被一个女人扇巴掌还可以说是情趣,但被一个男人打就很恶心了。
岁空歌一发现这个贴着自己的人并不是公丹漆后几乎立时产生了想死的心,慌忙推开“她”。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人,穿的衣服不正是刚才公丹漆的那个哥哥的吗?他大怒道:“你装成你妹妹是什么意思?”说完,一掌向前拍去。
那人侧身躲开他这一掌,速度很快,左手抓住他的手,却没用力,只轻轻搭在上面,说道:“我怎么装了?”岁空歌道:“你不是他大哥吗?”那人轻笑道:“对啊,我是公怀素。”他的语气难以辨别出是否有嘲讽的意味。“但你给我下药是真的,我说喜欢你是真的,我刚刚也没说我叫公丹漆。”
“耍人有意思吗?”岁空歌怒道。
“你自己耳聋眼瞎,怎么能怪我?”公怀素说道。确实他长得与公丹漆差不多,但分明就是男子打扮,只是岁空歌对公丹漆女扮男装的印象先入为主,竟仍是认错。
岁空歌正愤懑之际,公怀素又忽然贴了过来,整个人搭上了他。随之,他感觉到自己大腿上被一滚烫硬物抵住,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那是哪个人体部位,岁空歌立时恶心得寒毛竖起,心道他还真是中了淫毒,这点倒是没撒谎。他欲推开公怀素,但后者怎容他脱逃,公怀素揽住他,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进靠近楼梯口的房间。岁空歌自知力不敌他,但比这险恶得多的境况他又不是没经历过,想一个被淫毒操纵情欲上头的人恰是最无防备的,惶恐之情暂消,便不反抗他,转而悄悄解开平日置于怀内的小香囊。
公怀素将他按在桌上,然后整个人覆了上去,他侧脸贴着他,长发胡乱地全压在了岁空歌的脸上,在动作下有些头发还进了嘴里。岁空歌忙伸手拂开这些本散发着不知名香味此刻却只令他恶心的发丝,另一边,几只蜈蚣偷偷从他的衣服中爬出,扭着长长的多节身躯慢慢蠕动。公怀素偏过脸来,和岁空歌四目相对,两人以暧昧的姿势如此僵持着,公怀素要吻下去之时,蜿蜒而行的蜈蚣也即将攀上他洁净的衣衫。岁空歌看着他含情脉脉的一双凤眸,靠得愈来愈近的双唇,他低低的呼吸喷在岁空歌的脸上,岁空歌可以感受到他异于常人的体温和微弱的不安,知晓他此时情热,正是男人最麻痹大意的时候,强忍着盘算如何让这死断袖下半生失去人道能力。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这个距离怕是连对方心跳声都听得见吧,但岁空歌根本听不见公怀素的心跳声。
正当公怀素即将吻上他之际,他忽然身上一轻,公怀素直起身子,竟放过了他。原先那不害臊地抵在他小腹上的玩意也终于离开了。几只蜈蚣掉了下来,钻回岁空歌袖中,他松了口气,只见公怀素已端正坐起,对着铜镜整理自己凌乱的长发。他淡淡说道:“我不喜欢强迫别人。”又说道:“但我现在身体异样,确实是你之过,你总得负责。”他理完头发后又提起衣衫,眼神微变,问道:“这是你放的吗?”素手一抖,将一只虫子随意拍落在地,说道:“我和小妹有一样的体质,普通的毒物奈何不了。”
岁空歌站起身来,有些尴尬地整理衣冠,冷冷说道:“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公怀素说道:“这是骂我还是关心我?”岁空歌避开在这语句歧义上的恼人纠缠,说道:“我是说你的身体怎样。”公怀素道:“那天我去找小妹带她离开,回来之后我就出现这状况了。我本百毒不侵,不知是何缘故,只道是自己旧有的身子痼疾。现在看来,却是你在那次汤药里做了手脚。”岁空歌猜到自己在公丹漆离开前最后一天看到的她其实也是公怀素,现在听他承认,只思忖自己怎么如此两眼摸黑,对方什么装扮都没,竟还能将哥哥妹妹认错。
既然对方都知道了,岁空歌也不隐瞒:“那碗里加入了调节你小妹体内阴寒之气的药物。”公怀素若有所思,说道:“我和小妹刚好相反,体内的是纯阳之气。想必正是这点导致了问题。”为中和阴寒之气,自然选用的都是至阳之物,这反而与公怀素体内的纯阳之气产生冲突,不仅导致他旧日丹热之症复发,甚至还有催情效力。岁空歌道:“我没有害她的意思。”公怀素打断了他:“你不应该瞒着她。”
说时,有人推门进来,正是公丹漆。她之前被公怀素点了穴道,过了时间刚自行解开。公怀素见她进来,说道:“我先出去了。”岁空歌想他是去自行解决需求去了。
公丹漆进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做什么好事了?”岁空歌知道她听见了,便转而说道:“要压制你哥哥现在的症状也不难。”公丹漆忆起以前兄妹两人受丹热折磨的痛苦,即便听到这句话也高兴不起来。她说道:“你很走运,即使做了这样的事,他也没有怎么样你。”岁空歌心想原来她真的讨厌我,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口:“你讨厌我?”公丹漆没否定:“我只是不能信任你这种人。”岁空歌道:“这就是你不辞而别的原因。”
“你不是人都分不清,还把我哥哥当成我吗?”她拿前几天的事来笑岁空歌,“那家伙可能倒是挺喜欢你的。”
“他能喜欢我什么?”岁空歌说道,他只想忘记刚才发生的事。“他本来就喜欢男的,你长得又不差,他那天找到我时说想看看这个救了我的邪医是个什么人,自己独自留下见你。他回来之后我就知道他对你有意思了。”公丹漆冷冷说道。说完这句话,她立刻脸色一变,意识到自己说漏嘴。
她原先把自己带过来居然真是想让自己给她哥哥……岁空歌心里原先的那点罪恶感都消失了。
两人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的尴尬气氛中。
不知该说是幸好还是不巧,没过多久公怀素回来了,他的发梢还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看到两人同时出现,岁空歌细细打量他们。两人虽然乍看之下面目极其相似,其差别也是不少,更别说一男一女,若不打扮遮掩,身形就有明显不同。之前不知她有个双胞胎哥哥时确实不容易分辨,既知道了事实,他有自信不愁再认错人。
公怀素一进来,就指着他对公丹漆说道:“小妹,他给我下了药。”公丹漆道:“我已经知道了。”公怀素道:“我只希望这能尽快解决。那群人的问题还在呢。”岁空歌听他说“那群人”,琢磨一想,猜是指那群原先追杀公丹漆的人。他说道:“你们随我来。”
公丹漆说道:“我就不去了。”岁空歌不由心想,还有人在追杀你,独自一人岂不是危险,难道去我的屋子比这更可怕吗?公怀素说道:“这想必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咱们就快去快回。”
岁空歌和公怀素两人便离开客栈,只是这次是从大门口出去的。再回到岁空歌在山上的住所时,天色已黑。一路上,公怀素很平静,甚至对岁空歌很友好。虽然岁空歌并不怎么想要他的友好。
他进了主屋,还是和上次一样,对摆放在室内的种种物什表现得饶有兴趣。一会儿,他就开始指着那些瓶瓶罐罐问岁空歌:“这是什么?”“秋蝉蜕下来的壳。”“这呢?”“赤金蟒蛇的毒牙。”“这个呢?”他指着的是个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坛子。“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岁空歌说道。
“我只是好奇。”公怀素说道。“那是尸水,就是人死后留下来的水。”岁空歌回答道。
公怀素皱起眉头道:“你放这个东西不会觉得恶心吗?”岁空歌道:“我不在这个房间睡觉。”公怀素道:“这里又没床,我当然看得出来。”岁空歌道:“哦,我也不怕鬼。”除了药王菩萨像,房间里也没有供奉其他神像。公怀素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岁空歌道:“人也不是我杀的。那人身染重病,已无力回天。”公怀素道:“好吧,我只是好奇。这东西总对人不好吧,你整天吸入这么难闻的味道,还在身上带毒虫,难道不会对身体有害吗?”岁空歌倒没深入想过这个问题:“我自会小心。虫子是我豢养的,也不会主动咬我。”公怀素又道:“万一哪次不小心呢?”岁空歌道:“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公怀素笑道:“哈,我只是好奇嘛。”
两人说完后,岁空歌让公怀素坐到椅子上,脱下衣服。他一露出脊背,果然,也是一片火红色烫伤般痕迹。岁空歌手背贴上他的背,现在他的体温倒没有忽上忽下,只是比普通人高一些。岁空歌在包裹中取来行医时用的银针,飕飕几声,寒光闪烁,几乎是同时,银针刺入了其足少阴肾经上各个穴道。公怀素体内宛如一个狂风中火星不断的大火炉在炙烤,银针刺入后,热气又如蒸腾的水汽般开始随着针尖针脚徐徐泄出。岁空歌手指轻点他的肩颈脊柱,缓慢注入真气助他调和循环。
突然,公怀素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脸上汗水涔涔,岁空歌也感觉到他身子发烫,体温反而上升。他忙住手停止注入真气,又扫去公怀素背后各针。“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低声自言自语道。
公怀素舒了口气,眼睛闭上又睁开,说道:“我体内的……阳丹……”
“阳丹?”
“有一个停留在我体内,无法被消化、排出的烈性丹药……我想就是那个东西被催动的缘故……”虽然他看起来神色平和,但额角划过的几颗汗珠与断断续续的话语表明了他现在正处于丹热发作之中。
丹热本是服用过量丹药长期积累的毒性侵蚀人体,这病理岁空歌自然知晓,但没想到这其中还另有乾坤。他问道:“你试过吗?”公怀素答道:“试过了……我找过不同的大夫,但没有什么特别的法子。要缓和压制丹热有很多种的办法,但始终无法根除。他们对于体内那阳丹更是束手无策。”
说完,他看向岁空歌:“邪医岁空歌,你不是寻常的大夫,对吧?”
“哼,这听来还真古怪,”岁空歌负手转过身去,冷声道,“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我已经不怎么抱希望了,只要让丹热别再复发就行。”公怀素道。
“我倒想看看这古怪丹药长着什么样子,”岁空歌难得露出一个笑容,不过是个讽刺的嗤笑,“不会长着一个娃娃的样子吧?”公怀素淡淡笑道:“要是硬拿出来,怕是会受伤。”
用银针泄热气的法子暂不可行,岁空歌又想了另一种:“在盘乌海的一处山谷,谷间有一深潭冷冽至极,冰寒刺骨,用那潭水先压住阳丹,我会再次施术。”
盘乌海离此处并不算多远,是以岁空歌提出这个法子,但路上耗费个三四天也是要的,这几天公怀素还是得遭着罪了。但眼下无他,公怀素不多言,点点头便是答应了。岁空歌一面见他面色发白不由得感慨此人很能忍耐,一面想着接下来得跟一个时不时会动情还差点侵犯自己的人作伴几天,又总觉得别扭。
二人准备先将此去一行告知公丹漆,就要出门之时,岁空歌仿佛感知到危险的动物一样,鼻子一嗅,闻出了什么不对劲。公怀素也察觉到了,缄口不言。外面的人没有冲进来,阵法也没有如上次一样被触发,看来此次来人是有备而来。
见屋内两人都无动静,外面有人喊道:“公叹玉,上次让你走运,这次可就没那么好的事了!”声音借了内力传音,虽然隔得远听起来仍是浑厚响亮。
岁空歌没怎么耳闻过这个名字,他已不过问世事两年,但也不算足不出户,想来这人应该不是什么江湖上多出名的人物。他微微偏过头去看公怀素,心想原来他叫公叹玉,就是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名。岁空歌退隐本就是为了躲避仇家,远离人世纠葛,没想到为了这公叹玉,反而有一日招惹了不相干的人上门找茬。现在两人同在一处,尚不知道来敌几人,是强是弱,但岁空歌此刻心里琢磨的却不是外面发生的事。他从侧面瞥见公叹玉的面容,心里的第一想法是他看起来并没有玉那么温润内秀,倒是像刀刃般艳光逼人。
公叹玉神色未变,岁空歌低声说道:“你得罪的人。”公叹玉道:“老实说,我也不认识他们,真不知他们是哪一方人士。”这话在其他人听来就是空话、假话、套话罢了,可偏偏岁空歌曾不少遇到这样的事:对方找上门来报复,自己却完全不知从何得罪了他人。所以他未过多深思就接受了这个说法。他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对方有何目的,但他们追杀我已不是第一次,也知道我名字,其中敌意怕是难以轻易化解。”公叹玉道。岁空歌想起公丹漆与他初遇时女扮男装被人追杀,这定是同一帮人所作了。总之,他不愿被牵扯入其中。
屋外叫骂之声又起,公叹玉知道岁空歌的想法,说道:“好了,我不会麻烦你的。”他推开门,走出主屋。外面只有一人站着,想是其他人均埋伏于竹林间。公叹玉也不惧,说道:“不知阁下何冤何仇?”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竹林间隙里约莫有七八人,都是与上次追杀公丹漆一样的蒙面黑衣人。微风穿过,吹得叶子簌簌作响。站着的男子似是带头的,叫道:“等去了地下再去好好问阎罗王吧!”说完,便扑了上来。其他人也从竹林间蜂拥而出,间有使用暗器者隐藏着伺机而动。
但仅仅过去几个呼吸,在窗前旁观的岁空歌便已料到胜负了。公叹玉身手轻灵,移形换影之间几人合围都奈何不了他,他的武功显然比公丹漆还要高上一些。一人使刀跨步向他劈来,他腾挪一步,使那人落了空,偏过身去,转瞬从怀中取出一把玉柄短剑,不过眨眼,一名蒙面人便被他用剑抵住喉咙掳为人质。
公叹玉说道:“说吧,是谁派你们来的?”剩下几人仍不应答,一道暗器飞来,直冲公叹玉侧面方向。岁空歌将那飞行暗器看得清清楚楚,下意识便弹指飞出一个石子,将那暗器打歪。其他人这时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个人,怒目而视。
公叹玉也微微偏头看向他,笑道:“多谢。”岁空歌讥嘲道:“看来你得罪的人很多。”公叹玉道:“也许吧……我是不太清楚了。”他又用短剑浅浅划过手上人质,柔和地威胁道:“告诉我你们的主人是谁,我兴许会放你一条生路。”
那蒙面人眼露愤恨,正欲自尽,却听见一个脚步声从附近传来,立刻缓了过来,不再看向公叹玉。其他人也都纷纷向脚步声的主人看去。倏见一人脚步缓慢、沉重地走出竹林,此人也蒙着面,却与其他人不同,一张铜面具蒙着下半张脸,用布包着头,只能看出是个男的。公叹玉直视那人道:“看来他才是你们的领头咯?”
那人不应,但看其他人的反应便知了。他们立时围上那领头者,重新展开人阵,但那男子却毫不在意,丢下人阵直直往前走来。男子张开五指,枯槁嶙峋的两只手上骨节突出,手指长得吓人,以奇怪的角度随意扭曲几下,发出了喀哒喀哒的声音,向公叹玉袭来。他的姿势如野兽一般凶猛,以五指和手掌作利器,要是被擦上,大概能剜去一块肉。公叹玉躲开,放开那人质,说道:“你一人,仍是无法胜过我的。”
男子一个猛虎扑食未中,攻势仍飞快不停毫不吝惜体力,两手都弓起弯曲成了畸形,宛如脱离身体而有自我意志一般追着公叹玉,时而往脸上时而往胸口招去。但公叹玉始终游刃有余,总比男子要快上一筹。正如他所说,这男子一人是无法胜过他的。其他几人欲与其配合,但那人招式古怪,毫无配合之意,竟无法插手。那人几次抓到那玉柄短剑上,手被格开时震出血珠,最多只险险擦过公叹玉的肩头,划出道微小的痕迹,但他并无气馁,未被面具挡住的双唇也没有一丝变化。
二人周旋下来,公叹玉见再拖下去也不过是空耗体力时间,手腕一抖,反手紧握住短剑,准备速战速决。这时,那原本带着铜面具一言不发的男子忽然开口:“叹玉公子,哦,这雅号就是因为这短剑上的玉柄而来吗?”公叹玉以为男子突然说些废话不过是想令他分心,并未应答,但这奇怪男子说这句话时语气温和平淡,和先前木讷沉默又凶狠的样子差异极大浑不似一人。
在公叹玉又一次挡开那人后,他忽然退后一步,令公叹玉下一剑落了空。随后,他的右手不知怎的竟从腕部齐齐断开,与小臂分离,直直如弓弩般向公叹玉胸前射去。公叹玉迅速躲开,这铁一般的右手三指刺入他的肩头,已是离目标偏得远了。他甩开这形态可怖的手,那三指只留下了浅浅的血坑,又一剑向男子刺去。
正当此际,那男子毫无表情的下半张脸却隐隐变了。霎时,他的上臂肌肉鼓起,随之,大腿、腹部、额头、喉部也均肿胀。公叹玉见情况有变,立即退后。谁知那男子居然身躯爆开,一时血肉与内脏天女散花般四处飞出,泼红了一地。公叹玉躲闪不及,被横飞的血肉组织猝不及防喷射了一身一脸,幸好他紧闭着嘴,才没溅到嘴里。
旁边几个蒙面人也立时受了极大的惊吓,他们在男子背后,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公叹玉狂性大发,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该男子残忍虐杀。
岁空歌见事发突然,忙跳出查看。公叹玉一身尘都不染的白衣被浸透成了红色,血顺着衣角滴答,还有不知人体哪个部位的薄膜状的东西往下滑去。他脚边一地的血,除了头、胳膊和腿外,还散落着其他零散的难以辨认的脏器肉块。岁空歌倒是能一眼认出哪个是胃哪个是肝,但眼下他显然发现了更重要的事。
公叹玉被这么泼了一身,神色也微变,他叹道:“唉呀,我都没打算杀他,怎么他就自爆身亡了?”又对岁空歌说道:“此人神智有异,怕是受人所控。”
一人说道:“你……分明就是你干的!手段竟如此残忍!”这么说着,众人的斗志均一时消退,更有人流露出遁逃之意。但现在众人两股战战,再想逃却已是晚了。原先被劫持为人质的那人又被公叹玉袖子卷回,重蹈覆辙。“说,那人到底是谁?”公叹玉道。那人吞吞吐吐,犹豫说道:“主人……主人是……”他正要说,一道暗器飞来,瞬时切中他的喉咙。公叹玉放下手中的尸体,说道:“我忘了,那边还有一人。”
说罢,他走入小竹林。众人想趁机脱走,却被岁空歌毒针拦路。少时,公叹玉拖着一人出来,看上去显然是已经死了。他看着地上的尸体,不意外,说道:“少了一个人。”
岁空歌说道:“我不小心,让一人逃走了。”公叹玉道:“让一个人逃走了,那就有酿成大祸的可能。”岁空歌道:“别吓我,这些人是来追杀你的,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打扰这所在清净。”话虽这么说,恐怕这地方是不能再待了。他下定决心,待和公叹玉去往盘乌海之后就和他分道扬镳,然后再换个地。
还剩下地上的一滩、衣服碎片与铜面具。岁空歌蹲在地上眉头紧锁着检查了一番,眼前这场景和浓重的腥味令他都觉得不适。他说道:“这玩意不是人。”拎起这人剩下的头颅给公叹玉瞧:铜面具及头巾脱下后,其脸上皮肤已破损不堪,五官扭曲,杂乱头发被岁空歌粗鲁的动作薅脱了一片。岁空歌说道:“这不是头发。这是麻线和草。”仔细一看,竟是细细的麻线和粗糙的草深深扎入人皮。岁空歌想这人皮和血肉大约也只是假的,那些地上散落的脏器数量种类也并不符合正常人体,做的只是胡乱而成咋一看在血里像这么回事。
“这是什么邪术?我都没见过。”公叹玉说道。如此精致的以血肉而成的傀儡,非木非金,岁空歌也闻所未闻,他说道:“对方这是试探你来了。”公叹玉道:“这傀儡很吓人,但那主人不敢露面,总是怕我的。”岁空歌道:“你惹上什么怪人了?”公叹玉道:“兴许是叹玉公子行侠仗义时招惹的恶人,也或许是为了我体内阳丹而来的人。现在还不清楚。”
岁空歌看他脸上身上还满是污秽的红色,要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以为他心狠手辣狂性大发将人分尸,又听他话语,忍不住嘲讽道:“行侠仗义?敢情你还是个正道大侠。”公叹玉道:“我无师无派又无名誉的,称不上什么正道。”岁空歌道:“哦,那就是热心肠的好汉。”
公叹玉柔柔道:“公叹玉只是个想要报仇雪恨的独行侠罢了。”
岁空歌实在无法把这其中任何一词与公叹玉联系在一起:“你看起来可不像。”公叹玉道:“哪里不像?”岁空歌只能先挑出最容易反驳的那个词:“你和你小妹在一起,怎么算独行?”公叹玉道:“叹玉公子本来就是我和小妹共用的一个身份。”岁空歌道:“这又是什么狡辩?”公叹玉道:“你只在乎这点吗?”又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两兄妹的悲惨过去吗?你不在乎我们曾被坏人欺凌得多惨吗?”岁空歌冷冷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公叹玉道:“那坏人和你差不多,都远避世间爱钻营毒术等邪门秘法。”岁空歌道:“哦?这就是你小妹不喜欢我的原因?”
“她不喜欢你很正常,我是她亲哥哥,但她连我都不喜欢,”公叹玉说道,“你又有哪里比得上我?”
岁空歌无视了他的后半句话。他冷冷说道:“你还是小心些吧,现在对方还不知道你不惧毒物,被射一脸都没事,以后他们有备而来,那就更麻烦了。”公叹玉说道:“为什么恶人都喜欢用毒?”岁空歌强装自己没听见这句话。
离开前,岁空歌欲将这些尸体直接烧掉,尽管这只是作无用功。
公叹玉见他撒了油点燃那头颅上的头发,要将尸块焚烧,问道:“你怎么要将它烧了,我还以为你就喜欢这种东西。”岁空歌疑惑道:“我要这么恶心的玩意作甚么?”
火势旺起,金黄色火星点点四处飞扬,带来滚烫的热气。公叹玉也有些受不了了。他呼出一口气,扯一扯因湿透贴在身上的衣衫,其不知被人血、兽血还是树汁染得猩红,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想我又要去洗澡了。”
我最近的运气真的很不好,岁空歌深深体会到了这点。
一路上他尽量无视了公叹玉,好容易回到客栈后,已是入夜,店头门口的灯都已亮起,结果公丹漆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刚才有一个人在找你。”
岁空歌脑海里立时出现不少人的名字和身影,他在心里高速默念清点账本,却还是想不出到底是谁现在找上门来了。
他询问公丹漆道:“那人长什么样?他怎么找上你的?”
公丹漆想了想道:“他佩戴一把剑鞘雅致的长剑,人看上去也是彬彬有礼的,头戴蓝色发冠,眉间一点蓝莲,素底黑鞋。这人还挺能忍的,自我察觉到他在房外开始,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敲门。”
岁空歌左思右想,公丹漆的外貌描述虽不详细,但他有印象的人中,似乎还真没类似这样的。算了,反正这一天准没好事。“他说了我什么?”
公丹漆说道:“他问,有没有见过一个戴着奇怪帽子的人。”
岁空歌思考了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指自己。问道:“我的帽子又有哪里奇怪了?”
公丹漆盯着他看,他和她此时难得四目相对。“难道不奇怪?”她说道。
岁空歌只能把目光转到之前一直被他当成尸体的公叹玉脸上。
公叹玉的目光恰好和他对上,他的目光一直如同一泓深井,看不出来什么想法。岁空歌和他对视良久,他还是没说话。
终于岁空歌忍不住开口道:“你觉得呢?”
公叹玉说道:“我不喜评价别人的衣着品味,此非君子该有的行为。”岁空歌确认再三,实在是从他的脸上找不出任何玩笑讽刺意味。
公丹漆冷笑道:“反正我本是小人,又不是君子。我就是要说。”
岁空歌只能无奈地又问公丹漆道:“所以那人最后离开是在多久之前?”
公丹漆却说道:“他一直未走啊。”
岁空歌一惊,又听公叹玉说道:“小妹,你为什么又生气?我说的明明是梁上的那个君子啊。”
慕皓月确实并未离开过房间,他一直隐藏在上方的梁木间,听完了整场对话。见房间中人已点出自己的存在,不好再藏身,便不犹豫旋身跳下,翩翩落地。
他足轻触地,并无一丝落地声响,只有衣袂翩翩,姿态优雅。他转过身面对其他三人,气质很是温文尔雅,可惜现在房内没一人欢迎这位公子的到来,三人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慕皓月扫视房间里三人,一男一女长得极为相似,应是兄妹,剩下一人,明明天不冷却斜戴着顶布帽,上面还缀有奇怪的装饰,身上刚好相反,裹着不引人注目的灰色外袍,似乎其不想将脖子、手乃至任何一个身体部位暴露在外。模样英俊,眉骨突出嘴唇极薄,现在看着他的眼神冷冰冰的,周身散发着不易靠近的气息。他知道此人正是江凌凌要他找的岁空歌了。
看见慕皓月本人后,岁空歌松了口气,此人似乎不带敌意。但心里又疑惑起来,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有在哪见过这个男人。
慕皓月拱手行礼道:“在下慕皓月,请问这位是邪医前辈吗?”
第一次有人如此有礼待他,还称呼他什么邪医前辈,岁空歌感觉怪极了。此人应不是寻仇而来,并且一看就是名门出身,衣带和刀鞘上的纹样装饰均有细致讲究。神秘兮兮的公叹玉兄妹也就罢了,他可不记得自己一介小卒什么时候在江湖上有出名到能吸引名门正派的人物。
这时,公叹玉开口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慕皓月确实是名门出身的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这两年他首次露头角,便在群英会上出尽风头,为水云府挣了不少面子。只是岁空歌最近不怎么过问世事,对这些江湖主流人事更是毫不关心。
岁空歌开口打断了公叹玉,他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我不是。”
慕皓月面上表情没有变化,仍是那么温和。他继续缓缓说道:“我有个表弟幼时重病,曾承蒙前辈救命之恩,现在他业已成年,想要报答这份恩情。在下与岁空歌前辈素昧平生,前辈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也无法,更不好替表弟做主。只是表弟他最近的情况又开始引人忧心……”
“他怎么了?”
“他虽然重病痊愈,但之后性情大变,随着年岁增长,性格愈加骄横,冲动易怒,也惹了姑父姑母生气多次。最近更是到处与人殴斗,据他说,他也想改掉,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岁空歌这时才真正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我把他脑壳医坏了?”
慕皓月说道:“晚辈不是这个意思。我毫不通医理,哪里清楚这到底成因如何,妄下定断。只是前辈曾经也给表弟治好过,姑父姑母现在心事劳累,只能请我出主意,我想再来听听您的意见是再好不过。可您神出鬼没,一直难觅踪影,大概也是晚辈最近运气好,正好在这直河镇听见人议论,说甚么有两个男子从这里匆匆出去,形貌都令人见之难忘,小地方的人没怎么见过前辈这样气质的人。我听他们闲话,发现其中一个的描述和您很像,便来这里撞运气,没想到真在这遇见了前辈。或许,对前辈来说这恐怕只是曾经的举手之劳,现在大概也对我表弟毫无印象了,但毕竟此事关我家族之福,晚辈只能斗胆还请前辈再帮一次忙。”
岁空歌听他说得婉转真诚,其实仍然是觉得他医坏了人,认为责任原因出在他身上,不禁在心中冷笑。他行医多年,遇见过病情积重难返医不好了的病人,但断没有将病人医坏了甚至还以为医好了的事,搪塞了事可不是他的作风。公叹玉听了,则笑道:“慕君子真是爱听闲话、讲闲话啊。”
“说完了么?”岁空歌说道。慕皓月听他语气仍是冷淡,微愣:“晚辈话已尽。”
岁空歌转过身去,负手背对着他,毫不留情地说道:“你说完了,我听完了,那你可以走了。”
慕皓月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是止住了。他微俯身,说道:“那晚辈就告辞了。”
被慕皓月一打搅,等他离开后,已是更深夜阑。公丹漆说道:“现在很迟了,你们打算休息还是下楼再吃个宵夜?”
翌日,三人起了早,准备前去盘乌海。公叹玉将他们的计划告知了公丹漆。谁知下楼之后,却又遇见了那位慕皓月。他面露忧愁之色,拦住岁空歌的去路,看上去衣冠不整,远没有昨天儒雅的样子。
“你怎么又来了。”岁空歌说道。“我去见了我表弟,将我见到你的事告诉了他,”慕皓月叹道,“他非常生气,说若他看到你就要来打你,还在近云城的杏花楼大闹一场。”
公丹漆说道:“这个人有病吧。”话里却带着点笑意。
“所以呢?”岁空歌说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听闻邪医岁空歌前辈武功也不凡,我希望你能去杏花楼好好修理我表弟。”慕皓月道。
公叹玉也微笑了起来。
“我是你的打手吗?”岁空歌道。公叹玉却接过他的话,劝他道:“先‘修理’而后才可以医治,确实是很适合一个医师做的事啊,合该你去的。”
“你倒是不急。”岁空歌说道。慕皓月见他态度有点松动,忙说道:“前辈……”“行了行了,我会去的。”岁空歌不耐烦道。
公叹玉说道:“近云城本就是必经之地,你和他先前去,我在后等你。你从杏花楼出来后就去城西门口。”又补一句:“要出了什么事,比如你被人反过来修理了,我可能会迟到,不过总会去帮你的。”岁空歌听他说得情真意切的,不知为何,也有点想笑了。
岁空歌随着慕皓月从镇上前去附近的近云城,还差着几个街道便见着那顶上的阁楼,那杏花楼原来就是此城中最大的酒楼。岁空歌虽然也贪享乐,但他素不喜人多,去游乐之地时也只坐在清净的上等厢房里,而且每次花销颇多,一年便也去不了几次。穿过喧闹的街道,进了这富丽的杏花楼时,楼里反而安静的很。
他跟着慕皓月走进门内,心中纳罕。一进室内,茶香、酒香和浓浓的香木之味一齐被敏感的嗅觉所捕获,让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环视周围,陈设精美典雅,却见不着几个客人,望向楼上回廊才看到一些影子。岁空歌觉得不对劲,但细嗅一下,却也察觉不出有什么危险之意。一名伙计走来,将一壶刚烧开的汤放在桌上,壶嘴溢出白汽,缕缕升空,一片风恬浪静。
岁空歌见慕皓月进去后就不再上楼,立在那一言不发,难免有疑心,但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你说的那少年呢?”
还未等他回答,忽然,那白汽被搅动了,一阵风吹得那袅袅白色闪了下腰。岁空歌和慕皓月的视线立刻一齐向里面看去。脚步声和衣物摩擦的声音匆匆而至,来人很急。噔噔噔,一个少年快步走过来,撞开悬挂在走廊口的珠帘,激起一片清脆的珠玉玲玲之声。他刚一出现,见着岁空歌,便眉毛上扬,厉声骂道:“好啊,还真是你!”
和慕皓月一样,岁空歌对这名少年完全没有印象。此少年长相尚清秀幼稚,看穿衣似是富贵人家,金扣腰带上挂着精致的绣花荷包,臂上包着练功用的轻便护腕,也用金钏裹着。他头发随意绾着,表情张扬地看着岁空歌。岁空歌见他来势汹汹,说道:“我还没医过狂病,不过既然请了我来,我总会尽力。而你也应好好配合医师,这是作为病人的待客之礼。”
那少年听了他的话,一愣道,立刻叫道:“你才有疾!”又看着他,张口,这次说得平缓多了:“你不认识我?”
岁空歌说道:“不认识。”
少年说道:“当真不记得我?”
岁空歌说道:“我医过的人很多,要不患点疑难杂症,还真不记得。怎么,你很希望我记得你?”
少年悻悻地看着他,片刻,在岁空歌还没做出什么举动前,他就举起拳头向他攻了过来。岁空歌自然对他早有防备,双掌迎上。两人开始缠斗起来,所幸楼下本没有客人,几个伙计见有人在这殴斗,都躲进后院和厨房关上门;慕皓月立在梁柱边静静看着他们,袖手旁观;二楼三楼的人听见声音,凑到栏杆边上看戏;这偌大杏花楼无一人插手制止。
江凌凌举起一张凳子,向岁空歌扔过来,被后者一掌拍至散架,打出的几片碎片正中摆在桌上的小瓷杯。慕皓月见了,对另一边的帐房先生说道:“抱歉,损坏的物品就先记在水云府账上。”帐房先生点点头,对此熟视无睹。
岁空歌本对这名年龄不大的少年完全不放在心上,以为他只是个会点拳脚功夫的普通人,却不料一交手才发现这贵气少年郎实力与自己竟差得并不多远,而且好斗凶狠,缠着自己不放,一股子咬死人的劲,与他的外表不怎么相符,倒是自己大意了,明明知道对方有狂躁之疾还轻了敌。这样子僵持着,他也无法短时间打败那少年,倒是一楼桌椅器物损毁不少,又碍事又看得他有点心疼。他本可以拿出些自己的拿手活速战速决,但在这杏花楼被慕皓月还有其他人紧紧盯着,又不能错杀错伤人,令他不大舒服。
想来想去,他抖出一包普通迷药,在少年离得近时向他吹去,哪知这狂躁症少年却做足了警惕,紧闭住呼吸反而迎着那迷药扑了过来,要紧紧抱住他。岁空歌忙一边身子后倾,一边用另一只手使出一掌,但那少年却转而拔出一把长剑,竟使出一套剑法,岁空歌许久未与人交手,反而不如这暴躁少年谨慎认真,被他一招打得慌不择路。他这时才注意到这少年身上佩戴的剑鞘与慕皓月的分明一样。
那少年趁胜,却并不用剑继续追击,而是从他手中夺走那包药粉,向他脸上一拍。那迷药已经所剩无几,岁空歌只咳了两声,并未中药。这时少年忽然又叫道:“师兄,是要点哪个穴来着?我又不记得了!”
在旁边一直不出声的慕皓月听了,应道:“你要让他无法动弹,便点他风池穴、耳门穴或膻中穴。”
岁空歌刚想说话,问慕皓月是什么意思,少年手指已到,带着冲劲点中他穴道,少顷,岁空歌便全身一阵软麻,只听少年说道:“师兄!你可真有办法,真将这人给诱骗过来了!”慕皓月道:“我并没有帮什么忙,师弟,真打败这人还是靠你自己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