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许是因为精力消耗过度,又或许是睡前诸多回想之故,李忘生这一觉睡的并不踏实。

他梦见了烛龙殿中的情形。

空阔的大殿中唯有他一人,被重重铁链缠绕桎梏,醉蛛不知去向,殿门紧闭,唯有虫豸爬过的细碎声响不时响起,逐渐靠近——是无数大大小小的毒蛛。

李忘生只觉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捏出剑指,在周遭铺下简陋剑阵,待毒蛛靠近的时候重重引爆,将那些恶心之物或搅碎或杀死。然而蜘蛛源源不绝,他的内力却有穷尽之时,待到再也施展不出剑阵了,便只能以残存内力施展坐忘无我,强行抵御毒蛛侵袭。

但坐忘无我的防御也是要消耗内力的,气海溃散之下,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在毒蛛锲而不舍的攻击下,终究还是被咬出破绽,密密麻麻的毒蛛倾巢而出,扑到李忘生的身上吮血食肉,着力噬咬。

剧痛混合着麻痒纷至沓来,覆于全身,一口一口宛若凌迟。此等酷刑,即便李忘生心性坚韧,仍克制不住痛的满头大汗,他却不能开口呼痛,以免毒蛛趁机侵入体内,平添恶心。

可是,有口难言、有痛呼不得的滋味,实在过于难熬。额上汗水淋漓而下,几成雨帘,将视线也都遮蔽。李忘生下意识合上眼,隐约在窸窣声响中辨得细微脚步声传来,似远似近,也不知是醉蛛去而复返,而是那些无知无觉、往来巡回的狰狞尸人。

他也无暇去关注这些了。

痛意越来越甚,全身上下难过已极,李忘生不知自己扛了多久,呼吸从急促到凌乱,再到后来逐渐细微,他的尊严让他做不出高声呼痛宣泄痛楚的行为,可眼下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受也着实难熬,让他只想寻个途径发泄出来。

如果死了,是不是就能不再忍受这种痛苦?

脑海中不可避免闪现出这样的念头,又被李忘生强行镇压:他不能死在此处,他还有太多想做的事情没做完:师弟师妹的武学造诣尚不足以承担如今的纯阳宫,风儿那边也需他寻找救治方法,还有师兄,尚未归家……

但是师兄不愿回来了。

当初遗迹之行惨淡收场,谢云流含怒离去,不久后就传出了刀宗广纳门徒的消息——那一刻李忘生终于明白,他的师兄再也回不来了。

多年期盼一朝成空带来的落差实难言喻,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又重伤被冰封于九老洞,不知何时才能醒来。李忘生因此郁郁许久,此次南诏之行,除却应邀之外,未必没有远行散心之意,不想一时大意之下,竟深陷此地成了阶下之囚,挣扎至今没能逃脱。

师弟师妹们的武学修为虽然不如他,但早能承担纯阳宫绝大多数庶务,如此算来,他回与不回似乎并无必要……

“李忘生,你何必忍受这种痛苦?只要你点一点头,和我们合作,即可被奉为座上宾,你又在坚持个什么劲儿呢?”

醉蛛的桀桀怪笑又在耳边响起,阴阳怪气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蛊惑意味:“你当初能害得谢云流远赴东洋,就说明你也不是什么正直之人,强撑着这副伪善面孔,不累吗?”

“休要胡言!云流师兄向来是我敬重之人,当年之事也并非如你所言……”

“说的真好听啊,但是你说的这些有人信吗?我远在苗疆都听说过你这纯阳二弟子谋害大弟子、抢夺纯阳掌教之位的丰功伟绩,你洗不干净的!不信你问他,可有对你心生怨言?”

李忘生心头忽然被毒蛛重重咬了一口,剧痛入骨。

【“你这貌似忠厚的奸诈小人,当年便是如此蛊惑师父,害得我叛下华山远走东瀛……可叹当年同门数载,谢某一直以为你这二师弟忠厚老实,什么事都先与你商量,却换了背后一刀!”】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忘生……”

耳边隐隐响起渺远的呼喊声,李忘生艰难睁开被汗水刺痛的双目,视线透过凌乱碎发望去,就见前方不知何时竟出现一道身影,推开殿门缓缓走向他所在之处,熟悉又陌生。

是谁……

那人在他面前持刀而立,面容冷漠,眼含杀意,他就那般静静看了他许久,而后缓缓举起了手中横刀。

是……师兄……?

他来杀我吗?

李忘生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不行,他可以死在任何人手中,却绝不能死在师兄手下!

师兄绝不能背负他这条命!

然而横刀业已出鞘,李忘生眼睁睁看着那刀尖微微抬高,然后毫不犹豫向着自己一刀劈来!他绝望的闭上双眼,脑中空白一片,却忽觉身上一轻,锁链锵啷落地,随即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而后他听见这道比记忆中略显年轻的声音说:

“忘生,醒醒!”

那声音太温柔,含着许久不曾听过的包容意味,轻易驱散了心头浮现的绝望。李忘生被他轻轻摇晃着双肩,终于睁开双眼,瞧见银发的英俊道子正逆光俯身,满目关切的看着他。光芒在他周身镀了层浅浅光晕,宛如玉质金相、神人天姿。

李忘生几乎疑心自己仍在梦中。

“醒了?”

见他虽然睁开双眼,却神色恍惚,谢云流越发担忧,剑眉蹙起,显出几分急促:“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早晨醒来之时就见李忘生睡得正沉,不欲打扰,蹑手蹑脚走到行囊旁,窸窸窣窣翻了一遍,翻了件眼熟的道袍换上,出舱去寻净水洗漱。然而等他归来后,李忘生竟仍未清醒,顿觉不妙:

习武之人,怎会轻易睡得如此人事不知?

莫非……是他昨日粗暴行事伤了那处?

谢云流隐约记得曾听人提起过,床笫之事需得温和,若过于粗暴留了伤处,承受之人多半会发热难耐,心中一突,忙伸手摸了摸李忘生的额头。

还好,并不热。

确定他并未发热后,谢云流先松了口气,又见床上之人眉心紧皱,满头虚汗,似为噩梦所侵,又生担忧,干脆动手将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摇晃双肩强行叫醒。

可人是醒了,却呼吸急促,面无血色,望向他的视线复杂难明,悲喜交加,双唇微动似要叫他,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谢云流被他目光所摄,心中担忧,软下声音道:“怎么,做噩梦了?”

李忘生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缓了缓急促的心跳,低声道:“梦见了些不好的事,但……又觉得很好。”

谢云流蹙起眉:“什么好又不好的?到底梦到什么了?”

他在纯阳时,与李忘生素来亲密无间,问起这种近乎于隐私的话题毫无避讳。但李忘生却显出几分难以启齿的神色来,双唇为抿,似乎不愿多言。

——是了,他与我已阔别多年,早不如过去亲密了。

骤然意识到这个现实,谢云流不由心生烦闷,收回按在他肩上的手欲要起身拉开些距离,以免他难受,却在收手的瞬间被李忘生一把抓握住,随即意识到失态,又慢慢松开手指。

这一刻谢云流福至心灵,反手扣住了他汗湿的手掌:“是与我有关的梦?”

李忘生不语。

谢云流却不满起来,追问道:“梦见我为何这般情态?我何时成了你的噩梦了?”

“不是。”李忘生低声反驳,“我……梦见师兄出现在噩梦中,出手相救——”

这话顿时安抚了谢云流炸出的尖刺,心情好了不少,却还要嘴硬:“梦里都要我出手相救,学艺不精,丢人丢到梦里去了!”

李忘生被他此言逗笑,梦境带来的惊悸感如退潮般消散,这一笑便如云开雨霁,平添暖融:“师兄说的是。”

谢云流因他这一笑心头悸动,竟有几分不自在起来,下意识跟着压低了嗓音:“你……经常梦见我吗?”

李忘生微怔,道:“少年时常,后来……师兄就很少入梦了。”

谢云流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正要再言,却见李忘生双眸微垂,显出些许落寞来,到嘴边的话鬼使神差变了样:“那你梦见我时,喜、喜欢吗?”

李忘生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询问,复又抬眼望来,神色惊诧,却答得毫不犹豫:“喜欢的。”顿了一顿,又道,“师兄说得对。”

“嗯?”

“睁开眼就能瞧见师兄,真好。”

【“你再睁开眼时,我就在了。”】

那双眼中情意绵延,毫不掺假,谢云流怦然心动,只觉喉间滞涩,心如擂鼓,待他反应过来时,已俯身吻上了眼前之人。

一夜过去,那双唇瓣早已不复润泽,干燥起皮,昨夜被他粗暴咬出的伤口也已结出粗粝血痂,相贴的瞬间微微一颤,便要后移躲避,却在微动过后强行止住,任由他贴了上来。

这是一个与昨夜截然不同的吻,带着尊重与安抚的亲昵,以及不曾言说的歉意。李忘生品出了辗转在唇舌间的含义,忍不住抬手揽住师兄的颈项,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谢云流的理智消失了。

他单膝上榻,将人半揽半抱按在被褥当中用力亲吻,唇齿相依,无师自通的顶开齿关,舌尖探入李忘生口中卷着他舌尖吸吮,温柔却又强势,还带了些难以言喻的渴望。

交颈缠绵,两情缱绻。

直到交叠的唇齿间隐隐尝到血腥味,谢云流才骤然回过神,恋恋不舍的抬起头,抬手按上那又沁出鲜血的伤处,眸色深沉:“弄破了。”

“无妨。”

李忘生丝毫没在意那点伤口,只望着谢云流浅笑。那笑让后者心头火热,险些又贴上去,但终究还是强行忍住了冲动:

他与李忘生之间还有诸多事情未曾言明,昨夜又对他不起,怎可一再唐突?

就算要……也得等换个合适的地方,认认真真剖析心事,两情相悦,再做不迟。

是以谢云流深吸口气后,强令自己坐起身来,定了定神后翻身下榻,匆匆走到一旁去取水囊:“醒了就起来吧,我打了净水过来,先洗漱吃点东西,你不是说要继续讲故事?”

李忘生此刻已彻底清醒过来,短短数息间调整好心态,又是那个沉稳可靠的温和模样了,坐起身抱着被子笑吟吟看他:“有劳师兄。”

见他反应如此平淡,谢云流反而不淡定了,倒水的动作一顿,似怨似怒的转头瞥了他一眼:

好你个李忘生,被轻薄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反应也太让人挫败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还在泛红的耳垂,谢云流忽然有种输了一筹的感觉,咬牙切齿的用力按回水囊的塞子,端了水杯过来塞入他手中,恶声恶气道:“喝水!”说完顿了顿,又僵硬的补了一句,“我去拿吃的过来。”

李忘生稳稳接住了他递来的水杯,眸中笑意更深,低低道了句“好”,垂眸啜了口杯中水。

不热不冷,温度刚好。

谢云流拿来的食物并非李忘生想象中的餐食,而是一颗指长的红色圆果。

“找衣服的时候发现的,行囊里备了不少。”他将那枚红果颠了颠,递给李忘生,“这果子我以前在九老洞见过,别看就这么大一丁点,吃了就饱,味道也不错。”

李忘生好奇的接过那枚红果,嗅之清香扑鼻,入口甘甜味美,且功效的确不俗——才一入腹就有明显的饱腹感,经脉都仿佛受到滋养般舒适宜人,不由赞道:“师兄真是见多识广。”

“侥幸见过罢了。”谢云流摸了摸鼻子,“有了这东西,就没必要去吃那些看起来味道就不怎么样的食物了。若你嘴馋,等下船后再去寻些好吃的馆子便是,这船上的就算了。”

李忘生眨了眨眼:“师兄一提,忘生还真起了些许口腹之欲,就是不知能否有幸品尝到。”

谢云流大感好奇:“什么吃食能让你如此惦念?”

李忘生道:“当年还在纯阳宫时,师兄曾亲自下厨做过几道菜,雪莼羹清淡味美,汉宫棋齿颊生香,素银夹花鲜美异常,生进二十四气馄饨更是滋味绝佳,令人食指大动,以及……”

“停停停!知道了,你想吃我亲手做的东西?”

李忘生望着他浅浅笑了起来:“可有幸乎?”

谢云流被他笑的心头酥麻,轻咳一声别过脸去:“想吃就直说,拐什么弯儿!这么会说话,真不像你。”

“一别经年,忘生总要成长的。”李忘生笑意微敛,轻叹道,“所思所想均出于本心,并非着意巧言。”

谢云流莫名从他这句话中品出几分落寞来,又不知缘由,原本佯装出的冷脸顿时板不下去了,竟有些手足无措:“你……”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情绪低落起来?

“想起些昔年往事罢了,师兄勿怪。”意识到自己失态,李忘生忙收敛心绪,恢复如常,“不知师兄何时清醒的?此刻是什么时辰了?”

谢云流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而是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卯时末了。”

竟已这么晚了?

李忘生有些惊诧,没想到自己居然睡的如此沉,匆匆下榻更衣,收拾床榻,谢云流在旁与他一同收拾,不解道:“急什么?左右在这船上也无法晨练,亦无它事,便是睡上一日一夜又何妨?”

李忘生不赞同道:“即便无处练剑,亦可吐纳修行,任是风起云涌,困难万千,功不可废,师兄亦然。”

谢云流:“……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说着看了眼染上污迹的床单,撤下来团起丢在一旁,余下被褥则叠起推到里侧,“对了,我刚才问过船工,酉时初就到潼关了,到时我们都要下船,需得改换陆路去少林,不必继续住这逼仄船舱。”

李忘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中默算时间:“下船恐怕天也黑了,得找个地方暂住。”

两人简单收拾完毕后便在榻上盘膝运功,气走周天。数个周天行功完毕,又相对而坐谈经论道,推演武学,一时竟仿佛回返当年中条山上,尚无杂事侵扰,唯有他二人相守的情形,不由自主沉溺其中,浑然忘我。

待到同修结束,已是未时三刻了。

唇枪舌剑论了许久,两人此时都有些口干舌燥。水囊已空,谢云流便让李忘生在舱中稍歇,自己推门出去补充些水。李忘生坐了片刻,也有些气闷,干脆推门出舱,打算透口气。

舱门移开,迎面而来的丰沛日光顿时将他刺得抬手遮目,片刻后方才适应了光线,信步走上甲板。

此刻顺风行船,船速很快,河风凌厉如刀,是以甲板上少有人迹。李忘生望着湍急黄河发了会儿呆,只觉脸颊被风吹得生疼,便想到桅杆后躲躲风口。不想才绕到后方,就与蹲在那里的一团阴影对上视线,不由一怔:

“莫少侠?”

“李掌教。”莫铭起身恭敬行了个礼。

“怎地独自在此?”

“舱中人多,烦,这里自在。”

“倒也是。”

想到他昨日说住在大舱里,想来多有不便,李忘生点了点头,见眼前的青年只恭敬看着他,却不主动说话,有些无奈:这位少侠看来也不是个善于言辞的。

只是既然见了人,也不好就此冷场,李忘生略一思索,便捡了些纯阳刀宗相关的话题与他闲聊。

莫铭对他并无隐瞒,有问必答,一来他已知晓宗主对这位掌教的看重,二来李忘生问的很有分寸,并不涉及刀宗机密——虽然他也不觉得刀宗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机密”——一来二去,倒也算得上相谈甚欢。

但这一幕落在提水赶回来的谢云流眼中,就不怎么让人愉快了。

“你不是口渴吗?说这么多话不难受?”

他边说边走到两人身侧,将水囊递给李忘生:“喝。”

“多谢师兄。”李忘生接过水囊,饮水润喉,耳闻谢云流询问他二人在聊什么,随口道:“有些好奇这十年间都发生了什么,便想问问知情人。”

“哦?我也好奇。”谢云流见他不喝了,接过水囊拎在手里掂量,“都讲什么了?说说。”

“还未来得及讲。”

李忘生看向谢云流,见他十分自然挡在上风口,一头银发被吹得发髻散乱,额前更是碎发乱飞,忍俊不禁的以目示意船舱方向,“此地风大,进屋说吧?”

注意到他视线的落点,谢云流有些懊恼的抬手理了理乱发,见一旁的莫铭那头披发比他的还要凌乱,顿时心气儿顺了不少,点头应允:“走吧!”

莫铭:“……”

三人进了舱中,关上舱门,光线顿时暗淡许多。好在粗布油纸窗纱虽然透光度差,外面却是光线充足,照入屋中还算明亮,倒也不必额外点灯。

舱中没有座椅,李忘生本想邀请对方坐在榻上,却见莫铭十分自然的席地而坐,摆了摆手谢过两人好意:“我习惯了,李掌门不必介怀。两位想问什么尽可询问,晚辈定当知无不言。”

“就说说最近的事儿吧!”见他还算乖觉,谢云流总算觉得对方顺眼几分,随意提了个话头,“我是怎么回纯阳的?我们身上这股力量又属于谁?怎么来的?”

莫铭想了想:“这就要从那位来自渤海的月泉宗主说起了。”

而后两人便听莫铭干巴巴的将谢云流三斗月泉淮的往事讲述了一遍。

莫铭这个人,着实不擅长讲故事,张口平铺直叙,闭口然后后来,间或插上两句令谢云流脚趾抓地的宗主武艺超群、神武非凡……诸如此类,总之听来滋味难言。

谢云流听了片刻大感不耐,只觉这小子讲故事的水平实在太差。反而李忘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问些细节。待得知谢云流最后亲自前往华山,与纯阳六子一起结下天道剑阵诛杀月泉淮守护龙脉后,眼中更是异彩连连:

“师兄果然心系纯阳,此役多亏师兄归来,否则我等身陨事小,龙脉受损事大,若真被那人得逞,怕是无人能挡这魔头了。”

谢云流却很不喜欢他这说法:“谁说你身陨事小?李忘生,这句话给我收回去!你若身死,纯阳怎么办?”

“个人生死,岂可与道义相提并论?师兄三战月泉淮,何尝不是出于此?无论是当年执剑道救人,还是如今回纯阳相助,皆为师兄道心之体现,忘生之道亦然。”

“谁和你说道心!”谢云流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我说的是你的生死!李忘生,如果我没能及时赶到,你当真要与那月泉淮同归于尽?”

李忘生一怔,讷讷道:“想来不至如此……”他毕竟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准备,又是否确有把握,便只能依照本心推测,“就算有了意外,我也定会提前安排好纯阳诸事,不会影响纯阳的。”

——那我呢?

谢云流攥紧他的手臂,这句话已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李忘生以他执剑救人相比,他根本无法反驳——他在救人之时,甚至不曾考虑过提前安排诸事,反而累得师父师弟操心善后——又有何脸面问出这句话来?

“李掌教的确有提前安排,听说是让金虚真人暂代掌教一职,而宗主亦提前做了准备。”一旁的莫铭并未察觉两人间的古怪气氛,神色自然的揭了谢云流的底:“我们出发前往纯阳时,宗主便将宗门诸事交给浪游刀主与流芳刀主,‘披星’‘戴月’‘麒麟’三阁各司其职,早已做好短期不归的准备了。”

谢云流:“……”虽然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谁,但听起来还挺周到,就是有种微妙的怪异感……他偷眼看向李忘生,见后者神色淡淡,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又有些不爽:

——我真的离开纯阳开宗立派了,你就没什么别的想法吗?

李忘生这会儿倒还真没什么额外想法,毕竟对他而言,刀宗立派早已是既定事实,无法改变,诸般想法俱都压在心底,更不可能当着师兄与其门人的面表露什么异样来,神色自然的继续问道:

“按照少侠所言,结阵后我与师兄内力耗尽,丹田空虚,急需闭关恢复,又为何会乘船前往少林?”

莫铭摇了摇头:“晚辈所知有限,只知道两位身上的古怪劲力会消磨自身内力,需得请少林高僧出手化解,但具体如何化解就不得而知了。”

谢云流皱眉:“去少林有官道通达,为何我二人要走水路?”

莫铭诚实摇头:“我不知道。”

“那去少林寺找谁?”

“呃……”

“啧!”谢云流不满,“一问三不知,你跟来干嘛?”

莫铭有些赧然,轻咳一声:“我与清虚真人商议过后,便想着以防万一,才守卫在旁。”

谢云流不屑哼道:“多事。”

这人的出现,时刻提醒着他已非纯阳中人、外出开宗立派的事实,每思及此,谢云流的心情就格外恶劣,实在不耐与他相处,草草问了几句,便将人打发离开了。

待舱门重新闭合,李忘生才看向谢云流,满脸不赞同:“莫少侠也是一片关怀之心,又是师兄的门人,师兄何必如此?”

谢云流烦躁的抓过他的手指把玩:“我的实力还没退步到需要个刀崽子操心的地步。而且他讲故事的水平太差,听他讲了一遭,重点没多少,我都快听睡着了!指望他讲古,倒不如先多听你讲讲这些年所发生之事。”

“师兄想听什么?”

谢云流想了想:“你昨天说,我二十年前回返纯阳宫,拿了剑贴就走,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又为何选择开宗立派,而非回归纯阳?总要有个诱因吧?”

李忘生忆及往事,薄唇微抿:“当年之事一言难尽,记忆回归后自会想起,师兄何必急于一时?”

谢云流轻哼一声:“我知道你在有意隐瞒我些什么,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愿说清,也罢,那些记忆我早晚也要自己想起来,你不想说我不勉强你。左右将到潼关,等下了船,再一遭同你算账不迟!”

船至潼关后,一行三人下了船,途中瞧见那挂了一身宝剑的纯阳弟子时颇为诧异的看了几眼。后者觉察到他二人视线,面露戒备抬眼望来,待瞧见谢云流身上的纯阳道袍时神色稍松,向着他们拱手行了一礼,便先行离去了。

谢李二人对此并未在意,径自雇了辆马车前去附近镇上落脚,休整一夜后,第二天一早去驿站雇了三匹快马,踏上了前往少林的路。

从潼关前往少林,快马赶路也要六到八天,又临近十二月,天寒地冻,纵马疾驰时更是难熬。好在三人都有内力护体,倒也不惧严寒,兼之长安到东都沿途有不少驿站小镇,三人白日赶路,入夜投宿,疾驰五日后,便风尘仆仆到了东都洛阳。

洛阳距离少林寺只有一两日的路程,倒是不必心急了,因此三人商议过后,决定先在洛阳歇脚,休整两日再前往少林。

顺便恢复这几日赶路的内力消耗。

然而到了洛阳之后,入目所见并非印象中的繁华东都,而是满目疮痍的破败城池。曾经令洛阳人自豪的高大城墙、华美建筑如今倾颓尽显,行走在街上的百姓也大多神色麻木,莫说相比长安,就连寻常小镇都比此地生气蓬勃。

这是怎么回事?

街道上倒是不乏往来巡逻的士兵,身着唐甲,神色冷厉,瞧见他们三人却丝毫没有盘查之意——或许也忌惮他们身上的兵器,不愿徒生是非。而百姓更是畏缩远避,无论是江湖人,还是巡逻官兵,都令他们惊惧忌惮,不敢靠近。

总而言之,处处都显得毫无生气。

“安贼作乱,民不聊生,当今又纵虎驱狼,受苦的还是百姓。”

见谢李二人疑惑,莫铭便低声将安史之乱、以及唐军四年前联合回纥收复东都、却任由回纥士兵劫掠洛阳及周边城镇之事讲述了一遍。很显然,短短四年,还不足以让这个受创严重的都城恢复生机,更别说重现盛唐之景了。

得知此事,谢云流神色颇为不爽:“李三的后人也不过如此。”

李忘生对此不置可否。

几人选了一家相对偏僻的客栈,往来行人不算多,图的就是个清静。谢云流订了两间位于顶楼的上房,又要了热水让小二尽快送去,这才叫上李忘生二人上楼。

走到一半时,门外又进来个人,一身长剑身穿道袍,竟是那个先前与他们同乘一船的纯阳弟子。

那小道士并未注意到他们,进门时疲色明显,匆匆走到柜台前说要住店。谢李二人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倒是莫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等辞别带路的小二后,才低声道:

“那个小道长可能惹上麻烦了。”

“怎么说?”

“他身上被人做了标记,是铜钱会的人。”莫铭指了指衣襟背后示意,“铜钱会向来唯钱是从,只认钱不认人,经常会接些脏活,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看那位小道长身上的标记,恐怕已经被盯上一段时间,说不得近期就要动手。”

闻言李忘生眉头微皱:纯阳弟子遇险,他自然要关注几分,正要开口,却听谢云流先一步道:“既如此,这两天你去盯着他点,如有麻烦直接解决,解决不了就来寻我。”

“好。”莫铭对此并无意见,应了一声后便转身下楼,打算去看看那弟子住在何处。

他走之后,李忘生才看向谢云流,后者被他看的莫名:“怎么?”

“无事。”李忘生笑眯了眼,与谢云流一同走入屋中,“看来师兄对莫少侠观感不错。”

自打失忆后,李忘生就察觉到谢云流对身边之人格外戒备,神经也时刻处于紧绷状态,尽管知晓莫铭是他的门人弟子,仍诸多不喜,不欲亲近。他明白这是因为那一年多的追杀之故,无法轻易开解,好在莫铭很有分寸,虽然跟在两人身侧,但一直保持距离,很少彰显存在感,才没被谢云流直接赶走。

饶是如此,赶路的这段时间双方也鲜少说话,还是李忘生时常请莫铭讲些往事才没冷场。如今师兄的态度明显软化不少,显然已接纳了这个门人,李忘生自是心悦——这说明师兄正在一点点摆脱被追杀的阴影,即便无法完全恢复成当年乐于交友、随性自在的模样,也总好过时时戒备,处处紧张。

谢云流对他这个评价不置可否,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应是小二带人送热水浴盆上楼,便拉着李忘生走入内室放下行囊兵器等物,又取了换洗衣裳出来,催促对方更衣:“先把脏衣服换下来,等下交给小二拿去洗。”

说话间敲门声响起,谢云流让李忘生自去里间换衣,自己前去开门。

洛阳城作为东都,服务颇为周到,那小二等人放下浴盆,坠绳提水,很快就将浴盆注满,还体贴的拉了一扇移动屏风挡在两个浴盆中间。都准备妥帖后,才接了两人的赏银告辞离开,还贴心嘱咐他们,用过的水与要洗的旧衣放在门外即可,自会有人来收,洗净后直接送来,不必担忧。

等人走后,谢李二人便各自选了个浴盆宽衣入浴。

这几日他们急于赶路,每晚宿于沿途的小镇或村庄,条件简陋,也就能勉强洗漱睡觉,奢求不了太多。如今泡在浴盆中,全身毛孔都被蒸气熨烫张开,濯去一身风尘疲惫,均觉惬意无比。

两人随口闲聊着之后去少林的打算,又说起进入洛阳城后的民生见闻。虽然听莫铭大致讲述过安史之祸,可耳闻与眼见不可同日而语,这一路走来,洛阳的变化着实令人心惊,又得知至今尚有余乱未歇,更是心火难抑。

“……他李隆基不是很能耐么?带兵平乱,谋反篡位,没什么他不敢做的,结果就弄得这般江山沦落,满目疮痍——真是废物。”

李忘生并未反驳,他虽然也不记得安史之乱的情形,可这些年里与李隆基打交道时,也早已察觉对方展现出的昏聩之相——只是纯阳虽为国教,却不参与朝堂之事,他也无从干涉——兴亡战乱,苦的终究是百姓。

谢云流也只是说说罢了,毕竟如今已非他被追杀的年月,罪魁祸首也已被迫退位,想来过的称不上好——可每每思及往事,仍难免心头冒火,暴躁难抑。

忽然屏风后传来哗啦水声,搭在屏风上的一套里衣被扯下,谢云流抬眼望去,就见李忘生披衣绕过屏风,询道:“忘生替师兄搓背吧?”

谢云流:“!!”

一怔之下,对方已从背后走近,扯下他搭在浴盆边的毛巾,便要替他擦背。

“李忘生!”

湿热毛巾贴上肩头的那一刻,谢云流已一把抓握住身后人的手腕,目光沉沉抬眼看他:“你做什么?”

李忘生面颊微红,神色却如常:“擦背。”

谢云流眯起眼,他们师兄弟二人从前共浴时的确会互相擦背,少时共用一盆也是常有之事。但——

他手上用力,将人一把拽入浴盆当中,伸手稳稳扣住李忘生的腰身,令他双腿岔开跪坐在自己身上,目光沉沉逼视着他:“只是擦背?”

李忘生长睫微垂,并未挣扎,而是反问:“……师兄定下两间客房,可有他意?”

话音刚落,已被眼前人捉了下颚,亲吻上来。

以他二人如今暧昧难名的关系,无论是同住一室,还是共浴擦背,都无法以“兄友弟恭”来解释,个中风情月意,彼此早已心知肚明。谢云流原本还想着要如何与师弟先互通心意,再诉衷肠,最终哄得他与自己双修,却没想到李忘生比他记忆中大胆许多,竟然主动迈出了这一步。

他本就不是拖沓之人,羊已入锅,自无放过之理。

水声哗啦作响,是谢云流翻身将人压在下方亲吻。盆中热水经不起两个成年男子的折腾,大半被挤出泼溅在周遭,余下小半艰难裹着两人摇晃荡漾,跃跃欲试着想要逃走,两人却都无暇去管,白鹤戏水般叠在一处,身躯相贴,双腿交缠,身下那处赤裸裸贴在一处。

谢云流一手扶在李忘生脑后,令他半枕在浴盆倾斜的盆壁上,以防呛水;另一手毫不客气顺势而下,隔水在腰间摩挲抚弄,引来掌下肌肤阵阵颤栗。

他二人上次做的粗暴又仓促,又是黑灯瞎火,除却燃灯那一刻外,再也不曾赤裸相对。如今屋中灯火摇曳,将周遭照的分明,彼此模样一览无余,除却李忘生身上被打湿呈半透状的里衣外,再无半点遮掩。

而身体上的变化,也都清楚展现在彼此面前。

一吻结束时,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许多,谢云流仔细去看李忘生面上神色,见他眸光微茫,隐隐还透着几分紧张,却全无排斥之意,忍不住伸手拭去他面颊上沾染的水珠:“李忘生,你想好了,一旦继续,你我就再无回头之路。”

李忘生眨了眨眼,道:“忘生从未想过回头。”

他主动伸手揽住谢云流的颈项,将他拉向自己,抬首在他鼻尖轻吻:“先前就说过,我心悦师兄,需顾虑的反而是师兄才对。若你不愿……”

谢云流偏头咬住了他的上唇磨牙:“我何时表现过不愿!”就算不明真相、满腔恨意的时候,他都无法拒绝心底最深的渴望,何况如今!

“既如此,又何须顾虑?”李忘生的手臂又收紧几分,抵着他额头低声道,“于我而言,只嫌太晚。”

谢云流心中一痛,俯首再度吻住了他。

他不记得离开后的几十年,却不代表那几十年不存在,眼前之人却记得,虽然不全,却也实打实等了他四十年。

而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五十年?

那些时光,终究是他们错失了。

在李忘生的记忆中,尚未离开纯阳的谢云流除却有些急躁偏执外,几乎没有缺点,实力卓绝,风度翩翩,如云如风,令人歆羡。

但宫中一役重逢后,他却表现出了非同以往的攻击性,更是将急躁偏执发挥了个十成十。曾经李忘生不理解他为何如此,直到见了如今的师兄,才隐隐觉察到原因。

师兄他太孤单了。

少时李忘生沉迷修炼,鲜少与师兄游玩放松,但尚有其他知交填补了这份空缺,故而师兄精神稳定,并无异常。然而重逢后的谢云流就如离群孤狼,独在异乡的生涯将他的锋芒打磨的更加锐利,伤人伤己,令人不敢接近——而这种锋芒,竟然早在前往东瀛前就出现了。

那是经历过无数生死厮杀,硬生生打磨出的孤锋。

所以谢云流对莫铭冷言冷语,对旁人不假辞色,保持距离,不愿轻易放下心防。李忘生对此颇为担忧,但赶路途中迟迟没机会开解,又有莫铭在旁,不便逾矩。

方才与师兄沐浴畅谈时,李忘生本想循序渐进,试着开解师兄的心结,却因话题不当反引得他心火大动。察觉不对,李忘生当机立断,选择以最直白的方式结束这个话题,以身为鞘,来安抚师兄焦躁不安的内心。

幸而他二人心意相通,顺利引得孤锋入鞘。

“师兄……水……进去了……”

浴盆横卧,足够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在其中折腾,李忘生双腿大开,被谢云流按压在盆中大开大合的肏弄,师兄的动作称不上急躁,但每一下都弄得又深又重,几乎完全抽出再全根没入。

温水顺着尚未来得及合拢的入口尝试探入,又被深重的撞击捅入身体深处,这种感觉颇为古怪,他挣扎着想要合拢双腿,却只是徒劳夹住了作恶之人的腰身,双手更是被湿衣包裹束缚,圈在对方颈上聊以借力,毫无其他用途。

谢云流啃咬着展露在眼前的细白脖颈,动作称得上温柔——事实上他的前戏也很温柔。船上那一夜的经验实在过于糟糕,虽然不曾瞧见李忘生痛苦的模样,却也明白那定不是什么美好回忆。因此他这回扩张用了很久,安抚亲吻也用了很久,甚至用口让师弟出了一次才提剑入鞘,试图抹除那一夜的糟糕印象。

但真正入鞘后,事情轻易脱离了控制。

许是因为师弟过于配合,又或许他本就不是那般温柔的性子,谢云流只给了对方丁点适应的时间,便再也克制不住肆意抽插的渴望,只想用力破开身下这具软玉般的身躯,悍然入侵到最深处,尽己所能的占有掠夺。

但他总算还有几分理智,虽然失控,却仍小心着不伤到对方,又有水做缓冲,不至过于孟浪。

可速度不快,幅度就变得格外深重,盆中不断有温水被摇晃着挤出,晃动幅度越来越剧烈,漾在周身宛如爱抚,又如隔靴搔痒,难耐得很。

李忘生几乎受不住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双腿绞的越发用力,谢云流被他夹得几乎寸步难行,眉头紧皱,惩罚般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放松些。”

“呃……”李忘生痛的惊喘一声,身体后仰,眼角几乎要沁出泪来,“师兄,轻些,我受不住……”

“你受得住。”谢云流爱抚着他的腰线,揉捏着手感极佳的臀肉,趁着对方放松的间隙又向内顶了顶,“师弟,你受得住。”

“唔啊!!”

这一撞重重犁过体内最敏感之处,骤然爆发的快感让李忘生几近失语,身下原本因泄过一次而萎靡的尘根再度挺立,颤然抵上谢云流的小腹。

谢云流低头看去,眼中顿时释出笑意:“看,你喜欢的。”

他伸手攥住那尘根把玩,丝绒般的手感极佳,他却只是揉弄片刻,并不去触碰敏感的头部:“不过忘生且忍忍,等我一起。”

说话间谢云流已再度用力抽插起来,次次抵着那敏感点刺激,或撞或犁,将李忘生折腾的惊喘不已。后穴因刺激不断吮咬的反应也让谢云流极为满意,吻得越发温柔,抽插也越发用力,李忘生被这极致反差的刺激折腾得喘息不已,禁不住在谢云流靠近时,偏头咬在了他的喉结上。

喉结因这一咬滚动数下,耳边呼吸变得粗重,意识到自己咬在师兄的要害处,李忘生忙松开齿关,舌尖歉意地在那滚动处点了点。

此举惹得身上之人发出危险的闷哼,随即李忘生忽觉身体一轻,竟是被谢云流揽着腰背抱起,就着相连的姿势站起身,湿淋淋的跨出浴盆,向着内室走去。

“师兄……不行……要、要掉下去了!”

姿势骤然变化,使得全身重量都仿佛压在相连那处一般,李忘生反射性盘在谢云流身上,身体因水滑不住下坠,又被谢云流轻松向上颠弄些许,一起一落入得更深更重,几乎克制不住唇边呻吟。

“莫慌,抱紧我。”

谢云流就这般坏心的边走边肏,还要故作温柔的亲亲怀中人脸颊,“忘生吃的深些,就掉不下去了。”

李忘生嗔怒的瞪了他一眼,然而眼角泛红,双眸潋滟,这一瞪全无掌教的威严,倒将罪魁祸首激得越发情动,走到榻边便将人放下,将双腿推到胸前,飞速抽插起来。

那口穴早在反复刺激中变得柔软湿润,没了温水干扰,抽插再无阻碍。谢云流腰身摆动的飞快,像是要将先前压抑的情感借此尽数释放,传递到身下之人心底最深处一般。

李忘生几乎要受不住这过于剧烈的刺激,发丝凌乱的抵在床榻上,双眸近乎失神,口中除了呻吟只剩下呼喊对方的名字,被湿衣缠绕着的双手胡乱抓弄,终于在受不住的那一刻用力挣动起来:

“师兄!我、我要……唔唔……”

话未说完,已被谢云流急切地吻了上来,舌尖粗暴的闯入口腔,卷着他的软舌用力吸吮,身下在那紧绞的软穴中越发用力抽插起来。

“唔呃……嗯……”

李忘生身体剧烈颤抖,竟被这几近灭顶般的快感肏射了。与此同时,内壁清楚感受到股股热液冲击而来,在敏感之处连续冲刷,本已释放完的尘根在这激烈的刺激之下竟又颤抖着吐出些许,激得他浑身颤抖不休。

两人纠缠着抱在一处,呼吸凌乱的啄吻着彼此,等快感散去些许,李忘生才逐渐回过神来,抬脚踢了谢云流一下:“解开。”

“呵。”谢云流用鼻尖在身下人脸颊上蹭了蹭,“忘生不喜欢这样一直搂着我吗?”

“手麻了。”

“……好吧。”谢云流十分做作的叹了口气,抬手解去束缚在李忘生腕上的湿衣,还体贴地替他揉了揉手腕。

李忘生仔细看他神色,见他此时眉眼舒朗,神色餍足,再无先前冷厉模样,悄然松了口气。

“看我做什么?”

察觉到他的视线,谢云流抬眼望来,正对上他眼中尚未来得及散去的神色,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你又在担忧些有的没的了?”

李忘生抬手按在他眉心:“师兄这里的刻痕好不容易消散,莫再皱出来了。”

谢云流将他的手掌抓下来握在手中:“你记忆中的我——嗯,后来的我,时常皱眉?”

“是啊。”恨意纠结,纡郁难释……令人心疼。

谢云流沉默了一瞬,道:“以后不会了。”

李忘生望着他微笑:“等师兄忆起一切后,勿要忘记此言就好。”

“……你知道要如何恢复记忆?”

敏锐的捕捉到他言下之意,谢云流握着他的手一紧,“要怎么做?”

“此事还在船上之时,忘生就考虑过。”李忘生道,“根据莫少侠所言,当日诛魔后,你我内力尽数化于大阵内,可后来却并未被那异种能量吸干,反而恢复不少。可这几日我们赶路时,内力消耗甚巨,只凭每晚打坐恢复的那点不过杯水车薪,因此必然用了其他方法补充内力。”

谢云流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你知道是什么方法?”

“只是推测。”李忘生点了点头:“若忘生所料不差,你我应是用了性命双修之法。”

无论是师父信中暗示他二人已结成道侣,还是两人一觉醒来赤身裸体身体相连的现状,都符合道侣性命双修的情形:道侣双修,会以交止之法将两人连作一人,协作推行双周天运转来入定。

一旦入定后,自然顾不得整理衣冠,身体也会维持着交止之态方便周天运转——否则以他二人的性格,是断不会允许自己行欢好之事还不善后的,更何况还是在船舱那等简陋之处?

他将道侣间的性命双修之法向谢云流详述细节,后者听的认真,若有所思道:“似乎曾在师父那摞吃灰的书里瞧见过,不过没细看。”言罢忽然意识到什么,双目灼灼看向李忘生,“不对啊,你为何会将这双修之法研究的如此透彻?”

他霍地翻身将李忘生压在身下,双眸危险眯起:“李忘生,你想过找个道侣双修?”

“想过。”李忘生十分坦诚的点了点头,迎着谢云流风雨欲来的神色淡定续道,“可惜的是,我想与之结为道侣的人远遁东瀛,数十年未归,所以一直没能实践,也不知此法是否当真那般有效。”

意识到他口中“想结为道侣的人”指的竟是自己,谢云流才提起的那点戾气顿时烟消云散,恨恨叼住那张可恶的嘴磨了磨牙:“说话就说话,非得七绕八拐让人去猜,你可真是——”

“明明是师兄话听一半就心焦气躁。”李忘生任由他磨牙,口中倒是半点不退让,“但凡师兄多给忘生些信心,也不至于……”

话未说完,已被谢云流堵住双唇,温柔而歉意的吻了吻。

一吻毕,两人默契的止住了这个走向不太安全的话题,重新谈起双修之事:“所以,你觉得这双修之法,或可帮助我们恢复记忆?”

“虽是猜测,却也有七八分把握。”李忘生看向他,郑重开口,“所以,师兄要不要试试?就算无法恢复记忆,于恢复修为也有助益,想来并无坏处。”

“好。”谢云流自然没推拒的道理,颔首道,“要怎么做,你教我。”

在学习与修行这方面,谢云流向来天资卓绝,一点即通,李忘生只捡了几处要点稍一解说,他已大致明悉了双修的要点与真气的运行方式,可以直接实践了。

道侣双修需以交止之态运功,乃是极为亲密之事,他二人又才行过周公之礼,情意正浓,本该易受影响,心猿意马难耐情动才是。但偏偏无论谢云流还是李忘生都是心性坚忍之人,于武学一道上素来认真,一个教一个学,全无狎怩情态,实践之时更是一丝不苟,毫无邪念,心意相通又有志一同,堪称水到渠成的推出了双周天运转之势。

待一个周天运转完毕后,谢云流颇为兴味地看向缓缓睁眼的李忘生:“此法甚妙,倒是比想象中容易。”

李忘生也松了口气,含笑看向他:“不愧是师兄,此法一通百通,一旦明了真气运转的奥义,推成周天后,余下就都道法自然、无需刻意了。”

“师弟教的也好。”谢云流眨了眨眼,不吝夸赞,“此法的确可行,再来!”

“好。”李忘生含笑点头,“这次便由师兄……”说着忽然一顿,目光望向谢云流身后方向,瞳孔骤然颤了颤。

这本是个极细微的神态变化,然而他二人此刻盘膝坐莲,谢云流清楚感受到了他那一瞬间的紧绷,转头看去,却并没看到什么异常。

正自诧异,就听轻微风声掠过,是李忘生弹出一缕指风将床柱上一个不起眼的黑点扫落在地——原是一只不知何时爬下来的蜘蛛。

那蜘蛛个头不算大,动作也迟缓,显然冬季的天气令它很不适应。应是先前藏在床头夹缝里冬眠,却被两人一番折腾从安乐窝里赶了出来。

它受了李忘生那一指后并未死去,蜷成一团落在地上,跃跃欲试着想要逃走——谢云流忽然想起李忘生先前所言,心中一凛,弹指打出一缕剑气,将那蜘蛛无声无息碾为齑粉,挥袖驱散,再不见半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转头再看李忘生,后者神色如常,仿佛方才那一瞬的紧绷并不存在:“师兄,继续吧!”

“……”谢云流抿紧唇,见李忘生已经闭上双眼,开始运转体内真气,只得强行咽下满腹安慰之语,默念心诀配合他推转周天。

可……只是一只寻常蜘蛛而已,都能让忘生如此忌惮——究竟是怎样的折磨,才能让心性坚韧如李忘生做出这等反应?

醉蛛——也不知死了没有。

【“哈哈哈,笑天下可笑之事何其多,有仇报仇,有气出气,你们汉人便是这么多的臭规矩,谢云流,我本以为你要一剑砍了臭道士,不想这么多年的仇怨你也能一口气忍了,当真窝囊!”】

随着真气运转,谢云流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座荒僻宫殿的影像,他伏在高处,居高临下望着殿中正被毒蛛围困之人,每每按捺不住想要冲下去时,瞧见那人云淡风轻、全无痛苦模样的神色,又强行按捺住了冲动。

——区区毒蛛而已,我当年又不是没被咬过。他此刻神色如常,显然毒蛛也奈何不了他。更何况他屡次挑拨算计,又庇护杀死风儿之人,有何值得去救?

——可他为何受尽折磨,仍坚称当年之事乃是误会?

——他明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却不肯开口求助!

——若那些话是真的……

伴随着这段纠结往事,无数回忆纷至沓来,谢云流心神大震,一时间真气行岔,险些控制不住真气运行。

——原来我曾亲眼见过!

——我竟眼睁睁瞧着忘生受此酷刑!

如此明显的异常,正与他同推周天运转的李忘生自然察觉到了。但他此刻也才想起忘却的记忆,情绪纷乱间对内息的控制不如先前精准。两道真气同时行差踏错,周天自然运转不下去,紊乱的真气顿时失控,眼看便要自伤。

就在此时,谢云流忽然孤注一掷的将紊乱内力尽数导入自己体内,强行结束了这次双修。

此举极为冒险,强行容纳紊乱内息,轻则经脉受创,重则走火入魔。李忘生大吃一惊,霍然睁眼:“师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谢云流的情况,就被后者一把搂入怀中紧紧抱住。两人身体本就相连,此刻赤裸相贴,温热的肌肤熨帖着彼此,激荡的情绪也随之毫不保留地传递过来。

“别动。”

谢云流不顾他的挣扎,将人紧紧按在怀里,哑声道:“让我抱抱。”

“可是——”真气反噬何等严重,岂可等闲视之?

这句话李忘生没能说出口,因为拥着他的这个怀抱颤抖的实在厉害。他略一沉默,才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下,转而温声问道:“怎么了?”

谢云流艰难咽下喉间淤血,却无法抑制双眸泛红,眼眶酸涩。他将下颌抵在李忘生后肩,片刻后才再度开口:

“惧怕爬虫,是因为醉蛛之故吗?此事你为何从不曾对我说?”

……果然是因此。

李忘生轻叹口气,反手将他抱住:“都是陈年往事,何必提及?”

他安抚性的拍了拍师兄的脊背,道:“当初修心不到家,的确有些……可十多年过去,我早已不怕爬虫了。”

他这次记忆停留的时间点颇为微妙,正是初次被醉蛛所豢养的毒物噬咬的那一天,身体与残余的记忆放大了当初的痛苦,心性难免显得脆弱几分。然而这种痛苦早随着时间的疗愈而消散,在如今的他看来,早如昨日微风,不足在意了。

“对忘生而言,烛龙殿一行虽然受了点苦头,可师兄明明心怀怨恨,却还千里迢迢前来相救,你我更是借此机会消除了误会,使师兄愿再上纯阳论个分明……所得远超所料,足以抵消这份苦痛。”

谢云流听懂了他的话,却更因此心如刀绞。

就是这样,李忘生总是在他面前表现的云淡风轻,若非此次机缘巧合之下,亲眼见到当年那看起来“不足挂齿”的折磨究竟对他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他还要被继续蒙在鼓里。

能让李忘生说出“痛得很”,显然已到他能忍耐的极限了。

谢云流猛的闭上双眼,两行清泪蜿蜒而下,溅在玉石般的脊背上,又轻易顺着光洁肌肤滑落。可他睁眼望去,却于泪眼朦胧间瞧见了无数皮开肉绽、狰狞纠结的伤口覆盖其上,层叠满布,骇人至极。

他记得那些陈年疤痕,他二人初次双修之时,他曾亲眼见过——可那时虽觉疤痕狰狞,却并未深想,更不知仅是爬虫之声,都能让强如李忘生心生惊悸。

下手的是醉蛛,咬人的是毒蛛,可导致这一身伤的何尝没有他谢云流一份?

他何其狠心,竟就那般眼睁睁的看着师弟被万蛛噬咬!

察觉到一滴接着一滴溅落在脊背上的灼热泪水,李忘生难得有些慌了,偏过头去试图瞧他,却被对方抬手按在脑后不让他转头,只得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解释:

“师兄,忘生真没事了!都已经是陈年旧事,如今回复盛年,连伤疤都不见了。再说当初我养伤之时,师兄不也曾亲自上山来看过吗?说起来,忘生能好的如此快,还要多谢师兄耗损功力多次相助才是。”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当年,谢云流气的更狠:“十年后你说无事,可十年前你也不肯多说一句——忘生,你、你恨我吗?”

“这话从何说起?”李忘生愕然。

谢云流深吸口气:“我明明早就到了,却还是眼睁睁看你受苦,没有出手施救——”

“师兄若真如此狠心,也不会留下鹦鹉指引援军至此了。”李忘生轻叹,“更何况你我那时还有许多误会未解,忘生从未奢望师兄能来,可师兄还是来救我这个仇人了。”

“不是仇人!”谢云流按在李忘生背后的手猛的攥紧,呼吸急促,“我从来……都不曾将你当做过仇人。我只是——”

混账透顶,怨生心障,纠结半生,真应了醉蛛那句窝囊。

“我懂的。”

李忘生也抬手轻抚师兄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师兄都不曾将我当做仇人,我又如何会因此而怨恨师兄?正如师兄当日所言,中原各派武林都对不起你,我与你之间也有重重误会,可你还是来了,此等情义与胸怀远非常人所能及,忘生只有感佩,绝无怨恨。”

“李忘生!”谢云流忍无可忍,坐直身体与他拉开些许距离,红着眼看他,“我同你说情意怨仇,你同我说情义胸怀?!”还是在两人赤裸相对、共抒胸臆的此时!

怒吼之后,视线却猝不及防撞入了一双满含爱意与笑意的双眸,耳闻李忘生笑盈盈道:“两次记忆返青,倒叫师兄心性年轻许多,真好。”

“……”谢云流将牙磨的咯吱作响,牙根更是痒的难受,咬牙切齿道,“很好笑?”

“不,忘生只是……很喜欢。”

李忘生抬手捧住谢云流胀红的脸,拇指轻柔拭去残存泪痕:“往事已矣,师兄何必纠结?”

他凑上前去在恋人唇上轻轻一吻,犹如清风拂去昔年尘埃,露出其下潜藏美玉,道:“师兄总是怕伤到我,却宁愿自伤。”说着扣住谢云流察觉不对欲要收回的手腕,“别想藏,我尝到血腥味了。”

谢云流:“……”

“所以,”李忘生轻吸口气,向着他贴近几分,低声道,“这次该忘生助你疗伤了。”

李忘生这一觉睡得很沉。

双修的确有利于内力恢复,但对精力与体力的耗费却是实打实毫不掺假,再加上入睡之时天色都已蒙蒙亮,以至于一觉醒来,他竟罕见地生出了几分饥肠辘辘之感。

耳边传来一阵沙沙书写声,落笔虽轻却如行云流水,显然书写之人胸有沟壑,正笔走龙蛇写的兴起。

这种规律的沙沙声颇为助眠,也让李忘生恍惚间忆起几分少年时光。

当年谢云流还在纯阳时,处处堪为弟子表率,唯独不爱抄经,被师父知道后就故意用此法作为惩戒,还不允许李忘生代笔。有许多夜晚与清晨,李忘生就是在这种沙沙的抄书声中或入睡或清醒,此刻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竟迷迷糊糊又有了几分睡意。

忽然原本流畅的声音凝滞了片刻,再下笔时明显变得迟滞。节奏被打乱,李忘生的睡意也随之减弱,待听到一声隐约的叹息后,忍不住睁开眼侧头望去,就见谢云流坐在床边的书案前,捻着笔杆斟酌下笔,旁边已放了数张写满字迹的纸,显然已经写了一段时间了。

“师兄在做什么?”

李忘生有些好奇的坐起身,穿鞋下地走向谢云流。后者在他刚出声时便放下笔,吹了吹眼前墨迹未干的纸,招呼他道:

“醒了?我记点东西,省得之后又忘。”

李忘生了然:“师兄在记往事?”

“再不记,下次醒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谢云流说着放下手中那张纸,将桌面摊开晾着的那些收拢成摞:“你我先前数度失忆,都是因双修之故。可要恢复内力总少不了要用双修之法,以防万一,还是早做准备为妙。”

也怪他大意,师父先前明明提醒过,他却未当回事,还以为他老人家单纯调侃……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也好。”李忘生想了想,“那稍后我也记些。”

“不着急。”谢云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着悬垂许久的手腕,连续书写了一个时辰,身体格外僵硬,“饿了吗?我去给你下馄饨吃。”

“哎?”李忘生微微一怔,“不吃果子了吗?”

“某人当初特地跟我报了一堆菜名,这我不得好好表现一下?”谢云流走到李忘生面前,随手替他捻去脸颊上沾着的碎发,“早晨起来就去做了些生进二十四气馄饨,下锅就能吃,你先洗漱,我去借厨房一用。”

“早晨?”李忘生眉头微蹙:“师兄这是一夜未睡?”

谢云流随口道:“睡了一阵,尽够了。”见李忘生满脸不赞同欲要开口,先一步阻止,“别说些我不爱听的,做都做了,稍后我去补眠就是——快去洗漱吧!”

李忘生无奈,只得咽下劝说之语:“多谢师兄。”

“这就完了?”谢云流不满的双手环胸,微偏着头看他,“我起那么早,又是调馅又是擀皮,就为了你这一口吃的,这么干巴巴的一声谢可不够。”

“那,师兄辛苦了?”

谢云流危险的眯起眼。

李忘生无辜回望。

谢云流清了清嗓子,用食指点点自己的脸颊,挑眉,一副“你看着办”的架势。

李忘生了然,有些好笑的凑上去吻上谢云流手指点过的地方,然后毫不意外被对方转过头来咬住唇瓣,厮磨了片刻,才心满意足转身离去。

一把年纪了做这种事……师兄还真是一点没变。

看着谢云流满载愉悦离去的背影,李忘生轻笑摇头,上扬的嘴角却始终未曾放下,走到外室洗漱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洗漱过后又换了衣衫,李忘生走到桌边,认真将头发束起,视线落在镜中年轻的面庞上时,敏锐的发现银发的发根处已经隐隐显出几分黑色,想是身体重返盛年之故。

皮相骨骼受阵法影响,最先变动,头发却是死物,只能等其自然代谢。就是这半黑半白看起来有些怪异,如今还不显眼,等以后顶着这样的头发出门,怕是要招来不少异样的目光。

罢了,等解决了身上的异种真气,便与师兄一起闭个长关吧!

用发带将头发束好之后,李忘生的视线自然落在了桌上写满字的纸笺上。谢云流的字迹与他本人一般狷狂肆意,与当年留在纯阳宫的手书已有明显区别,但勾画间仍能窥见几分昔日模样。

纸上所写都是他这些年经历的陈年往事,显然是留给失忆的他自己的,虽然每个事件都只是寥寥几笔,仅写关键之处,但为了取信于己,藏了不少李忘生都不知道的小细节。有些李忘生见过,有些没见过,他看了片刻便已入神,手指不自觉在字句上勾画,似要藉此参与那些错失的时光一般。

看着看着,李忘生心头便层层堆积起难以言喻的酸涩来:

谢云流曾多次说过他自苦,报喜不报忧,可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东瀛那些往事在他笔下大多不足挂齿,仿佛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可关于宫中神武遗迹之事他却写得非常详细,字里行间无不在说明那些事情都是误会,他与李忘生早已和解,更是着重强调二人如今已结为道侣,携手同行,万不可冲动行事云云……尚未写完,已能从着墨的部分看出他对此事慎之又慎,显是不愿失忆过后因所知有限再生误会,徒惹波澜。

李忘生的手指在那段关于遗迹的表述上轻轻摩挲,难怪师兄写到最后忽然叹息,这段往事,即便如今风儿已经清醒,回想起来仍难免心头闷痛。

若无意外,师兄本该在那时便与他和解,回归纯阳。

可惜……

正自叹息,忽听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李忘生回过神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就见谢云流提着食盒大步入内,招呼他道:

“快来趁热吃,我煮了好多!”

食盒打开,熟悉的鲜香味蔓延开来,几乎立刻勾起了李忘生腹中馋虫,口舌生津,食指大动。他帮着谢云流将食盒中的小菜与馄饨一一取出,又盛了两碗置于桌上,师兄弟两个相对而坐,热气蒸腾间恍惚有了几分旧时模样。

“快尝尝,看我这些年手艺进步了没有。”谢云流边将汤匙递给李忘生边开口催促,后者接过汤匙,却未急着品尝,而是看向门口:“莫少侠不来吗?”

“不必管他,这会儿正补觉呢。”谢云流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再说楼下也有饭堂,饿不着他!”

“师兄遇见莫少侠了?”

“包馄饨的时候遇上了。”谢云流道,“他搬去了那傻小子的隔壁,昨晚帮他打发了不少来犯的敌人,确定人无恙后才回来。”

“那就好。他们两人可有受伤?”想起他二人离开纯阳宫时,师妹还特地拜托过他们必要时施以援手,结果却因他二人失忆忘得一干二净,李忘生微有汗颜。也幸亏阴错阳差之下,与对方投宿在了同一间客栈,又有莫铭援手相助,才未造成不好的后果。

看来以后还是得将要事提前记下才行。

“没有,好着呢!事情都了了,不必在意。”见李忘生眉头皱起,满脸沉吟,谢云流抬手敲了敲他的碗沿唤回他的注意力,“先吃,想说什么边吃边说。”

“好。”李忘生回过神来,不愿辜负师兄美意,便放下心中担忧,舀了一颗馄饨入口。

谢云流满眼期待的看着他:“味道如何?”

“滋味极佳。”熟悉的香味将味蕾整个包裹在其中,唤醒了那段尘封的美好回忆,李忘生手不停歇,又舀了一颗馄饨,“师兄也吃。”

“好。”谢云流也确实饿了,汤匙入碗,眨眼间便用了半碗馄饨。师兄弟两个对坐分食,边吃边说,很快李忘生也知晓了昨夜发生了一切。

那纯阳弟子的确是被铜钱会盯上了,这个组织没什么一流高手,但下三滥的手段有不少,昨天夜深后摸来了好几拨人,各种下作手段迭出,却都被早有准备的莫铭轻易打发,直到天快亮了,没有新的敌人踪迹,又见那纯阳弟子也已清醒,莫铭才放心离开,洗漱过后去厨房觅食,与正准备下厨投喂师弟的谢云流撞了个正着。

“那小道士也是个机警的,察觉到不对,一早便退房离开。莫铭来寻我时问及此事,忘生,你有什么想法?”

“已经走了?倒是谨慎。”李忘生有些诧异,又颇为赞赏,释然道,“师妹既然将掩日魔剑托付到他手中,显然信得过他的能力,我们遇见了看顾一二便可,既然他自己已有警觉,就不必过多插手了。”

这点倒是与谢云流想法相似:“雏鸟总是要自己飞的,我见你先前担忧,还以为想与他同行。”

“不至如此。”

“嗯,所以我让莫铭自去补觉了。”谢云流心情大好,又给李忘生添了碗馄饨,“若他机警,出了洛阳自走官道,等入了少林地界,想来那些鸡鸣狗盗之辈也不敢在少林秃驴们眼皮子底下生事。”

至于胆大如月泉淮那等狂妄之辈,如今早已死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师兄,不可妄言。”

“知道了。”谢云流摆了摆手,“咱们明早也出发,早点上山,看看渡会禅师可有解决你我身上异样之法。若能早些解决,我也不用折腾那些笔墨了。”

此事议定,两人也就不再挂怀,用过午膳便各自去忙:练功补眠,写信对练,一日时间倏忽即逝,待到第二天一早,便踏上了前往嵩山少林寺的路。

从洛阳到少林寺这一路走的风平浪静,并未遇见波折。等到了少室山,李忘生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拜帖交给知客僧,说要拜谒渡会神僧。知客僧瞧见拜帖上的署名后不敢怠慢,向着三人行了一礼后入内传讯,不久后再度出来,将三人径自带去了渡会如今长居的塔林。

“阿弥陀佛,竟然是李掌教与谢宗主亲自来访!”

见到谢李二人,渡会一眼就认出了两人的身份,他毕竟是与吕洞宾同一时期的人物,也曾见过两人年轻时的模样,如今见到二人,惊诧之下目光中亦带出几分怀念来。

谢李二人也恭恭敬敬行了晚辈之礼:

“大师有礼。”

“君山一别,大师风采依旧。”

“哈哈,比不得你们。”渡会看着眼前这两个比记忆中还要风采卓然的晚辈,感叹道,“纯阳真人不愧吾辈楷模,教出的弟子更是青出于蓝。你们这般,莫非就是道家所言的羽化登仙,修成仙身?”

李忘生苦笑道:“岂敢与家师相比?实不相瞒,我二人如今境况一言难尽,这次前来是向您登门求助的。”

“哦?”渡会从故人重返盛年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这才察觉他二人虽然形貌变化惊人,展现出来的气势却不及之前,不由皱眉:“出什么事了?”顿了一顿又道,“说来,昨日老衲才收到贵教弟子送来的掩日魔剑,今日两位又亲至少室山,这其中可有关联?”

“掩日魔剑事涉江湖武林,我二人前来却是私事。”李忘生说着看了眼谢云流,见他不愿开口,显是由着自己全权负责,便也不再犹豫,将他二人因月泉淮的异种真气导致的种种变化,向渡会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迦楼罗神功的确是我少林绝学,难怪两位会特地来此。”渡会抬手捻须,看向二人道,“李掌教,谢宗主,可否让老衲一观脉象?”

谢李二人自不会拒绝:“大师请。”

渡会抬手搭上两人手腕,凝眉沉思片刻后颔首道:“纯阳真人所言不差,两位的确是受到迦楼罗之力的影响才会如此。”

他将迦楼罗神功相关简略向两人解释了一遍,这迦楼罗神功乃是当年跋陀禅师所留八部武学之一,以娑罗双树四枯四荣之理为关窍,参悟常、乐、我、净四觉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四世相所着。

“此功修炼至高深处,体内真气会分为一枯一荣,荣茂之气固可使内力精纯,修行快于常人百倍;但枯残之气则滞于气海,若无上乘佛法化解,必将毁伤经脉、流毒肺腑,这便是八部经文轻易不可修行的原因所在。必须参透非枯非荣、亦枯亦荣的境界,方能调和二气,修行圆满。”

李忘生沉吟道:“所以说,我二人间歇性失忆也与这枯荣之气有关?”

“不错。”渡会点头道,“纯阳真人的道家学说老衲也有涉猎,最是讲究道法自然,与我佛门武学——尤其是这八部经书——可谓截然不同。老衲观二位脉象同出一源,失忆原因也相仿,显然是因纯阳内力与迦楼罗之力间产生了奇特的反应,才导致此异象。若要解决此事,只需将这股力量化解即可。”

“如何化解?”

渡会深邃的眸子望着眼前一刚一柔、宛如太极交汇的二人,微微摇头:“最简单的法子,便是修习迦楼罗神功,自可化解。然而并非老衲敝帚自珍,一来这经书是我少林密藏绝学,非本门弟子不可修习。两位皆为一派之掌,自是不可能加入少林;二来两位内功修为早已定性,虽然如今内力有失,却非功力全废,尚可恢复,此法便是用了也有弊端。”

李忘生垂眸道:“贫道与师兄自不会觊觎贵派秘法,此法的确不可行。”

谢云流则道:“除此之外呢?还有别的办法吗?”

“自然有,且不止一种。”渡会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当年曾有一人与二位境况相仿,不得不废去内力重修,甚至行前人所不能行之事,同修了那八部秘法中的两卷,如能找到他,或可得知两种相冲内力如何化解。”

谢云流大喜:“谁?”

“剑圣,拓跋思南。”渡会并未卖关子,报出了一个两人都十分熟悉的名字。

当年拓跋思南身中斩圣奇毒,几乎化去全身功力才将毒素逼出,后来因渡法之故得以进入少林达摩洞修行,因他少年时便有奇遇,修行的正是跋陀禅师那八部武学之一的阿修罗卷,与少林也算有些渊源,才可以进入达摩洞,又修习了八部功法之一的因陀罗秘法。

不等两人心生惊喜,渡会却又叹口气:“但他如今远在西域那边,俗事缠身,恐怕一时半会儿无法回返。而且同修阿修罗卷与因陀罗秘法虽能显着提升修行进程,却并非毫无损伤,老衲却也无法保证他的经验能对两位有所助益。”

“拓跋那家伙……”谢云流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跟拓跋思南曾经打过多次交道,那家伙脑子一根筋,谈及武学与剑法头头是道,可若涉及疗伤之类,恐怕并不擅长,就算找到他,能否解决两人身上的问题还未可知。

李忘生看出谢云流的纠结,安抚性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转而望向渡会:“大师既然如此说,应当还有另外的妥帖法子。”

渡会的视线扫过两人自然交握的双手,微微一笑,捻须道:“确实还有一法,乃是老衲推测,但可行性很高。”

“什么方法?”

“溯本逐源。”

谢云流拧眉:“何为本,何为源?”

渡会道:“月泉淮执于贪念,如此心性本无可能参透枯荣之法的妙处,没想到他投机取巧,修炼时将枯残之气导于掩日魔剑之中,剑走偏锋悟得功法大成之法。但在功成之前,他也曾出现过记忆错乱、内力自燃等异象,后来阴错阳差之下寻得琉璃心,才压制了种种异象,强行使其体内枯荣之力达到平衡。”

“此事贫道也有听闻。”李忘生颔首道,“月泉宗主不愧是一代人杰,于武学之道上的悟性确令人钦佩。”

谢云流却有不同看法:“正所谓小惑易方,大惑易性,剑走偏锋终究小道,沉迷于强大的武学以至心生执念,心性迷失,作茧自缚,天道罚之乃是自然。”

“谢施主通透。”渡会赞道,“这一点老衲与谢施主看法相仿,似我等武者,追求强大武学乃是本能,却不能执迷入魔,移了心性——说的远了。老衲提起此事,无意对月泉淮的武学心性多做评价,而是因为另一事。”

他再度看向李忘生,道:“昨日贵派那位弟子来时,老衲曾托他送信前往纯阳,不想今日李掌教亲自上门,想来这封信你未能瞧见。”

李忘生一怔,忙抬手虚引:“大师请说。”

渡会道:“此事便与琉璃心有关,那琉璃心乃是极为稀罕之物,月泉淮的琉璃心来自他身上的佩剑长澜月,他殒身之后,此物必当引起各方觊觎。两位当日与月泉淮一战,可曾见到过那颗琉璃心?”

李忘生与谢云流对视一眼,回想当日情状,尽皆摇头:“当日月泉淮身躯自燃的瞬间,的确有一股异色光芒炫目而出,且展现出迦楼罗异象,除此之外,并未瞧见类似琉璃心之物——大师是担心琉璃心的下落?”

“不错。”渡会点头道,“传说迦楼罗是佛前战神,终生以毒龙为食,寿终之时会被毕生所食毒龙的毒性反噬,浑身焚烧殆尽,只留下一颗纯青琉璃心。这琉璃心可解百毒,乃是世间至宝,但大多葬于海底,难以获取,如今有记载的琉璃心,有且只有月泉淮身上这一颗,是以老衲担心此物为他人觊觎,再生波澜。”

李忘生想了想,道:“如今我二人身在此地,鞭长莫及,纯阳如今由金虚真人暂且坐镇,我会修书一封,提醒他前往九老洞仔细探索,以免遗漏。”

“如此甚好。”

谢云流的关注点却在另一处:“大师提起这琉璃心,莫非此物能解我二人身上的迦楼罗之力?”

“然也。”渡会点了点头,“琉璃心连月泉淮那半吊子的迦楼罗神功都能调和,应对二位身上的些许迦楼罗之力自不在话下。只是以两位之能,当日都未能察觉琉璃心的下落,如今再寻,能否寻到实难预料。”

谢云流缄默下来,若有所思,李忘生也眉头微蹙,片刻后复又淡然:“无妨,且先寻找便是。若真找不到,我二人再寻剑圣求教修行之法亦不迟。”

“李掌教说的是。”

双方又就迦楼罗神功相关聊了片刻,谢云流与李忘生便提出告辞。渡会起身相送,出门前略一思索,还是道:“若拓跋施主那里无法可循,两位亦可再回少林,到时以老衲些许薄面,或可说动方丈允两位前往达摩洞参详一二,另寻他法。”

“多谢大师!”

谢过渡会,谢李二人便不再盘桓,叫上守在门外用枯草编织小玩意儿逗小和尚的莫铭一起离开了少室山,沿原路下山离去。

到了山下已近午时,三人在山脚处的茶馆稍歇,点了清茶素斋,随口讨论起日后安排。

“师兄可是已有打算?”李忘生见谢云流一路上神色严肃,却并无恼意,便知他心中已有想法,趁着斋菜未上偏头看他。

谢云流睨了他一眼:“你倒是了解我。”

他拎起小二送来的茶壶,拿过李忘生面前的茶碗烫了烫,而后倒了碗清茶推过去:“拓跋那边我暂时不打算去,且不说他行踪未定,就算找到他了,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合适的答案。”

李忘生知他与拓跋思南相交甚笃,更是熟知彼此心性与能力,颔首道:“那师兄打算与我回返纯阳?”

“不。”谢云流否定道,“纯阳那边若能找到琉璃心,自可告知你我,到时再回不迟。而且当日我们都未曾发现琉璃心的下落,如今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暂时不回。”

他说着顿了顿,见李忘生目光专注的望着自己,忽然起了几分促狭之心,道:“难得将你这大忙人拐下山,当然要先践行当年之约,带你四处走走,看看这大好河山,会会各路英豪。倘若不慎有了意外,你我也可……”

“师兄莫要胡说。”李忘生无奈,“要去何处师兄直言便是,何必戏弄忘生?”

“这怎么就是戏弄了!”谢云流正色道,“待你我百年之后,当然要埋骨一处,怎么,师弟不想与我同衾同穴,埋在一处?”

“我……”

“三位客官,上菜了!”

这时旁边小二颠颠拖着餐盘走来,一声吆喝将两人越发不着调的话打断。谢云流不满瞥了他一眼,悻悻然住了嘴,眼角余光瞥见坐在另一边的莫铭抬手掩目,恨不得缩成一团的模样,一筷子戳了过去:

“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莫铭:“……”

他抹了把脸,端正坐直,道:“宗主,先吃饭吧!我都饿了。”

谢云流无语瞥了他一眼,才从筷筒中又抽了双筷子出来,等小二离开后才看向李忘生,接着之前的话题道:“我打算去东海一行,顺便带你看看刀宗,可好?”

李忘生一怔,垂下眼道:“也好,自打师兄立派以来,忘生还未曾去过。只是——师兄为何忽然要回返刀宗?”

谢云流并未察觉他语气异样,道:“刀宗只是顺便,此行的目的地乃是蓬莱——渡会大师口中的‘琉璃心’,我先前曾从方乾那里听说过。”

关于迦楼罗神鸟与纯青琉璃心的传说,谢云流以前曾听过更详细的版本。

刀宗与蓬莱同位于东海,两宗这些年常有来往,勉强算得上交情甚笃。月泉淮前往敖龙岛算计龙脉的时候,他还曾出手救过方乾。彼时方乾受了暗算,中毒后却并无担忧之色,返程时还与谢云流谈论起月泉淮相关,顺口提起过琉璃心。

“方兄曾言,月泉淮当年去过的那个岛,很有可能是典籍上记载的浮丘岛。此岛位于鲸背之上,随鲸游走而行踪不定,故又名鲸背岛。据说当年浮丘仙人曾在此岛上落脚,才有了浮丘之名。浮丘仙人与蓬莱先人有旧,因此关于浮丘岛的事情,蓬莱留有较多记载。”

谢云流将自己所知的关于浮丘岛的事情娓娓道来,据说浮丘岛上满布那伽龙毒雾,需得纯青琉璃心镇守祛毒,岛中有神树,结出的果实被称为神满果,乃是迦楼罗守护的宝物云云……末了才道:“渡会大师言说,琉璃心乃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宝物,但方兄当时提起并不以为意,所以我怀疑,他应当知道其他琉璃心的下落。”

他这话说的比较保守,在谢云流看来,说不定蓬莱手中便有琉璃心留存,他二人可以试着借用,如若不行,能问来浮丘岛的下落也好,可以上岛去寻琉璃心所在。

“如此说来,去东海的确更稳妥一些。”李忘生赞同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尽快前去吧!”

“确实得尽快。”谢云流却想到了另外一事,“眼见要到十二月,从嵩山到滃洲快马也要近一个月,走得快些,刚好可以在刀宗过个新年。”

李忘生一怔,这才想起年关将至,不由沉默。

谢云流小心翼翼的觑他面色:“若你不喜去刀宗,我们也可先回纯阳,待年后再去东海也不迟。”

“无妨。”李忘生却是淡淡笑了起来,“忘生也很好奇师兄这些年在刀宗如何过年。”

左右他已将宫中诸事交予师弟师妹们,在纯阳过了那么多新年,不差这一回。

“好!到了滃洲,师兄带你四处走走!”

谢云流大喜,同他绘声绘色说起了东海的趣闻趣事:漫天纷飞的海鸟,海中摸珠的乐趣,美味的小银鱼,时雨时晴的天气……那些事情从他口中讲出,堪称活灵活现,平添几分趣味。

李忘生望着眉舒目展、兴致勃发讲述着这些的谢云流,不由回想起了当年师兄每次外出归来后同他谈及趣闻时的模样,眼中露出几分怀念来。

果然,他还是喜欢师兄这副神采飞扬的模样。

罢了,来日方长,确实不差这一年。

不能带师兄回山过年的遗憾因此抚平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些许心驰神往:能被师兄选定作为宗门驻地、且亲手建立出的宗门会是什么样?可能找到些许剑气厅的风采?

能让师兄流连忘返的,定然是不可多得的好去处吧!

……

用过午饭后,李忘生先去附近的驿站寄了飞鸽传书给纯阳宫,提醒师弟师妹们严查琉璃心一事,又将他与谢云流将去东海一事告知,如有急信可先送往刀宗,自有人中转联络。

送完信,三人便踏上了前往东海的路途。

从嵩山前往滃洲,相较华山前往嵩山要遥远许多,好在江南富庶,路途平坦,三人又艺高人胆大,一路上倒是并未遇见什么波折。风尘仆仆行了近一个月,终于临近扬州边界,落脚在了一个名叫晟江的小镇上。

按照谢云流的想法,时间紧急,他们本该一路直达滃洲再歇。然而情势不由人,原本预估可以坚持到刀宗的内力,在行至晟江附近时便已消耗殆尽,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修整,以免平生意外。

——说白了,到了不得不以道侣双修之法来增进内力的时候。

自打离开嵩山起,谢李二人便再也没用过道侣双修之法,一来身边多了个莫铭,难免尴尬;二来寻常双修之法也可弥补内力消耗,效率虽低却也聊胜于无;再加上镇日里风尘仆仆赶路,沿途所见又都是战乱破败的村庄,没有合适的歇脚之处,才一直耽搁下来。

好在扬州左近几乎未被战乱波及,晟江这个小镇也算得上平静,除却西津渡一役前曾因有心人哄抬物价被折腾过一遭外,看起来还算繁华,倒是个颇为合适的歇脚处。

莫铭对此地极为熟悉,找了家靠谱的客栈带着两人一同安顿下来。客栈老板显然与他相识,瞧见他时很是热情,不但安排了最好的客房,还亲自将他们送到后院,被再三婉拒后才依依不舍离开,诸般情状令人咂舌。

“莫少侠常来此地?”

辞别了热情相送的客栈老板,李忘生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与中原腹地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他上次来江淮地区还是参加第二届名剑大会,且直奔扬州,这晟江虽在扬州边界,距离终究有些远,建筑人文也与他印象中的扬州略有差别。

“宗门常有弟子来此历练,年初那段时间因为……我们也常过来。”

年初?

李忘生初时没想到他为何忽然语塞吞吐,待听到年初这个时间节点才想起,西津渡可不就在晟江左近吗?

难怪这几日师兄一直心事重重,自打到了晟江后更是一直沉默。

他看向一旁许久不语的谢云流,后者头戴斗笠,将年轻俊逸的面容遮住大半,薄唇微抿,似在沉吟思索,又似困于往事情绪低落。想来对他而言,故地重游,难免感慨。

李忘生贴心的装作未发现他的异常,既然师兄不开口,他也就当做不知道,继续往前走去。

然而就在小二前来送上浴桶热水时,谢云流却忽然开口让他先行洗漱,自己则叫了莫铭出门。李忘生初时并未在意,送走小二后关上房门,解衣入浴,泡在浴桶中时,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两人的低声私语。

他本无意偷听,然而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还是听见了只言片语,隐约是些“故人”“烧了”“及早准备”“不要让他知晓”之类,心念一转便回过神来:师兄莫非是想去祭奠故人,但不愿让他知道?

思及此,心头不知怎的竟浮现些许气闷来:

何必如此小心谨慎,还要瞒着他?莫非是怕他还耿耿于怀于昔年之事。

——但他的确有些介怀。

两人如今心意相通,虽还未正式举办结侣大典,却也认定了要与彼此携手大道。这段时间他二人日夜相伴,又因失忆开解了不少往日郁结,渐渐找回些许曾经的相处模式,仿佛几十年分别不复存在一般。

但这怎么可能呢?

五十年,不是五年,也不是十年,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甚至不及分别的一半。如今骤然涉及前尘往事,李忘生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当年之事也还未能完全放下。

风雪夜之变,于他而言乃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又如何能轻易放下?

因此当谢云流进门时,便察觉李忘生神色不愉的坐在桌边打理拂尘,神色显见冷淡了几分。

这可真稀奇!

自打两人再见之后,谢云流几乎没见过李忘生对自己生气,无论是前些年匆匆会面,还是九老洞之后提及往事,李忘生都是一副温柔包容的模样,便是开口噎他也温和许多,早不似当年那般直来直往。如今这样显而易见的疏远冷淡,倒叫他生出几分怀念来,便也如少年时惹了师弟生气般期期艾艾凑上去,抬手按在他肩上温声询问:“怎么了?”

李忘生肩膀被他按住,动作微顿,才道:“师兄故地重游,想去拜祭故人实属正常,又何必如此小心谨慎,费心隐瞒?”

“啊?”谢云流茫然,“什么故人?”

见他装傻,李忘生心头不渝顿时变为愠怒:“师兄这几日越发沉默,方才又特地吩咐莫铭避着我去做准备,言及故人……不正是想去祭奠废帝,又不愿我得知?”

谢云流这下明白他气在何处了,急忙喊冤:“我为何要祭奠他?忘生,你误会了!”

误会?

李忘生心头翻滚的不悦因他此言微顿,而后就被谢云流一把搂住:

“想什么呢?我的确吩咐莫铭去做些准备,却与温王何干?”顿了一顿,才道,“我是让他提前回刀宗,将与纯阳有关的故人都打发出去,省的你看了心烦。”

李忘生怔住,这个理由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反手抓住围于胸前的手臂,仰头看向谢云流:“为何?”

谢云流叹气道:“先前我邀你来刀宗时,你便不甚喜悦,临近东海后更是沉默。我时常在想,是不是不该因一己之私,强行带你来此。”

他将人更紧揽在怀中,下颌抵在李忘生肩上,温声道:“但是忘生,我有私心,想让你亲眼见见刀宗,见见我这些年落脚的地方。我希望将我的一切同你分享,也希望你能接纳属于我的一切——分别的这些年,错过的那些事,我想慢慢补回来,所以任性了这一回,又难免忐忑于这一遭。”

李忘生眨了眨眼,没想到自己隐藏的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竟都被谢云流瞧在眼里,一时哑然。

“我知道你不喜欢刀宗,或许也不喜欢离开纯阳、前来刀宗的静虚弟子。”谢云流慢慢剖析心中想法,语气中隐藏着些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忐忑,“所以我让莫铭提前回刀宗,将他们暂且安置好,等你什么时候想见了再瞧瞧,不想见的话就别出来碍眼。”

“师兄过虑了,忘生并未不喜刀宗,也未不喜静虚的弟子。”

听到这番话,李忘生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他站起身来,转身面向谢云流,赧然道:“先前是我想岔了,还以为……但我既然愿与师兄来此,就没有半点不愿,我想看看刀宗,也想看看那些弟子在师兄的教导下长进了没有。师兄快将莫少侠叫回来吧,别因——”

“让他去吧!宗主携宗主夫人归来过年,总要提前做些准备。本想给你个惊喜来着,结果险些成了惊吓——”谢云流打断了他的话,眉眼飞扬,显然心情大好,“不过忘生,你先前……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师兄别胡说!”

“好,是我胡说。”谢云流也不与他计较,忽然将人一把抱起,不顾李忘生的挣扎走向内室:“但你胡思乱想编排于我,这事儿可不能就这样算了!好不容易碍事的走了,咱们先来算算这笔账!”

李忘生大惊,被按在床上扯开腰带时急忙拦阻:“等等!师兄,一身风尘,先别——”

“无妨,就罚你先陪师兄一起洗个澡,再说其他不迟。”

说话间他已将李忘生才穿好的外衫褪下,三下五除二去了己身束缚,抱着人“噗通”一声跳入浴桶,登时水花四溅。

这一折腾,便是通宵彻夜,什么顾虑忐忑,尽数在缱绻交心时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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