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吃得相安无事。
当天最后还是余颂自己对着镜子抹了药,他因为精神和身体都太累,所以困得很快,洗完澡没多久就趴在床上睡了。隔日又在颂经声中醒来,他坐着发了会儿呆,听着风声走下了床。
经历过那次争吵,生活好像开始修入正轨。余颂不再反抗,每天上午都跟着洛桑,在店里做个不说话也不帮忙的摆饰娃娃。
晚上回到家,洛桑忙着摆弄自己的小玩意,那森要学经文,只有萨杰写完了作业没什么事,在家里闲人一个,就每天粘在余颂身边可劲儿烦他,恨不得睡觉都跟人一张床。
洛桑骂他:“狗皮膏药。”
正靠沙发上跟余颂一起看电视的萨杰立刻比了个中指做回应。
洛桑摇摇头,低声笑了句耳朵也跟狗一样灵。这句话声音很小,只有在旁边翻书的那森听见了,他看了弟弟一眼,抬手拿着书卷敲了敲人头,以此算作惩罚了他嘴巴。
萨杰很敏锐:“大哥,二哥刚刚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那森:“坏话没说,实话倒讲了几句。”
洛桑还要故意气他:“我说你跟个狗似的,大哥说狗没你吃的多。”
萨杰啊了声一下子蹦了起来:“大哥!你看二哥他怎么说我的!”
这下就连那森也忍不住笑,在旁边看两个弟弟拌嘴。在场只有余颂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呆呆地望,光听语气他以为他们在吵架,可表情分明又不太像。
那森觉得他迷茫的模样很可爱,一边关注着周围的情况,又对于谈话内容很不安,所以只能悄悄注意着所有人的表情。
洛桑顺着大哥的视线看过去,他望着有些局促的余颂,停下手里的动作说:“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余颂疑惑:“看什么?”
洛桑的笑容渐深,却不说话。余颂心里的好奇还是占了上风,便试着走了过去。
被半边墙跟前厅隔开的空间算洛桑的一个艺术角,墙上挂满大小不同的画,还有绘画和做工需要用的工具。余颂的惩罚他,用光面堂皇的理由去满足自己的欲望。
这是可以的。那森没有丝毫的负罪感,他不是那种清高克己的传教士,因为余颂是他的妻子,他可以对他的妻子产生欲望。
但那森到现在为止,都觉得自己是兄弟三人中对余颂了解最少的人。这个事实认知让他有些不愉快,他自诩对世间规则运转理解透彻,也习惯受到很多人的崇爱,可他不却懂余颂。
他想彻底了解余颂。从里到外,从身体到灵魂。
那森停了车,抱着婚服放上沙发。房间里没人,他往后院走去,在牛圈附近的空地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风声将歌谣送至他耳畔,那森一愣,他仔细捕捉着听来有些陌生的男声,突然意识到这是余颂在唱歌。
他在唱一首民族语的情歌。
虽然是汉人,但是余颂的每个小舌音都念得很完整,乍一听还感觉不到什么问题,让人以为是本地人在唱歌。
他的吟唱声不大,仿佛叹息,又仿佛是在念一首情歌。这些歌词被余颂融进某种温暖的情感,以至于原曲里的某种弘大感被消解,剩下的只有一种类似午后阳光躺在草原上的惬意感,恋人陪伴在自己身边,生活平凡又美好。
余颂抱着怀里的小孩,闭上眼睛轻轻唱着。身后的山川拥抱着他,把他当作亲爱的孩子一样,让他在这片土地上绽放出一种别样的美丽。
——我亲爱的,我亲爱的,我将热恋献给你,我将忠贞永珍藏
那森沉迷在这种时刻里。抱着孩童的少年平白无故多出一种自然的母性,像青涩的圣母向世间播撒爱意,连一棵草都会被他温柔以待,以至于天空会嫉妒,因为他们不能被那样一双柔软的手所触碰。
顿珠眨着眼睛转头,当他看见那森,张大嘴巴喊了声:“阿古!”
余颂迅速转过头,刚刚脸上的安详荡然无存,表情飞快地从微微的窘迫,变得冷静,最后是强勾起来的一点笑意。
这个人在怕我。那森如此确定这个事实,他慢慢地靠近余颂,当他的手抚摸上对方的脸时,余颂微微偏头,将整个侧脸贴上对方的掌心,嘴唇划过掌根的茧子。
很轻易的,那森心里的任何不愉快,就被这个动作给彻底消解了。
婚服穿起来很复杂,必须要其他人辅助帮忙才能穿上。那森叫来了侄女,帮着余颂大致套上试了试,又检查过后发现没什么大问题,便这么把婚服定了下来。
小侄女走的时候顺便牵走了顿珠,男孩摆着软小的手掌跟两人告别,临走时还在余颂脸上落下一个啵啵。余颂目送着他离去,看不见影子了才重新坐回客厅。
那森正把早上现杀的羊肉拿出来处理。今天他负责做晚饭,两个弟弟一大早就分别去镇子里采购了婚礼当天需要用的东西,现在还忙着跟亲戚们一起和面切菜,为之后招待全村人的吃食提前做准备。
那森现在就剩下用糌粑制作多玛这一项工作,多玛捏成后会放在佛堂宫灯,以求新婚生活幸福美满。他是宁玛,不能做太多体力活,所以有大把的时间跟余颂单独相处。
离晚餐时间还有一会儿。那森看了眼余颂,发现对方也像是有些无聊的样子,正拿着白玛送给他的香囊,用手指描画印在上边的纹样。
他注意到那森在看自己,便抬起头看了回去。
那森在脑子里仔细想了想他们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试着挑了个不怎么累也比较有趣的:“你射过箭吗?”
余颂没品出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只眨了眨眼,懵懂地发出疑惑的短促音节。
他们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一片荒地,那森钻进帐篷跟长辈打好招呼,随后背着一把竹片做的弓和数十支箭走出,他带着余颂走到附近的露天靶场,用不纯熟的汉语为人解释规则。
“这叫碧秀,我们经常在庆祝节日或者农闲时举行这个比赛。前面这个叫夏巴,夏巴前面吊在绳子上的东西叫本。如果你能射到本的红色区域得两分,黑色的得一分。”
眼前的东西由两部分组成,夏巴就是背后的靶围,是用来阻挡箭朝后飞远点,一般都是用鹿皮制作,手工缝制花纹,颜色由黑白或青红组成。
本则就是靶心。碧秀用的靶心是皮革制作的,用三圈环形组成,比手大不了太多。这种靶对射箭人的眼手和谐的能力要求很高,方向控制必须要很精确,才能射中目标。
那森大概给人介绍完基本信息,就开始教人射箭,他知道汉人很多不会从小玩这个,于是便像长辈教导三四岁小孩一样很仔细地给他拆分动作,从零一点点开始。
“两只脚分开,与肩同宽,”那森给人示范站姿,“不要抬下巴。”
余颂身体僵硬,整个背绷得很直,像在老师挨训的学生。那森轻轻笑了声,凑近人手摸着余颂的肩膀,指头划过脊背骨戳了下。
“不是这里用力,肩膀要稍微放松。”
他一边用手去抚摸余颂的肌肉群,一边告诉他应该用什么地方发力。即使是这种不带情色意味的摸法,余颂也依旧变得越来越紧张,他的后颈被纳森的发丝擦过带来一阵瘙痒,稍微一后退,就能重新撞进男人宽厚的胸膛。
声音在头顶耐心地教导,余颂握着空气,被扶着胳膊假装拉弓放了一箭。
“很好。”那森夸奖道。
那森这种鼓励的态度让余颂的脸发烫了。随后他从口袋里抽出指套和戒指,分别戴在余颂的左右手上,等装备全齐全了,那森冲人摆摆手,示意自己先射一箭给他看。
比起余颂这样的菜鸟,那森的动作就熟练很多。他迅速摆好姿势,眼神确定好目标后便抽箭放弓,右手往后拉伸,如同鹰隼展开翅膀。
——咻!
一阵尖锐的哨音踏空而行,箭顺着风道直指目标,击落黑色的外圈。余颂不知道箭射出去还会发出声音,便仔仔细细拿了箭观察,发现箭头是木质的空心方体,四个侧面钻了四个小洞。
那森看他盯着箭发呆,不由得皱眉:“怎么了?吓到了吗?”
余颂摇摇头,很惊叹地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好神奇。”
飞出去的箭,真的就像飞出去的小鸟,在这片天地之间留下一声长啸。
那森示范完,余颂迫不及待也要自己尝试,握住弓就急急忙忙要用力。那森在旁边帮忙摆正了他的手肘,告诉他弦要拉得凑近腮边,眼睛顺着箭头的角去对准目标,松开时直接放指头松开,不要害怕被弦弹到。
余颂深呼吸一口气,那森在旁边继续提醒:“慢慢呼吸,对准了直接放手。”
一箭射出,拉弓的力气需要的不小,余颂在最后没坚持住,结果歪着肩膀把箭射到了地面。他有些挫败地捏了把手指,抬起弓又试了一次。
这次没射到地上,而是顺着靶围外往后飞走。余颂不禁嘟囔了句:“好难啊。”
那森告诉他:“你握弓的手太用力了。”
他用汉语表达不清,便直接贴着人,一点点帮人顺动作。
左手被整个包裹,薄茧的贴合让余颂泄了力,连另一只手也被捏住。那森轻轻往后一拉,余颂就觉得单从起弓就比刚刚容易不少,他根本没用多少力气,弦就被拉到极致,箭头稳稳对准目标。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耳畔,待微风平息之后,那森低声倒数,三,二,一。
手指下意识松开,余颂敏感地感觉到这次的箭被弹飞得更加有力,箭道也更加清晰。他听见哨声后响起一声脆响,红色的靶心被射中掉地。这是一个精准的命中。
“很棒,”那森的夸奖也是平淡的,“你学得很好。”
余颂说:“是因为你有帮我,没有你我射不中的。”
那森说:“萨杰小时候练习,一百支也射不中,还扯断弓弦弄伤手。笨得很。”
轻易就将家里小弟的短给揭开,如果萨杰在这里估计又要撅起嘴,抱怨哥哥把他的黑历史讲出来了,余颂想象了一下人不高兴撒泼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森看见他在笑,自己也勾起唇角。
“那你们谁射得最准?”
“洛桑,”那森说,“他拿过好几次冠军,奖杯收了一袋子。”
洛桑第一次得奖是在十六岁的时候,那时拿第一名可以得好几千的商品券,所以洛桑几乎是年年参加。因为他长得好看,技术又好,身穿白袍的清秀少年弹指间射中靶心的场面如同电视剧选段,实在赏心悦目,所以每年都有很多粉丝给他打气,唱歌来为人庆祝。
后来主办方换了奖品,洛桑就不再去了,但时不时也会在某些活动开幕时表演一些射骑技术作表演,由此在很多少年少女的心里,洛桑的形象就跟王子差不多。如果能办个西部选秀节目,洛桑绝对当之无愧能拿到c位,票数断层出道。
余颂不知道这些,他只能想象洛桑拉弓的样子。那个人本来就很擅长做手工活,射箭或许也是一种手艺,所以他才如此擅长?
“你可以多试几次,”那森说,“当时洛桑射了八支就正中红心了。”
余颂心里的好斗火苗开始熊熊燃烧。
他们玩了一个多小时,把箭筒里的箭全射光了。余颂在锻炼中技术越发纯熟,已经可以凭自己射中黑环,只是还是没办法射中靶心。
天色渐暗,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那森还要回去做晚饭。余颂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他大半个背部都汗湿了,运动过后细胞被刺激得活跃,虽然体力耗尽,余颂却觉得全身轻松,像丢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只是回去的山路不好走,余颂趁那森还东西时坐在石堆上,看了眼自己磨红的脚后跟,已经做好了起水泡流血的准备。
他以前为艺考做准备时,曾在学校老师的帮助下做基础训练,跟着舞蹈生一起练舞,早已习惯了摔跤受伤,连锁骨都骨折过一两次,磨个脚完全是家常便饭。
只是他没想到那森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铃铛摇晃着发出响声,纯黑色的牦牛低垂脑袋,乖乖被拉到了余颂跟前。那森摸了把快有他半人高的牛的后脖,对余颂说:“上来。”
余颂还没骑过牛,本能地有点害怕:“没事,我可以走回去”
他的话说了一半,整个人就很轻易地被扶着腋下举起,腾到半空中。余颂下意识跨坐在牛背上,双手颇有些迷茫地按着牛身。
好像比之前更轻了。那森琢磨着感受到的重量,牵着绳往前,牦牛发出一声低低的哞叫,托着身上的人稳步向前走着。
天空的颜色变浑,不少家庭已经点燃了门口的灯,好在夜晚能作为指路标志。余颂骑着牛在山间,铃铛一阵一阵地响,仿佛是使者用的引路铃,带往每个异乡人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走到一半,那森突然说:“你唱歌很好听。”
余颂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他之前给顿珠唱的歌,他抬头看了眼天空,轻声讲道。
“是我妈妈小时候教我唱的。好像是我爸教给她,她很喜欢,所以每次都唱这首歌给我哄睡,听多了,我就也会了。”
“你还会唱什么民族语的歌吗?”
“还会唱一些川渝地区的,但我就没有太熟悉了,之前上学的时候学过。后来考试完太久不唱,词都忘干净了。”
那森听完没有再说话,两人这么沉默着到了家。
室内灯火通明,时不时还传来几句笑闹声。余颂听见那森提醒他到家了,他扶着牛侧过身,试图直接从牛背蹦下来。
那森伸过来一只手,让对方抓着自己。然而余颂只是坚持着凭自己跳了下来,他客客气气地道谢:“谢谢你今天带我去射箭,很好玩。”
那森乌黑的眼眸深邃不见底,余颂没期待他给出回答,转过身就要离开。就在这时,原本站着没动的那森突然发力抓紧住对方的手腕,余颂被扯得退了几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瞪大眼睛转身。
牛抬着头对天叫了一声,室内传出萨杰的声音:“大哥?你和姆姆回来了吗?”
手被松开。那森深深看了余颂一眼,牵着牛往后院走了。
余颂原本还没轻松多久的心情又慢慢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