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对于海外的认知,明代的统治阶层并非一无所知。
相反,由于蒙古帝国的大征服,无论是彻底贯通的亚欧大陆桥,还是从大元到马鲁穆克时断时续的海上联系,都已经为持续了上千年的东西方贸易提供了重新认识彼此的机会。
蒙古人、色目人、西洋人、波斯人......这些人在元末的南方都是司空见惯的存在。
因此,关于海洋贸易的巨大利润,大明的高层是一清二楚的。
朱棣非常清楚放开海禁的阻力,不仅源于朱元璋的祖训,更重要的是朝廷担心海外贸易会使农民离开土地,从而造成大明社会的不稳定。
直白点说,放开海禁首先损失的是以文官为代言人的大明士绅阶层的利益。
如何对抗士绅阶层对海洋贸易的抵制?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着姜星火给他指明隐藏在迷雾中的道路。
姜星火捋了捋自己的思路,缓缓说道。
“你也知道,从宋末以来地方上就有许多‘士大夫’阶层,他们拥有着大量的土地田产,而蒙古人的包税制,则让他们的土地兼并愈发肆无忌惮。
这些人在大明开国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的士绅阶层,而且他们分布广泛、无处不在,影响力极为庞大......在乡野中有威望,与地方官员相互勾结,他们垄断了土地,控制了人口,掌握了舆论导向,甚至控制了下层科举考试的考题。”
“这些士绅不仅仅是地主还是学阀,这就导致了士绅与文官,基本是衍生与被衍生的关系,是一股盘根错杂的力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斩断。”
“大明太祖高皇帝登基之初,对这股力量采取了削弱措施,一方面清查土地兼并,一方面打击贪腐......在此过程中,这些土地兼并者的地位急剧下降。”
“而另一方面,太祖高皇帝在这个时候开始扶植新的阶级,在这片土地上,新的军功权贵阶层渐渐崛起。”
“这些如同昔日北周隋唐的关陇门阀一般的开国勋贵武臣,掌握了大量的财富和权柄,逐步压过了旧有的土地兼并者,甚至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
“这时候,士绅文官便成为了皇帝和勋贵武臣共同的敌人,士绅文官与新崛起的勋贵武臣,展开激烈的交锋。”
朱高煦听得入神,不由地问道:“那姜先生觉得士绅文官和勋贵武臣,到底谁能胜出?”
“士绅文官。”
姜星火干脆答道:“最多再过五十年,勋贵武臣就会彻底失势......再过一百年,勋贵武臣见了士绅文官,就得下跪舔靴子。”
怎么可能?!
朱高煦有些不可置信,无论是洪武朝的开国勋贵,还是如今永乐朝的靖难勋贵,权势气焰可都是稳压文官一头的,文官根本无法与其相抗衡,是典型的武夫当国时代。
可是姜星火竟然告诉朱高煦,士绅文官能够赢得更长远的胜利?
“为什么?”朱高煦大惑不解。
“因为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轻轻一句话。
好似于无声处听惊雷。
“啪!”
朱棣手中一直捏在半空的酒杯,掉落在地。
精致的瓷杯迸溅在地上,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碎片。
来不及收拾,甚至来不及擦拭被瓷片划伤的皮肤,在朱棣身边旁听的纪纲,陷入了跟朱棣同样的呆滞。
纪纲是秀才出身,他同样被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
良久,朱棣方才默默地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