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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家规矩向来繁琐,祭祖斋戒沐浴三日之后,腊月二十五的三更过半,李太后、皇帝皇后携宗室先至奉先殿上香祭祀,行礼毕宣旨之后,才甲马仪仗车辂,逐室番衮出行。

天将亮未亮,一点启明星挂于天际,绘伞盖香案、开道骑从、导驾官员与挽辂仆从并玉辂,车声蹄蹋,却只有轻微而连绵的声响,间夹着偶尔的鸡鸣马嘶,愈见寂然无声。全套仪仗一行一行,何止千乘万骑,迤逦于晨雾之中,又溶于白雾之中,似永远看不到头。

香墨歪在自己的车架之内,阖着眼困意未消。陡的,随着一阵冷风霍然而入,一人挤到了她的身侧坐下。

香墨眼也未睁,就蹙眉含着厌烦的问道:“有玉辂不坐,跑来跟我挤什么?”

话说的虽冷,人却话相反,已经依进了封荣的怀中。

封荣着了一身祭祀的衮冕,明黄锦缎虽软,但华彩丝线织就的蜷曲龙纹峥嵘伸展于上,摩挲着肌肤并不十分舒适,然而香墨还是闭着眼紧紧依偎着他。

封荣在她耳畔轻声问:“想什么呢?”

太过于温软的呼吸,似春日里随风而来的柳絮,拂过耳畔,痒的她未经思量就开口说:“我本不该来”

可话一出口,念已一惊,又生生忍住。

有些话,毕竟是不能对他说。

只坐直了身子,挑起半扇车窗帘。

眼前视野之内,宽阔官道本是走熟了的,而今帷帐跸路,倒有一多半不认得。不远处就是皇帝所乘玉辂,攒簇镂金莲叶翻卷盛放,华盖覆钩,飞琼散玉的四柱栏槛镂上玉盘花龙凤,宛如鲜活。

紧随于香墨车架之后的是谓之“次黄龙”

帷帐之外的蚁民,怕是一生也不得见。

看着那一角终于泛了一片洗旧的白,香墨唇角隐约泛出笑意,放下车帘。

车内一下子暗了起来,封荣被晃的一眨眼的功夫,香墨已回身投入他怀中。

她一手抚摸着封荣胸口织锦缎上的锦簇龙纹,仿佛万里江山一点一点聚集指尖,反转即覆。

此时指下的胸膛是温热的。

“皇上说过,我只有皇上。所以我自然也只能想皇上。”

香墨的性子本事忽冷忽热惯了的,封荣早已习以为常,可此刻她目中波光闪动,似乎有什么熠熠的光芒在昏昏的车架内一瞬间亮了起来。封荣就有些动容,禁不住伸手,将她紧紧抱紧。

好半晌,才道:“文安侯佟子理已先到了皇陵,这次祭祀的事宜朕特地交给他筹备。”

陈国谒陵遵祖训,男子白日祭拜,女眷夜间祭祀。唯有皇后可以与皇帝白日如皇陵。

仪仗入皇陵外围,南早已设一大幕次,谓之“大次”帝后须得在此更换祭服。朱衮龙凤服,中单朱舄,纯玉佩。

封荣因久不上朝,一日的繁琐礼节下来,就累的没有什么精神。

皇陵外早就搭好行帐,警跸扈驾的车马仪仗皆停驻围外。祭祖期间虽给香墨单设了营帐,可香墨行囊早被安置在了皇帝的御账之内。

封荣蔫蔫的躺在榻上,香墨勉强喂了他几口粥,才算吃了。待香墨换好礼服出帐准备夜间祭祀时,正碰见一个小内侍拿托盘捧着白玉兽的香炉进账。

白玉兽口吐出缕缕略略泛蓝的轻烟,香墨不由回眼看了一下,一时只觉得小内侍眼生,刚要张口唤住,那边青青已笑着走上前,行礼催道:“夫人,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皆以准备好,就差您了。”

香墨就顾不得小内侍,随了青青而去。

皇陵内坛前,坛下有一小幕殿,谓之“小次”

祭坛方圆三丈许,夜暮洇浓,由坛上自坛下掌起了两行沉青纱的宫灯,仿佛两条碧绦迤俪铺陈。因乐执事并不是内侍,回避女眷,坛前就张挂了素白丝幔,为免丝幔飘飞,幔下坠了金角子,隐着背后宫架,一列钟磬琴瑟,铮铮琮琮之声随风而来。礼部前导官躬身着太后皇后以及众家命妇,于登坛之前三拜九叩之后跪酒,进爵盏。

乐声止,才登坛。能登上祭坛的只有李太后和杜皇后两人而已,众家严妆礼服的命妇只能跪于祭坛之下。

而礼部祭祀官读册,所有人只得肃然跪听,不能有丝毫的倦怠畏冷之色,否则就是失仪。

冬日冰寒,积雪已经早早铲尽,可夜霜深重,密沉沉压下来的灯火一照,青条板上又结下冷莹如玉的薄冰。虽然命妇祭祀整套礼服繁琐沉厚,头顶金冠,两串镶宝的珠子系在下颚,朱红领圈袖沿寸阔的堆叠花边之上又有紫貂出锋,膝下设了绸褥,可跪得久了潮气翻将上来,还是冷得碜人。

香墨在一众命妇之间抬首,瞄见东南角落三牲案匣之后,有一极小的朱漆牌隅西面立,题着“大陈宪宗皇帝第四妃燕妃之位”

十三个隐约并不分明的金字,呼吸就骤然被一只无形的巴掌捂住。恍惚时,耳边只听祭祀官喝曰:“赞一拜牎薄捌稹敝类。

前后左右,入眼的只有命妇们阴重的朱红礼服,好似一条越走越窄的独道,将她夹在通进混沌之中。

香墨跪拜就迟了。

就在此时,乐声突止。

一片寂静里,众人皆跪唯独香墨站立,极为触目。

另一边丝幔之后的乐执事竟顾不得避讳,面色惨白的匆匆奔至祭祀官面前,耳语几句。

祭祀官面色大变,扑到至李太后面前,大声回禀道:“司祭编钟无故齐齐断裂,整整二十七个。”

说罢呈上一个断裂的编钟。

李太后起身接过了编钟。打量了片刻,就双手各执半个断裂的编钟,转身举给众人。

编钟两角本缀以赤红流苏,迎风烈烈地映着青灯,红得好似霞光绚烂,却都不及裂口平滑没有一丝缺口来的触目惊心。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想,这是天怒。

祭祀官跪在地上,大声喊道:“国之不详,必有妖孽!整整断裂了二十七个编钟,必是二十有七年华之人!”

众命妇此时俱都被搀扶起来,闻言一时哗然,半晌之后慢慢的就都把隐匿着惊惧兴奋的目光飘向香墨。

祭祀官又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册子指着香墨,结结巴巴的道:“太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这里只有墨、墨国夫人二十有七为我大陈万年、万年昌隆国运此妇当诛”

祭祀官勉强说完,就趴伏在地,甚至不敢抬头看香墨一眼。

香墨不禁扯出一抹笑,想,竟然唱了生旦净丑的一出全本戏。

李太后也笑着,居高临下直视向香墨,视线里也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香墨仰面迎视,一阵麻麻的凉意慢慢爬上脊背。眼渐渐模糊,只瞧见李太后镶滚繁复花边,绣工华美的朱绂腰带起了一点波澜,一时惟闻轻风环佩之声,却原来是她缓步向下走了几个台阶。

“来人。”

随这李太后呼唤来至香墨面前的,几名内侍和捧着一碗漆黑药汁的李嬷嬷。

李嬷嬷堆叠满褶皱的眼冷冷望着香墨,问道:“你自己喝下去,还是我让人帮你?”

祭坛上下静寂如死,青纱灯完全没有温度的光投落在香墨面上,愈发显得面若死灰。

即便是这样,香墨依旧执拗的她丝毫不动。

见香墨不肯接过毒药,李嬷嬷已经一示意,内侍一拥而上,架住了香墨。她被压跪在地,头上的赤金冠就跌到了地下,依旧的光华潋滟。

李嬷嬷拿了药碗强压在香墨唇上。

重重灯火下,香墨眼前的李嬷嬷肤发皆青,夜叉一样的狰狞凶悍

李嬷嬷将碗逼向香墨,那白瓷碗的边缘已经贴在了唇边,碗沿湛蓝的缠枝描花甚至清楚可见。瓷片冰凉,温热的唇被激得一阵颤抖。

不就是死,香墨想,不就是死,她不惧。

可不由自主的,她还是拼命的咬住嘴唇。

————

香墨眼瞧毒药就要灌进了唇,突然听到祭坛上面皇后出声道:“母后。”

皇后的九凤金冠和按规制和太后所佩不同,攒珠九凤精巧的赤金凤口,抽出蛾须一般的细密珠幌,半遮住杜子溪的面容,让人瞧不见她的神色,只听见珠幌后沉静得不含一丝起伏的声音说:“且慢。”

李嬷嬷的手不由顿住,所有人的目光从香墨移至杜子溪的身上。

李太后猛地转身看向杜子溪,犀利的含了刀剑似的的眼神在她的面上打了个转,又缓缓的若有所思地收了回去:“皇后这是天示的不详,祭祖之时法器无故断裂,必得有人献祭上天,才能平息他的震怒。”李太后说着就将断裂的编钟递了给杜子溪,随即漫不经心的轻笑一声:“皇后你多年无子怕也是违了天意,怎么如今还要明知故犯?”

煌煌如昼的青纱灯笼罩着珠幌阴了杜子溪大半张脸,所有人只能看到她晕了绯色胭脂的弧迹正好划破她嘴角,仿佛是若有若无的一缕笑。

猛然将编钟向地上掷去。

金石碰撞的声音传开。

命妇们吓了一大跳,立时悄无声息。

谁都知道一年大半时间都在病中的皇后,为人阴郁喜怒无常。

果然,就听杜子溪冷冷笑道:“不过是断了几口编钟,补上不就得了,哪里用得了生祭这么大的阵仗?”

李太后并没料到会遭到当面的顶撞,一时气的变了颜色,转念间却并不再与杜子溪纠缠,对李嬷嬷喝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送她上路!”

杜子溪上前一步,伸手拨开面前赤金珠幌,露出消瘦秀丽的面容,也喝道:“我看谁敢动?!”

李太后再顾不得天家的仪态,尖细眉梢高高向上挑起,如同的她的声音,现出锐烈的锋芒:“灌下去!”

李嬷嬷不敢迟疑,举着碗就往香墨的口中灌去。

内侍施力压住香墨,让她无法挣扎。香墨不由闭上了眼,死死咬住着唇。

冰冷的白瓷在唇际越陷越深,牙关咬得太紧,迸出的血珠子已经自碗沿缓缓流了下来。

杜子溪眼中冷到了极处的光一闪而过,亦扬声呼道:“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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