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家主,你可见过那鬼狱无常到了狂性大发之时是何模样”癞和尚突然对着第三旻问了一句,第三旻方才镇定下心神,突地被癞和尚一问,一句“是何模样?”便要脱口而出,话到口边,心中猛醒自己既然与鬼狱无常无关,又何必要知道那鬼狱无常狂性大发之时的模样?差一点又落到这和尚的圈套里,当下脸色一板道:“是何模样与我何干?,此话该问道长才对罢?”
“嘿嘿嘿”癞和尚上下打量了一番第三旻道:“那鬼狱无常狂性大发之时,管你甚么家主掌门,亲人故旧,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生生撕下一块肉来,秦广当年如此,那两个逆徒也是如此,今夜这鬼狱无常,只怕也逃不过这一劫去!”
“如此心性丧失,癫狂入魔……难道是因为那入鬼狱之事么?”麴管家自然知道癞和尚此话何意,虽是有些狡黠之意在其中,也是为了让人知道,这鬼狱无常所练武功不仅有自噬之祸,还有噬人之危,而且一旦发作,就算是豢养之人也难免被其所伤,癞和尚故意给第三旻点出这一节来,也是一点仁心所致,鬼狱无常武功虽高,却有养虎为患之危。果然第三旻听了此话,眼眉也是微微一跳。
癞和尚却不理麴管家这一问,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夜幕,自言自语道:“所谓鬼狱,乃是幽冥中最为惨酷所在,生前造孽,死后必入鬼狱,受尽万般苦楚,永世不得超生,这《阴世鬼书》上‘入鬼狱’一节,便是如此。当年秦广吞下那颗药丸,在第一日间便尝尽鬼狱之苦,那药性一发,登时全身僵硬,宛如死人一般,丝毫不能动弹,就连眨眼之事都难以做到,偏生神智清晰无比,全身知觉无不极为敏锐,细微之处,连一根毛发摇动都能觉察,胸腹中更是如同吞了千年寒冰,寒意侵彻骨髓,血脉都似要被冻成冰一般,这寒意直直持续一个时辰,秦广只道此番必被这药力活活冻死,哪知那寒意渐渐散去,心中还未有半刻欣喜,一阵奇痒便从脚底直至头顶,全身上下如坠蚁穴,顷刻之间便被万蚁附身,又如有成千上万个毛虫在自己万千毛孔中钻来钻去,全身每一寸肌肤之上都爬满虫蚁,偏生自己一分一毫也动弹不得,莫说要抬起一个小指头,再过片时,连眼皮都已僵死,眼耳口鼻,喉咙肺腑,无处不被这虫蚁布满,就连手脚指甲之下,都是无数虫蚁啃啮嚼食之感……”
“呀………”癞和尚正面无表情,慢声直述,就听两个姑娘一声尖叫,众人都吃了一吓,急忙看时,两个姑娘俏脸上都是厌恶恐惧之色,倒似自己此刻全身布满虫蚁一样,不断扑打身上,众人心中都是一松,又是一紧,两个姑娘此刻只是听了一听,便耐受不住,这秦广全身如此,又不能动弹半分,只能受着这般煎熬……想到此处,身上脸上,不觉也有些麻痒之意,就连老道都是一脸的不自在,忍不住两手搓来搓去。
“你当这便是极为苦楚之事么?”癞和尚听见两个姑娘惊叫之声,只是顿了一顿,又自顾自说道:“就当这全身上下,脏腑骨骼之中痒痛难言,要被这万千虫蚁啃食成一具枯骨之时,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丝疼痛,心中刚想这般疼痛若在多些,只怕此刻还能好受片刻,念头还未转完,那万千虫蚁突然之间便似万千钢钩一般,将自己从内至外,连皮带肉撕扯而下,只一瞬间,便是痛不可当,忽然又似被全身掷入滚油锅中,沸油自外而内,从全身每一个毛孔之中侵了进来,刀割油煎之后,又是锉骨抽筋之痛,或是如被活埋,气息难继,肺中几欲爆裂,或是如被重锤击身,寸寸血肉骨骼都被砸成粉末,又似有人手持利刃,将自己五脏六腑一片一片切下,此刻便想大喊大叫,奈何一声也出不得,便想让自己即刻自断经脉,却又一丝真气也提不起来……眼前幻象叠出,来来往往,无不是恶鬼凶魔,地狱惨状,令心中惊骇无比。这般苦楚,足足要经受七个时辰,那旁人看来,受苦之人并无异状,只是气息微弱,一动也不动躺了七个时辰一般,却哪知那岂是七个时辰,乃是七十年,七百年,乃是身入鬼狱,遍历其苦,永世不得超生的绝望之感。”
癞和尚叙述之时音声极为干涩,一字一句,都如同从哪地底蹦出来的一般,听得众人都是头皮发麻,只有老道越听眼光越亮,脸上竟渐渐浮现一股敬佩之色,待到癞和尚声音一顿,老道不由赞叹一声道:“秃驴果然不简单,记性如此之好,这么多年,竟然还能将秦广临死之言一字不差的说了出来!”,众人这才明白方才这些话,原来是秦广当日原话。
虞允文见两位姑娘犹自满面厌恶惊恐之色,双手不住在胳膊上搓来搓去,脸上笑意一闪,迅即疑道:“这么说来,这秦广这七个时辰,倒是将这阴司刑罚尽数尝过一遍了,只是这般苦楚之下,如何不放弃此功,就算是当时自杀身死,岂不也胜过这般受罪?”
“秦广如何不是这般想!”癞和尚看着虞允文面,面色淡然道:“那七个时辰之中,秦广心中死意已决,只待自己少能动弹,便即刻自绝经脉,谁知这般苦熬了七个时辰,那万般苦楚突然之间尽数消于无形,就似不曾有过一般,秦广抬手提气,便要在自己天灵盖上印上一掌,这一提真气,才觉内力充盈激荡,远非七个时辰之前可比,试着行功运气,果然内力大增,秦广这才明白这《阴世鬼书》上那十六个字中的另一层意思,若非身受鬼狱之苦,何能有借力幽冥之功!想到此处,这一掌无论如何再也拍不下去,赶紧翻开那《阴世鬼书》照着其中怪异法门,引导真气在经脉之中运行。此后三年间,这入鬼狱之事每隔七七四十九天便重复一次,每次七个时辰铁打不动,次次受此煎熬之时,秦广心中都萌生死意,奈何煎熬一过,行功运气,便又将那死意抛却在九天之外,三年之后,入鬼狱之事果然次数渐少,但就算秦广练成《阴世鬼书》之中武学,每年到了七月十五之时,也必要发作一次。试想一人若是年年月月有此一番苦楚,心性如何不变?心中如何不有怨恨刻毒之念?更何况那粒药丸之中还有一门毒性,却是渐渐散发出来,功力逾增,症候逾显。”
“啊?还有一门毒性?那症候却是什么?”思玉双手仍在身上不住搓来搓去,好奇之心还是未褪,跟着癞和尚话头追问了一声。
癞和尚看着思玉同卢颖儿眼中都是既厌恶、又期盼之意,再看余辽,也是看着自己怔怔发呆,其他人眼中大致也同几个晚辈相似,苦笑一声道:“那症候么,却是食肉不饱,饮酒不醉!”
这算什么症候?众人都是一愣,练武之人常有食量宽大,酒量极豪之辈分,就不说旁人,这老道便是这般人物,一时几个见过老道在括苍饕餮模样的便都看着老道,卢家父女同虞允文不知就里,也看着老道一脸疑惑。
癞和尚却是哈哈一笑道:“莫看老杂毛,老杂毛视吃肉喝酒为此生一大乐事,不然这迟不苟何以叫做吃不够?秦广与老道不同,无论何等肥鸡鲜鱼,醇酒佳肴,秦广吃在口中都是味同嚼蜡,一丝一毫味道也吃不出来,奈何越是吃不出来,心中对那鲜美之意就越是渴念,情急之下,秦广也曾在湘西一家有名酒楼之中叫尽那楼中拿手好菜,也将那楼中存下各种美酒喝了个遍,可惜无论鸡鸭鱼羊,牛狗猪鹅,样样食之无味,无论何等美酒,喝在口中,都成了无味淡水,要知道秦广当年为盗,也曾是极讲口腹之欲,顿时一怒之下,狂性大发,将那酒楼中人尽数杀光而去。”
“哼!只因自己吃不出味道,便迁怒他人,这等残暴,难怪他一生再无乐趣可言,也是他自取其咎!”虞允文听那秦广将酒楼中人尽数屠戮,脸上怒气勃然而生。
“再无乐趣?呵呵呵”癞和尚一阵冷笑,看着虞允文道:“虞先生此话差矣,那秦广已成恶鬼,自然再也吃不出这人间烟火味道,无论何等美食,与他而言,不过果腹而已,至于那乐趣么,自然也非人能所为,他每每经受那入鬼狱之苦,既不能动弹分毫,也不能发出一丝声音,这般抑闷,自然积压心中。纵然事后大喊大叫,总觉无济于事,直至他开始练习那洗劲之法,毒质到处,那人惨嚎连连,秦广忽觉心中大为畅快,此后再不让人速死,被他所擒之人,往往惨叫终日,直至气力衰竭,再也出不得一声。必要如此,秦广方觉心满意足,畅快无比,后来带伤远遁西域之时,数日间奔波不断,不饮不食,竟然有了饥渴之念,但那西域人烟稀少,往往行走一日也未必能找见一个村镇,到得晚间,饥渴之念更盛,秦广正在无奈之时,觉察四周异动,竟是几只饿狼觅踪而来,他虽带伤在身,收拾这几只野狼却不在话下,当下便要以这几只野狼充饥,怎奈身边并不曾带的引火之物,情急之下,便用双手将那死狼连皮带肉撕开,生饮其血,生啖其肉,原以为与那酒肉一般毫无味道,谁知这一饮一吃之下,发觉颇为美味,自此之后,再也不吃熟食……”
“这……这哪里还是人……!”虞允文此时已然面色苍白,强自镇定,两个姑娘却是恶心至极,连连干呕,余辽眉目中也是一番极为恶心之意,就连老道都凝目攒眉,一副极为厌恶之状。
“咳……咳……”麴管家强忍着心中一股翻腾之意,皱着眉头道:“此事虽是秦广咎由自取,但这《阴世鬼书》中武功也的确邪门,若不是秦广落在前辈高僧手上,只怕武林难免一场大祸。”
“或许机缘巧合,或是天灭此道罢”,癞和尚想了半晌方才道:“秦广若不是经历这般苦楚,秦广功成之后,心中最恨者,便是岭南麦家,流云道人,还有那幽冥鬼王,幽冥鬼王已死,门下弟子星散,报仇之事自然无望,可这岭南麦家和那流云道人,秦广势要赶尽杀绝。”
“幽冥鬼王???”众人都是一愣,思玉强忍恶心之意道:“秦广得书与幽冥鬼王,算起来,那人还是他的师父,为何也这般愤恨?”
“如何不恨?”癞和尚转头看了思玉一眼道:“秦广此时人性全无,也不思这种种苦楚皆因自己一念而至,全数归咎他人。他心中所想,若不是幽冥鬼王创下这般功夫,自己何以受苦至此?若不是岭南麦家剿灭幽冥鬼王,何以让这门功夫有不善之处?若不是流云道人伤了他两指一剑,他又何必多受几年苦楚?如此怨毒之下,岂能还认幽冥鬼王为师父?当日在岭南麦家投下鬼符战书之时,上面便已自称鬼狱无常,你道是何意?鬼狱者,自己身受之苦也。无常者,索命之怨鬼也。”
麴管家此时点点头,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秦广离了岭南,便是要找流云道长报仇了?可他如何又落败在前辈高僧手上,难不成中原武林已知岭南之事,竟然已查到他的行踪了么?”
“凭着秦广当年轻功独步天下,谁人查的到他的行踪?”老道忽然出声道:“秃驴方才说天灭他鬼狱一道,此话倒有几分道理,秦广乃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哦?”众人听老道这话,又是齐看癞和尚,就连第三旻一直摆着一副漠不关心模样,也忍不住多瞧了癞和尚几眼。
“天灭此道,天灭此道……”癞和尚忽然低头喃喃自语,将这四个字翻来覆去说了数遍,猛然一抬头,神色悲愤望着天上道:“苍天若有这般这般气概,世间何来这许多无奈!”众人顿时一惊,不知这话何意?
“秃驴!”
老道突然一声断喝,众人直觉耳中一震,心中都是一空,余辽更是身子一跳,几乎倒在地上,脸上更是惊慌不已。麴管家面色一变,他自然明白老道这一声断喝中混杂玄门内力,用以震慑心神,看来这“天灭此道”必然触动癞和尚心中隐事,看来此事再癞和尚心中必是绝大一个痛楚所在。
癞和尚被这一声断喝一震,神思登时便转了回来,知道自己方才一时失神,望着众人呵呵一笑道:“天若灭此道,何必留下这今日这无限忧患,倒让人神魂不定……”说罢长叹一口气。虞允文心思机敏,今夜这鬼狱无常之事说了一夜,也不曾见癞和尚有半分不妥,何以能被“天灭此道”四字扰乱心神?看来这癞和尚心中除了这鬼狱无常,必然还有人所不知之秘,但究竟是何事情,虞允文君子心性,却也不想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