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1 / 1)

有很长的时间里,凉也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深深被孩子所需要,这种归属和维系存在于每一天醒来时,每一次当他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在孩子们玩耍和对他露出笑容之时。感情是异常脆弱的东西,一半由当事人的幻觉支撑,流动于其中的是情绪,支撑着外皮的是习惯和过去。

但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每一次意外和挫折都是崭新的,是从未遇到过,天塌地陷一样的惶恐和可怕。在安德瓦尽力委婉的把这个消息告诉灯矢,明确的告诉他以后不可以随意使用能力之后,灯矢露出了惊愕不已的表情。

“不——我不要!”

“为什么啊!为什么——”

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安德瓦好像呆住了一样,同样说不出话来的还有凉也,灯矢结结巴巴的表达着自己的愤怒和意思,当一切结束之时,他才如梦初醒的蹲了下去握住儿子幼嫩的肩膀:“灯矢,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个性,也不是只有英雄一种活法的,去看看别的吧,去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

“我不要——”

如果说他不明白,一定是自欺欺人,被擅自定下了人生道路,付出了许多辛苦和疼痛,一转眼又被父母说着什么“以后不需要努力”这样那样的话,擅自决定了不能再走从前的道路。

年幼的孩子会觉得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抗拒远远超过了凉也可以安抚的范围,而且时间也不能奏效,在闲暇之余,凉也试着联系远在英国的冷,灯矢的情况让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算冷无法提供什么有效的建议,他也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吐露心中沉重的石头。

“休息的时候带他出去走走吧。让他看到外面的不同的世界,给他一点时间接受……”

棱雪冷的建议十分温柔,凉也恍惚了一会儿,透过屏幕,有温柔的情绪慢慢渗透过来。但是,凉也下意识的就明白了,他的孩子比别人想象之外还要更加倔强、更加固执,并且,比起他这个“母亲”,渴望的是身为父亲的另一人的关注。

“凉也。”棱雪冷的手贴在了屏幕上:“比起这些,我更担心……”

凉也抿紧了唇。

毕竟对方一定会继续追逐欧尔迈特,这件事本来应该十分重要,凉也却一点也没有想起来过,就算棱雪冷提醒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切实的感觉。

“不要紧……”

为了证明什么,凉也想了片刻,将上一次在医院的对话说了出来。因为对面是冷,他才能说出口。

“我很担心他会强迫灯矢继续修行,”凉也说:“他对那个目标的执念让我很害怕,就算他说灯矢要继续修行,我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拦不住他,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

“但是,他说灯矢撑不住的。”

冷的表情好像凝固了一样,许久,她低下了头,难过的抬手捂住了嘴。

“凉也,你是不是……”她艰难的说:“喜欢过安德瓦?”

这句话就像冬天寒冷的风拂过白色的窗帘,外面的风雪撞在玻璃上,在胸腔里空洞的回响。

大概在三个月后,凉也又有了反胃和呕吐,在医院检查时,还没有等到结果出来,他就隐隐有了确定的感觉。

因为生过三个孩子了。

第四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就有了某种使命的孩子,在身体里孕育的同时,灯矢好像放弃了一样消沉起来。一开始偶尔还会发现身上的疤痕,在安德瓦几次发现而大怒之后,灯矢也放弃了一样沉寂的上学、回家,和弟弟妹妹一起玩耍。

这样就好了。

凉也站在厨房的水池前面,习惯性的安抚肚子里突然而来的动静,他忽然急喘,像是深海里沉下去的人竭尽全力往上游,平日里见惯的景色让他一阵阵反胃,还没来得及去浴室就吐出了灼热的酸水。

泪水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颤抖的腿,颤抖的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伸进喉咙探入食管,在胃袋里掏挖。

声音扭曲成破碎的白色碎片,光线嗡嗡嗡嗡绕着身边旋转,无论如何捂住嘴也在不断用出来的苦涩和绝望,连这绝望是什么样的构造和形状也看不清楚——那是被时间钝化为“平常”和“普通”一样沉重凝固的东西,无论从何处往外走,碰到的一定是一样坚固强硬的墙壁。

像是走到一半才意识到这条路无法回头一样,连突然惊醒的这一刻也不合时宜。

凉也走出厨房,走过长长的走廊,在庭院里停了下来。听到不远处灯矢和夏雄说话的声音,灯矢正在带着夏雄走路,这种事情他现在也无法做到了。

远远地看着那三个孩子在一起,凉也心口的烦闷渐渐消散了一些,与此同时,那个孩子轻轻地在他身体里踢了一下。一时间的痛苦好像是噩梦,现在的情绪又像是清醒,凉也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安德瓦的事业蒸蒸日上,这一年他依然只有很少的时间留在家里。但是过年是一个例外,就算是事务所也要考虑到一年来的辛苦,不太情愿的宣布了放假之后,安德瓦回到家里没多久,就迎来了第四个孩子的出生。

对灯矢来说,当父母抱着头发稀疏、软绵绵的弟弟出现时,他的瞳孔紧缩,胸膛蒸腾着怒气和恐惧,那个有着暗红色和白色各一半发色的婴儿,是他即将被抛弃的证明。

他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愤怒的逃走了。

安德瓦沉重的看着玄关,从哪里离开的灯矢,那激烈的愤怒、偏激的情绪,仿佛镜子一样让他看见了自己。

“你不打算做什么吗?”

凉也抱着最小的孩子,隐忍的语气,尽力温和的说着,但在安德瓦听起来这句话比任何言语更加刺耳。

他回头瞪了一眼,凉也茫然的看着他,后知后觉的垂下了头。

带孩子始终是件繁琐而忙碌的事,凉也从忙碌里逃避了急需思考的一部分,就算知道灯矢的心情变得和从前不同,那孩子面临着剧烈的落差,这一刻他也无法抚慰灯矢的心情。

父母和孩子紧密联结,又会在某一刻意识到人和人的不同,彼此无法触及对方深处的某些情绪——作为父母的立场,凉也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断裂感,无能为力的软弱和心虚,也是在他最疼爱的孩子身上。

他根本无法对灯矢的失落进行什么弥补,那孩子渴望的是来自另一个人的重视。但安德瓦却始终忙于工作,并且比以往更加期待起他们最小的孩子。

如果这个孩子也不行呢?

凉也下意识的感到了一阵寒意。

“你是否曾经喜欢过他?”

棱雪冷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凉也本该承认,或是否认。但他犹豫了,当他在预约了心理医生之后,听到医生中途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凉也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

爱情理应是一个家庭成立的基础,至少在他很久以前是这样以为的。如果连基础的东西也没有,就会像他现在这样,渐渐枯竭,感情从看不见的空隙里流失,明明对方什么错也没有犯的回来,也会让他打心里就烦躁冷漠起来。

“你们之间,有进行日常的沟通么?”

凉也沉默了一会儿,这番对答让他越来越窒息。

“有。”

他撒了谎。

在医生的建议下他开了一些药,回家之后仔细的看过了说明书,和网上查到的资料核实有没有成瘾性和不可言说的副作用。

找到了一份工作,为此需要把孩子交给仆人照顾。但是安德瓦什么也没反驳的同意了,为了去上班凉也剪掉了头发,上班地点就在附近,虽然工资不高,但是需要的时候可以请假,下午接灯矢回来也很方便。

去上班的第一天凉也紧张了很久,但是同事们都不难相处,在发现他可以随时冰镇饮料的时候明显对他更友好了。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在凉也上班的地方,棱雪枝子站在了玻璃门外,紧张而防备的等着他。

“听说你去工作的时候,我很惊讶,不过,这也是好兆头吧。”

搅动咖啡的勺子停了下来,凉也静静抬起头,目光里难以分辨什么情绪。棱雪通穿着医院里发下来的病服,精神还是很好,碍于医嘱只能在医院的餐厅里点了杯水,透明的玻璃杯里晃动涟漪,一阵阵惊讶之后,凉也转移目光,望着窗外。

“也许吧。”他淡淡的说

棱雪通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花园里紧张地抓着包的棱雪枝子,棱雪枝子背对着他们,似乎在看着远处长椅上的病人。

“我一直爱着你的母亲,她也依赖着我,医生找到她的时候一定吓坏她了吧,万一……我先离开一步,留下她一个人该怎么办才好,她一定会躲起来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害怕的发抖吧。”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凉也冷漠的说。

“凉也,你会原谅我么?”棱雪通以柔缓的语气循循善诱:“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欠你一声对不起……”

凉也升起一股把咖啡泼出去的冲动,他沉默的压制了这暴戾的想法,棱雪通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过了话题:“对了,新工作怎么样?听说便利店更加繁忙,不过,能有一个新的方向对你也是好事……你也厌烦了吧。”

凉也刚刚站起来,听到这句话,垂下目光去看着他。

“我想过,作为我们的孩子多少也该遗传到什么,总不会一直是个乖乖听话的好孩子。”棱雪通依然看着外面的妻子,不急不缓的说:“凉也,会感到厌倦也没什么,人都是自私的——把自己的渴求和痛苦放在别人面前的才是人类,那个别人,有时候也包括了孩子和父母。”

“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抛弃我是不得已,你们做的这一切从来没后悔过,现在还要拿出来一再强调吗?”

“如果你想这样理解的话,现在离开家,找一份工作逃避的你,也在踏上我们的后路。”棱雪通不紧不慢的说:“但你连承认自己不堪重负的勇气都没有。不要急着否认自私,你才刚刚品味它的甘美之处,至少你得以喘息,不是吗?”

路过红灯的时候,凉也低下头,抵在方向盘上。

耳环轻轻地勾住了头发,扯下来的时候痛楚也带着快乐,甘甜的痛苦,像是昏迷不醒的人在电击的刺激下反射性弹跳。

停好了车,穿过回廊的时候,冬美很快就跑了出来,喊着妈妈抱住了他,靠在他膝盖上,凉也蹲了下来,抱住了女儿。阳光虚幻的照在了庭院里,在走廊外,在灌木丛上,他像是木偶一样站了起来,亦步亦趋的女儿就在身边,欢快的抓住他的手跟在身后。

摇篮里的焦冻在哭泣着。

离灯矢回来还有一段时间,要准备晚饭才行。

“你去见了他吗?”

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凉也忽然醒过来了一样,甚至没有看旁边的安德瓦:“以后不会再去了。”

安德瓦愣了一下,又沉默下去,反而是灯矢追问着是什么人。

晚上洗好了碗筷,打扫了之后,凉也站在走廊上,听着冬美用天真的语气告诉灯矢今天妈妈去见了外公外婆。外婆还偷偷塞给她点心吃。

“让我告诉你,我们抛弃你的理由吧——抚养你对我们来说,是无法承受的心理负担。一想到会被别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们就无法忍受,你的母亲还好,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因此,我们扔下了你,不敢面对这个秘密带来的后果,这就是理由。”

凉也怔怔的看着摇篮。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安德瓦从后面走了进来,从背后抱紧了他,凉也几乎喘不过气来,靠在了小床边,捏紧了摇篮的边缘。

“为了冷。她很担心你,当然,你也可以当做是我们想要对你有所补偿,凉也,暂时离开安德瓦吧。”

凉也咬住了下唇。

“你知道我没有骗你,”棱雪通苦笑了起来:“留在那里,你也会——”

记忆里的声音变的模糊了下去,被灼热的触感驱散,凉也闭上了眼睛软弱的松开了手。这一刻,他放任自己沉溺下去,不想去思考自私的父母对他提出的建议,那个自私的人看出了他的不堪重负,试图在他脆弱的时候引诱他逃离责任。

轰焦冻学会走路不久,凉也从上班的地方离开了。等最小的孩子去学校的时候,为了庆祝这一天,一家人在焦冻上学的学校门前合影,那张照片被小心翼翼的放进了相册里。

轰灯矢从学校回来不久,弟弟就拿着欧尔麦特的玩具来找他和夏雄,夏雄回来就睡着了,焦冻小心的坐在旁边垫子上,乖乖巧巧的玩着玩具。

“你也喜欢欧尔麦特嘛。”

轰灯矢的同学也更喜欢欧尔麦特,连弟弟也更喜欢欧尔麦特,到了晚上新闻的时候,母亲准备好了晚饭,新闻里又是报道欧尔麦特的活跃,焦冻立刻不吃东西,扭过头去看了,轰灯矢不满意的敲了敲桌子,等焦冻回过头来,端起碗盛了一勺子喂他。

只有夏雄知道哥哥身上发生了什么。

“哥,我来吧。”夏雄大大咧咧的说。

无论是谁喂他,焦冻都很乖巧的吃着饭,等到洗澡之后,电视里重播的时候,灯矢无奈的看着弟弟靠在妈妈身边又看了一遍,眼睛亮晶晶的。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弟弟叫了一声:“爸爸!”

电视节目镜头一转,安德瓦出现在了其中,只有一个燃烧火焰的侧影。凉也眼底的光冷了下去,微微低下头,摸了摸焦冻的头发。

这样的平和在焦冻入学后不久,成为一片狼藉的废墟。

安德瓦开始了期待已久的训练,这毫无疑问刺痛了灯矢,偷偷瞒着别人私底下使用个性的灯矢身上又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烧伤,就算父母都想要阻止他,灯矢也没有真正停止过。而安德瓦在发觉灯矢不打算停止之后,仿佛彻底放弃了一样把精力投入在焦冻身上。

凉也早就知道他执念深重,但灯矢愿意承担这样的执念,焦冻却完全不能理解。强压的结果是焦冻迅速变得不安和敏感,每次见到安德瓦都露出恐惧和愤怒的神色,一开始凉也还能陪在旁边,但这样的阻止和抑制微乎其微,很快,他身上也多了伤痕。

“妈妈,妈妈,我讨厌那个人……我讨厌他……”

哭泣的焦冻用愤怒又痛苦的语气说出这些话,除了抱紧他,凉也没有别的办法。而这正是凉也过去最害怕的一幕。

“焦冻,你很喜欢欧尔麦特吗?”

孩子的哭声低了下去,凉也叹了口气,愁闷之余,轻轻抱住了焦冻的肩膀。

崇拜一个人没有错。

无论自身境遇如何,将目光投向高处,看到明亮,看到希望,心中生出的憧憬和仰慕……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否定的感情。

凉也抱着最小的儿子,将目光投向正在播放新闻的电视上,怀里的孩子熠熠生辉的眸子好像世上最美丽的宝石,被安德瓦残酷的训练和无情的严厉磨灭的辉芒,又一次被偶像重新点燃在夜里。

不知为什么,凉也竟然没有感到松一口气,他就像在冰冷的雪地里行走太久的人,即便能看到远处的灯火,也无法感到温暖和希望了。

日子就这样缓慢流逝着,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又慢得煎熬,就这样,到了灯矢快要升学的年纪了。

也许是这时候的孩子格外难缠,凉也在视频的时候也和姐姐说起了灯矢喜怒无常的情况,得到的却是青春期之类的安慰。也许吧,无法和孩子沟通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无论说什么,或是提起话头的时候都会被粗暴的拒绝,凉也只能在那艰难的交流下,如灯矢所希望的那样,只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偶尔问起学校,问起想吃什么,就算是冬美和夏熊撒娇,灯矢也很少陪伴弟弟妹妹一起玩了。

平静的时间为一切蒙上了一层薄纱。

当警察找上门来,神色为难的问起灯矢的事——那一刻凉也以为儿子在外面闯了什么祸,直到安德瓦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神色大变的追问时,他才猛然间像是被什么拨开了遮盖的烟雾一样,意识到灯矢已经……无法回来了。

“都是你……为什么没有看好他!”

安德瓦怒吼着,愤怒的目光,激烈的火影,因为过于强烈的恐惧,凉也有很长时间维持着远离他缩在墙角的样子,直到那扇门被薄薄的拳头拼命瞧着,焦冻在外面大声的叫着,安德瓦才生气的离开了房间,重重摔上了门。

他是知道的。

凉也很清楚——为什么,他不敢触碰,灯矢是为了什么执着的、不肯放弃的又躲起来修炼。为了那个根本没有意义的目标,为了安德瓦心心念念的追赶。为了这一切,他们才会在一起,才会一个又一个生下了孩子,甚至……甚至这目标的半途废弃,也让他们的孩子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如果安德瓦不明白这一点,如果他不明白这一点,灯矢又是为了什么而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轰焦冻抱住母亲放声大哭的时候,凉也听见了心碎的声音。他听见心底深处为了灯矢哭泣的那个声音,仿佛是很多年前的自己,而不是现在这个张开了嘴只是为了拼命呼吸,而不是无声无息窒息而死的自己。

这一年的夏天,凉也又开始断断续续的去看心理医生。

因为丧子之痛,无论是安德瓦还是凉也,下意识的对对方冷淡远离起来。如果不看到对方,就能毫无阻碍的怨恨,又不会将这怨恨化为真正的指责和伤害。但安德瓦还要训练焦冻,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又搬了回家。

凉也什么话也没有说。

如果名为理性的弦还没有断裂,那也仅仅是因为在孩子面前还要维持着基本的父母的责任感,让孩子目睹大人的争执,会让他打心底里痛苦起来。这种痛苦,与过去那个连父母最基本的关怀和陪伴都没有得到的孩子有关,一次又一次,凉也靠着拼命回忆那个少年当初的誓言,逼迫自己绝不会成为像父母那样不负责任,无情又残酷的人。

“安德瓦。”

临出门前,凉也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匆匆忙忙追了出去,追到门口,才急忙的说:“下个礼拜是焦冻班级的活动日,你……”

“你参加吧。”

扔下了这一句,安德瓦冷淡的走向了停在外面的汽车。看着汽车绝尘而去,凉也既不觉得失望,也没有太多想要抱怨的,回到了家里。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回旋着那一幕,连安德瓦的声音也一遍遍说着“你参加吧”,仿佛这样的声音都能把他围困在无法摆脱的世界里。

下午的心理相谈,又一次说起灯矢的事情。医生要求凉也如实的说出感受,无论是多么纤细的,细微的,之前所说的那些,仿佛说起无数遍了,但是这一刻,凉也几乎不能控制的说起灯矢变得不听话,变得粗暴,变得容易发怒和任性,变得让他……不敢生气,也不敢让灯矢生气。

有一个藏在心头很久的失望的声音,此刻平心静气的哀叹出声。

“他变得和他父亲……”

好像。

一样让人无法触碰,一样顽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他多少次伸出手去,永远会被那旺盛的火焰灼痛。那样的灯矢,让他无可奈何,毫无办法,甚至觉得恐惧……因为安德瓦的糟糕竟然如此呈现在了慢慢长大的灯矢身上。

凉也捂住了脸,崩溃的情绪之下,他几乎听不见医生温柔的安慰。

“那不是你的错,虽然是小孩子,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反而会更难接受父母的劝说……”

路过家里的修炼道场的时候,凉也停下了脚步。

火的热气从门缝里涌了出来,听到安德瓦称赞的声音时,透过了门缝,他看见了小小的孩子努力抬高了倔强的面孔,火从手掌上飘动,另一半银白的头发好像也被火光照亮了一样。

总有一天会变成安德瓦期待的那样……这个念头让他无法忍受起来。

连看见那个因为被表演而扬起嘴角的孩子都变得无法忍受。

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无法看着冬美和夏雄,那两个孩子吃完饭飞快的离开的时候,凉也仿佛能够呼吸的落水者深深吸了口气。

“凉也。”

安德瓦忽然出声:“你的脸色……”

“没什么。”凉也冷冰冰的回绝剩下的话,在洗好了碗之后,又拖延了一段时间。

“下周六我有一天没有工作,冬美不是一直想说去靠海边的那一家餐厅,你……”

“工作的话,也许突然就回来了,距离下周还有一段时间吧。”

像是最普通不过的对话背后,凉也的呼吸也因为急促而迫切起来,耳边嗡嗡的鸣叫声盖过了水龙头流出的水声。擦干净双手的时候,安德瓦好像十分艰难的才说出来的那些话,又十分艰难的闭上了嘴。

凉也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单纯只是看着那个人坐在那里,就忍不住想要逃走。看到安德瓦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起医生说的那些话——那些他生下来的孩子,同时流着安德瓦血脉的孩子,将来说不定也会变成,像安德瓦那样的人。

“凉也……”

凉也忍不住逃了出去,像是逃开魔咒一样的声音,逃离了房间。没过多久,安德瓦又离开了家中。

“为了孩子的话,就不能再忍耐一下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并不是那个善于用圆滑的声音为自己脱罪的棱雪通,近乎尖锐的责问声,让凉也几乎不能呼吸的顿在原地。但是电话对面,似乎立刻被别人抢走了,当棱雪通咳嗽了一声说了什么的时候,凉也听见了水壶烧滚后尖锐的鸣声。

今天早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因为是星期天,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必须急于去做的事,早饭也好,送孩子去学校也好,今天可以不必去理会。早上醒来以后,因为不想看到孩子的脸,不想比较和安德瓦的差别,他刻意避开了,等到听见冬美说要去买东西拉着夏雄离开,才从卧室里出来。

哪里不对吧?为什么可以理所当然说出那种话来,难道不能为孩子忍耐的人不是他们吗?凉也拼命忍耐的防御线,反而在听到别人要求他“忍耐”的一瞬间,像被火烧起来的纸带一样烧成了飞灰。

为什么还要他忍耐,难道他不是拼命忍耐,一直忍耐到了现在么,一直忍耐到……看着那几个孩子,越来越像安德瓦,越来越……让他难以忍受……

“妈妈!”

回过头的时候,凉也看到了年幼的孩子站在那里。

从未有过的念头,从未消失的念头——那红色的一半,多么令他恐惧,多么让人憎恨啊,好像诅咒一样和雪白的一半交缠在一起。

尖叫和哭泣的声音,覆盖了医院的病房里盘踞的黑暗。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病服,雪白的地板。这强大的禁锢,以一扇日升月落的窗户作为人世间的链接。但梦里,凉也常常听见焦冻稚嫩而嘶哑的哭声,大声喊着妈妈,水蒸腾的热气里,他无法呼吸的听着那哭声不肯离开,覆盖在梦里。

脚步声在走近。

脚步声停在门外,当凉也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任何一个人。

而是一束孤零零的花。

唯有花在听他痛苦而神经质的揪紧了被子,喃喃的说着“我恨你”,狂乱的眼神不会太久,又会陷入茫然之中。

花悄悄垂下了头,月亮又照亮了外面的世界,细细的雪花飘飞起来,很快吹得到处都是。

凉也着迷的看着窗外,伸出手,一点泪渍在掌心里,慢慢凝结成一朵雪。

雪花落在掌心,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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