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上车,若森还沉浸在那阵奇异的心悸中。透过斑驳肮脏的车窗,一切事物都缓慢而持续地摇晃着,伦敦早晨的水雾把树影和人影都抹得模模糊糊,在若森的眼睛里投影出一条灰黑的颜色。无数声音混杂在水雾里,若森每呼吸一次都感到一股嘈杂的信息流入大脑,有时他留意到摔倒的路人,有时听见婴儿咯吱咯吱的笑声,还有几次渡鸦的黑影从他视野之中飞快溜过。若森呆坐在座位上,他感觉一只柔软的手在所有庸碌的事中显现了,他一遍遍咀嚼几分钟前的记忆,想要得知那只手垂落的方向。终于,在某个时刻,若森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好像突然惊醒,熟悉的路牌就跃进视线。他感觉到那只手轻飘飘地从那个锈迹斑斑的路牌上掠过,然后消散了。
他走下车。
今天早些时候伦敦的天空中还有些珍惜的阳光,但现在这点光线已经十分稀薄了。随着若森往目的地走去,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和过去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在距离那栋屋子还有两百米时,若森远远地看见烟囱上停着几只黑鸟。再走近些,他意识到那些正东张西望、沉默不语的黑鸟是渡鸦。也许他的到来惊动了这几只鸟,它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盯着这位突然造访的来客,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若森停住了脚步,感觉到那只手又出现了。这次它抓住他的心脏,在鼓动的间隙握了一把,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跳,发出巨大的响声,烟囱上的渡鸦一哄而散,羽毛零落,都远远飘走。
若森慢慢地往寂静的屋子走去,紧接着他看到屋子的正门没有关紧,微风中发出些细微的嘎吱声。他在远处踟蹰几秒,有一个瞬间,若森想忘记他与威廉的约定,然后转头离开,重新回到他软如泥土的生活中去。但若森还是朝前走去,他的心跳毫无理由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拉开那扇低语的门——风从他的背后涌进会客室,吹翻几张稿纸,落进空荡荡的壁炉里。
屋子里仍是寂静的,若森关上门,一步步走进去。他从壁炉里捡起那几张手稿浏览,上面写着几条潦草的推论,线条在文字之间随意交织,若森注意到几周前他和威廉描述过的场景在这些文字与线条间重现了,也许因为现在正是冬天,他觉得这比自己的描述冷得多。
若森把手稿叠好放进口袋,往屋子更深处走去。寂静中,他接连走过厨房和储藏间,紧接着走上楼梯,木梯吱吱呀呀的声音如同有什么巨大的怪物正在呼吸,但直到若森走上二楼、见到那具安宁地睡在地毯上的躯体,这头怪物也没有醒来。
若森踩进房间,脚步声淹没在地毯的绒毛中,靠近后他蹲下来,看见威廉惨白的面容。这具躯体——更准确地说,是尸体——的胸口破开了一个大洞,若森茫然地朝里面望去,在骨骼、弹片和血肉焦痕之中无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他蹲不住了,踉跄地倒在地上,手浸没在地毯的血迹里,像冰冷的红颜料。
若森咳嗽了两句,伸手去摸威廉的脖颈,片刻后又试图去听威廉的呼吸。他的胸膛静悄悄的,很久很久之后若森才听到心脏竭尽全力地跳动了一下,随着这声跳动,若森感觉那只手再一次降临了,它像只沉默的渡鸦停留在威廉的胸口,然后它开始瓦解,形成的碎片顺着瞳孔扎进若森的大脑里。他视野中堆叠的灰黑色块几乎蔓延到余光尽头,若森分不清看到的东西究竟是书、玻璃碎渣,还是纯粹的色块幻觉,他摸索着抓住了威廉的手掌,接着横跨尸体的胸口,抓住另一只手,然后拖着它,一路扫开途经的任何东西来到楼梯上,紧接着勉力抱住它往会客室走去。
当若森把尸体在会客室放好,这具身体已经开始僵硬了,他急匆匆地从厨房里选了一把适合的刀,然后回到威廉身边跪了下来,小心地割开袖子,把威廉的手臂从里面剥了出来。略带犹疑地,若森的肢解开始了,起初他像第一次切生日蛋糕的孩子,把威廉的手臂切得血肉模糊,但越往后他的动作越是熟练,血液流淌下来,把他的手指和衣摆都打湿了。若森绕着手臂切了一圈,随后他左右看了看,拿起身边一把椅子,对准那个血肉的断口用力砸了下去,手臂就像一颗庞大的浆果爆了开来,若森连续砸了几次,威廉的小臂终于脱离了躯干,他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把另一只小臂也肢解下来。
手臂断面血肉模糊,如同一团刚加完水的面团,皮肤、肌肉纤维、脂肪与碎骨揉在一起,既软又烂,湿漉漉的,血珠从黏连的肉块上垂落,淹没进若森发黑的衣摆里。
他握着断肢上下揉捏,凑近鼻尖嗅闻,仿佛在确认这对战利品是否合格。反复几次后,他把这两截手臂放进怀里,开始解威廉的衣扣。动作间,这具身体一点点被剥离出层叠的保护层,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呼吸,也没有颤抖,就像茧里静静躺着的、介于蝴蝶与毛虫之间的怪物。
若森轻轻地抚摸这具躯体柔软的腹部,稍微用力摁下去就能在皮肤上留下一个青白的凹痕,贴近屏息,他听见手指摁动间内脏挤压的声音。
接着,他拿起刀,从胃部开始,专注地切了下去。若森用手指测量着距离,仔细地切割到肚脐下一公分的位置,将怀里两只手臂抱出来,把断面插进威廉的身体里,伴随着浓郁的腥味,大量体液和肠道从腹腔溢出来,若森还在往里插,由于滑腻的血液它们总是滑脱,他不得不更用力地固定住手臂,剧烈的颤抖中断肢在内脏间搅动,发出浑浊的水声。
若森几乎把自己的全部身体都压了上去,这让他看上去就像趴在威廉身上。他的目光落在威廉破开一个大洞的胸口,长久一动不动。若森微微转动了一下头,满是幻觉的视野又一次被那只手占据,他看见这只手盖住了敞露的心脏,但这就像伦敦塔一样,隐藏不了任何秘密。
若森趴伏的姿势持续了几分钟,直到他感觉两根残肢完全地、彻底地被嵌进内脏里,若森才缓慢地从威廉身上起来,他呆立了两秒,迟钝地一点点调整两只手臂的角度,当残肢被摆弄得与地面垂直,若森又陷入犹疑的僵局。
从前是怎么做的?若森在记忆中翻找,破旧的房子、面容模糊的人群、心跳声、鼓动的浆液、爆开的蠕虫、下水道、死尸、泰晤士河、针对妓女的杀人狂…他在闪电般划过的思绪中徒劳抓握,固定在腹部的残肢扭动着,它们破碎的骨骼在肥沃的内脏中扎了根,饥渴地吮吸那丰沛的汁液。甜蜜的滋味如同一根藤蔓勒住若森的脖子,将他拖拽到腹部的洞口,他看到里面装满扭动的小蛇,又或者是蠕虫,它们相互推挤,滋滋作响。在洞穴最深处,一股滚烫的岩浆正缓缓冒出,它散发出浓郁的、象征着堕落的甘甜,伴随着热乎乎的腥气,涌入若森的口腔,冲开他生涩、紧闭的喉管,顺着食道,迫不及待地盘踞他空空如也的胃。仿佛过了十个世纪,若森才终于抬起头来。他在威廉敞开的腹部摸索着,冰冷的内脏在他指间滑动,若森的手越探越深、越探越深,像是插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几次艰难的撕扯后,他抓住了一个拳头大的肉块,若森缓慢而坚定地把这个牢固的肉团往外扯,像拔出一颗腐烂的苹果,液体从他指缝里喷流出来,在威廉空旷的腹腔里形成一场暴雨。
肉团的根系砰砰断裂,他几乎能听见这在威廉腹腔中引发了怎样一场巨大的海啸,血流喷涌,溅满他的脸。
若森一点点把肉团拖拽出来,他凝视着这颗还在滴血的,烂肉般的心脏,先是把它放在小腹的位置,但当若森注意到那两只插在肚子上突兀畸形的手,他又迟疑地将心脏放进了两只手的掌心里。
接触到手掌一瞬间,若森看到这颗孤独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青白的手臂皮肤上几条曲折的血管也随之猛地鼓起,起初它跳得还很吃力,很快越来越轻松,几乎显出一种游刃有余的态势。
这是我主的引导…若森痴迷地望着威廉安宁的面容,用脸颊去摩挲活泼跳动的心脏,尽管它仍旧冷冰冰的,但若森从中感受到了生命的错觉。这个器官曾经在威廉的身体里也这样勤勉地工作,它的震动传导进若森的口腔,好像他将威廉本身,连同他的眼睛、大脑、随意哼出的歌…以及所有写过的文字一起吃进了嘴里,这滋味太过丰富,以至于若森必须不停地吞咽唾液才能克制住真的把心脏吞下去的冲动。紧接着他用刀把威廉的指甲剥下来,埋进了腹部的创口,只留出十个尖尖的血红的凸起。青色的血管勃勃跳动,连带着威廉的创口也张合着,指甲埋藏在其中,若森甚至能感受到那里面吹出来的热气。多么潮湿,多么火热…他颤抖地想,浑身沐浴在羊水的雾气里,阴茎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他想把自己投入那个挤满内脏的洞穴里,使那令人作呕的快乐充盈灵魂。
若森哽咽着舔舐血肉的祭坛,锋利的指甲把舌尖割出数道伤痕。他像初次梦遗般懵懂地前后摆动身体,隔着衣服,阴茎碰到威廉沉默的躯体时竟感受到篝火般的滚烫。若森的生殖器更硬了,他急促地喘息着,将创口舔舐完后直起身体,抓起刀与棍,这次只花了十多分钟,就娴熟地将威廉两只大臂砍了下来。若森把两只手臂摆出交叠的姿势,一手摁住交叠的位置,一手解开裤子握住阴茎,他想象自己正插入交叠处,威廉松软的皮肤正紧紧夹着这根勃起的生殖器官,如同融化的皮革一样把它包裹住。
隐约地,若森感觉到有液体滴落下来,他抬起头,茫然地眯着眼睛。他的头顶覆盖着一片树枝般的阴影,一团肉块被盛在树冠之间,抖动着,像只早夭的鸟。
尽管远离镇中心,但梅索斯大教堂是这个荒凉的小镇唯一有机会聚齐当地所有居民的地方。由于缺乏维护资金,它显得陈旧而萧索,每一个哥特式的尖塔都被顽劣的青少年用石头投掷过,最新的一处伤痕甚至还没没来得及修补。午夜,这个小镇已陷入熟睡,从窗户望进去,梅索斯大教堂里也一片黑沉沉的,不见人影。
然而,即使是最熟悉教堂的基督教徒大概也并不知道,十年前这座枯败的教堂底部被掘出了一条狭长的通道,连通到数公里外一所荒废的孤儿院中。那里长期没有人烟,但今夜整个孤儿院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被清空的房屋中心正静静地伫立着一个结构复杂的巨大金属支架,它的周围坐着数十个身披黑色袍子的人,有男有女,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凝视那个金属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可怕的安静。
托卡拉从剧烈的头痛中醒来,他从模糊的视野和四肢的感觉上推测自己被束缚在了一个高台上。然而随着他的视野越发清晰,托卡拉意识到自己虽然确实身处高台,但实际上他被锁住四肢困在一个角笼中,交错的金属枝干也把他面前的事物切分成数十块不规则的碎片,相比这个事实,自己现在浑身赤裸似乎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他竭尽全力地转动头部,试图更多地看到这个角笼的模样,立刻发现他并不是独自一人被囚禁在这里,这个形状怪异的角笼共有六个外向的尖锐凸起,前方的两个最初被金属枝干挡住,从托卡拉现在的角度看来,那两个凸起就像两个古怪的寄生瘤,不过侧边与后方两个则完全暴露出来。每个凸起上都有一个被束缚的人——祭品——托卡拉意识到,这是一场献祭,且毫无疑问,自己正处在这场献祭的中心。
随着一阵窸窣的声响,从台下缓慢地走上来六个人,他们双手托着一个漆黑的罐子,同样身披黑袍,面容和头发隐藏在黑色的帽子下方,分不清男女。当他们各自在每个祭品前站定后就开始从罐子里挖出一些碧绿的粘液,一点点抹在祭品们的身体上。托卡拉不知道祭品们究竟是昏迷还是已经死亡,直到那群黑袍信徒把他们全身都涂满粘液,也没有听到哪怕一丝呻吟。
就在这间隙里,托卡拉仔细辨认着黑袍上可供识别的符号,然而他一无所获。可即使如此,他依然从他们的举止中感受到一丝令人恐惧的熟悉,好像他们始终存在,却永远地不被察觉。
当那六个黑袍人依次走下高台后,一个高大的人影摇晃着走了上来,托卡拉看见那个人影手中握着一支葡萄藤和一瓶清水,接着人影来到笼前,先将葡萄藤放在托卡拉身前,然后他打开瓶盖,往这镂空的金属笼子里倾倒液体。那人影倒了很久,瓶子里还是源源不断地流出清水来,托卡拉惊异地注意到这液体就像被看不见的屏障隔绝了,它们很快聚集在笼子内,平面升高到金属底座的边缘,然而连一滴都没有流淌出去,而是继续在笼内以一种无视物理法则的方式填满这个空间。
托卡拉清晰地感觉到那黏腻冰冷的液体正在缓缓漫过脚踝、膝盖,被它覆盖住的皮肤既冷又疼,就像被无数滴水穿透。最终它们淹没托卡拉的胸口,把他整个都吞没进去,托卡拉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那些液体就顺着鼻腔和耳道挤进口腔与气管,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液体正缓慢地沿着他身体内的管道浸入肺叶,渗进血管,强迫他的身体舒展开每一条细长的脉络以迎接那无尽的养料。托卡拉在这团不明物质中痛苦地挣扎,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沉入深海,身体的每一寸都传来均匀而无法忽视的挤压感,他清醒地觉察到自己的呼吸系统已完全失去作用——呼吸这件事本身都已不再存在,他如同被凝固在深海中,一切水流穿过他的躯体并遗留千万分子,只为了向他灌输“存在”。
在失去时间的永恒里,那液体取消了进入的环节,突兀地在他眼球与眼眶的间隙里游走,它们扎破晶体,一簇簇地由神经通往大脑。口腔也被占据,它们盘踞在腹腔仿佛亘古如此,吞食与呕吐从未如此相似,内部与外部也从未如此模糊。托卡拉混淆了一切概念,极端的噪音和极端的安静从他的味蕾蔓延到皮肤的触觉,绚烂的深黑色将他的耳蜗紧紧缠绕。
某个瞬间出现在了这片虚无的海中,时间也由此诞生,因此托卡拉能够得知他在这里无声地存在了亿万余年,这痛苦因时间的出现而变得粘稠且甜蜜,被蜜液填满的耳道里也传来阵阵细小的嗡鸣,逐渐的,嗡鸣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失去眼睑的瞳孔也诚实地接收每一缕水体中震颤的波纹——
“有罪!”
“有罪!”
“有罪!”
托卡拉几乎刹那间就落入火海之中,但又同时在壁炉旁、在书房里,他是一张相片,还是一个名字,他在幽深的角笼、无波的琥珀内,且被全黑的海域吞没。时间再一次消失了,甜蜜的浆液又变成了冰冷的养料,一次也是无数次地灌注、灌注。
嘈杂的嗡鸣声更庞大了,几乎把海洋切割成不可见的水滴,一切语言都在控告有罪、有罪、有罪。
有罪!托卡拉用不复存在的声带与口腔念出这个词,他驱动一个名字投入火海,灼烧带来的疼痛比冷酷的海水更为生动。有罪!他热切地、虔诚地念着这个词,仿佛从诞生起第一次找到可供崇拜的火焰。他听到火焰中的尖叫与哭泣,同时也听到一切笑声,如此纯真,又是如此放松,每念诵一次“有罪”,那笑声就更轻盈一些,直到在火海中升为透明的泡沫,此后消失不见了。
突然,时间与空间猛地刺入这片深海,羊水般的火焰像细沙一样顷刻崩溃,托卡拉被液体填满的呼吸系统惨烈地痉挛着,腹部也剧烈地向外推挤所有东西,托卡拉无法控制地咳嗽和呕吐,很快他的肌肉失去了紧绷的能力,浑身赤裸地倒在混合着血液、内脏和呕吐物的粘稠液体中。
大约过去半个小时,他才从这摊东西中坐起身来。禁锢他的角笼已被融化扭曲成一个向后张开的爪形,每一个曾被束缚在尖角上的祭品和他们的献祭者都被形变的铁刺穿了身体,高高地悬挂在尖刺上,他们流淌的血液都还未凝固,热腾腾地沿着金属曾经流动的脉络蔓延,随后滴落,渗进那摊秽物中。
台下的所有信徒都已消失了,托卡拉不知道他们是已经离开,还是被融化在了没有时空的时空里,他沉默地注视着昏黄的空旷大厅,破败的草絮和蛛网仍在缓缓漂浮。他从秽物中涉过,来到窗边拉开窗帘。扑面的灰尘中,托卡拉看见太阳升起了,在寂静的树林中折射出浅金色的光芒,这自然的美如此张扬,又如此纯稚。托卡拉静静地想,就像一颗剔透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