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呆愣了半晌之后,才想起来拿算盘。王谢玄也如梦初醒,赶忙拿出纸笔准备入账。这回运过来的钱都打理好了,一串就是一贯,倒也很入账。
算出成本之后,几个人对着成倍成倍的利润,仍有些回不过来神。就连马骞都觉得头脑有些发热:“若一直能这么赚钱——”
“不可能。”傅朝瑜打断,“京城那边的人不过是图新鲜,所以才一股脑的都买棉布,等到这股稀罕的劲儿过去之后,该用丝绸的依旧还会用丝绸。这棉布也会买,不过买得渐渐也少了。再说了,棉衣造价如此之低,日后整个西北一带应该都会种植棉花的,售价也会日趋低廉。”
马骞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件事:“大人想将这棉花种植之法交给其他各州?”
这对凉州可不是什么好事。
傅朝瑜点点头:“河西走廊一带都适合种棉花,包括这纺织厂,往后也不独咱们一家。凉州不过是起了个头,这棉布既然能造福于民,就该让别人也参与进来。棉布的生意,凉州可以做,其他地方也可以做。”
牛伯桓着急了:“那别的州学会了纺织棉花,回头抢了咱们的生意可怎么是好?”
傅朝瑜摇头:“大魏疆域何其之大?生意是抢不完的,况且我也没准备只靠着这一条路生钱。”
傅朝瑜说完,对着墙上挂着的堪舆图微微出神。
历史上的河西走廊一带何其风光?祁连山下河谷湿地,水草丰茂,汉朝在此列四郡、设两关,开辟丝绸之路。这里曾是最繁盛之地,商胡贩客,日奔塞下,西域的奇珍异宝与中原的丰富物产在此交汇、周转,共同铸就了河西走廊几百年的繁华。如今这一带因战事衰落至此,实在是可惜。若能借棉花纺织让河西走廊诸地纾困,也算是无愧于他来西北任官的使命了。
但牛伯桓还是觉得可惜,要他说,这棉纺织的技术只有凉州有,大可以藏个几年十几年的,别的州又没办法抢了去。可他见傅大人的意思竟然想要直接白送给人家,这么好的生钱路子,就这么给人家,多可惜啊……
马骞亦不赞成,但他多少见识过了傅朝瑜的固执与独断专行,知道这事儿劝不了,也因此对傅朝瑜有所改观。哪怕傅朝瑜真的是个追名逐利之人,起码也比别人更加心胸宽广,做得也更体面。他承认傅朝瑜大气,但是也不觉得自己跟牛伯桓这样的人便错了。有人悲悯天下,也有人独守一方,于马骞而言大魏只有一个凉州最为不同,他在凉州这个地方倾注了十多年的心血,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
算好帐后,傅朝瑜挪出了一部分用于建厂,其他的先放着,他给李成、王谢玄加上牛伯桓三人布置了一桩差事,让他们三人下去做个预算,看看如何将这笔钱用在刀刃上。
差事布置下去之后,王、李二人摩拳擦掌,开始筹算着如何大显身手让傅大人看到他们的聪明远见,只牛伯桓偷看了一眼马骞,决定先跟马大人商量商量。这预算直接关系到衙门的这笔钱用在何处,必须得让马大人牵头,绝不能让他们马大人被排挤在州府权力之外了。
别的都待定,建厂肯定是要建的,傅朝瑜将棉花厂选址放在姑臧东北角,划出了硕大的一片地,不日便开始动工。要说跟商州的水泥厂比,他们的棉布厂自然是没得比了,傅朝瑜也舍不得如此大手笔,但这棉花厂真正建起来,也足够招个千余名工人了。
此事一出,立马轰动了整个凉州,这么大一个厂,衙门那点人手总归是不够的,还得从周边招工。如今春耕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各家哪怕挤一挤也能挤出一个壮丁来打这份短工。别看衙门给的工钱不高,但它有保障、工钱日结,还包两餐饭,这样的差事人人都抢着干。
棉布厂还未建起来,叶娘便先被委以重任成了副厂长。厂长是李三娘,李三娘从前在扬州的时候手底下便管着诸多铺子,这段时间她跟着一道来了西北,傅朝瑜总觉得她管内宅实在大材小用,便给她指派了“厂长”的活。
厂长这个名字听闻也是傅大人提议的。让一个女子当厂长,凉州百姓也是议论了一阵,然而议论也没用,棉布厂只招女眷,不收男子。不让女子管事儿,难不成还让男子进去管?想也知道不可能。
叶娘还收到了两件特别的衣裳,据说是日后“上任”穿的,一身靛蓝色的长衫,有些官服的味道,衬得人无端严肃了许多,连叶娘这样温婉的性子穿上这衣裳之后都有了两份威仪。
一块做工的女眷都觉得叶娘子像是换了一个人,月儿感触最深,私下里偷偷跟娘亲道:“娘,你穿着那身衣裳好气派啊。”
叶娘抚摸着女儿的脑袋,对自己的改变也有些难以置信,但心底总免不了有一份欢欣雀跃,她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样一面。
棉布厂建设如火如荼,傅朝瑜还抽空去跟他三师兄见了一面。他们俩不能离开辖地,但是凉州与张掖本就接壤,两人打着巡查的名义直接约好了在燕支山碰头。
傅朝瑜这位三师兄名叫章鹤轩,人也格外年轻,不过三十出头还比柳师兄还略小一些。
师兄弟二人虽第一次见面,但因为有王纪美在中间牵线搭桥,比别人总亲厚许多,加上先前两边已有来往,哪怕还未见面便先有了好感。一番寒暄,彼此都满意极了,觉得对方真不愧是师门中人。
傅朝瑜也没瞒他师兄,坦言他们凉州正在筹备建纺织厂,日后需要的棉花会越来越多,问章鹤轩今年种不种棉花,若是种的话他们到时候也收。如今才四月初,天气日渐回升还能种棉花,他这儿也有现成的棉花籽儿,若是再过段时间天气热起来了,再想种就来不及了。
章鹤轩迟疑:“这棉花……好种么?”
“好种的,还不占耕地,凉州衙门里头的人都知道如何育种,要不我借几个人给师兄?”
章鹤轩正有此意。
意识到差事来了的杨集毛遂自荐:“大人,先前也是下官带人前去张掖盘炕的,不如这回也让下官前去吧?”
牛伯桓在后面看着眼睛都瞪大了,叛徒,杨集这个叛徒!从前傅大人没来的时候,杨集恨不得日日跟在马大人身边鞍前马后,与他抢差事抢得可勤快了,这才多久的功夫就叛变了?真是无耻之尤。
牛伯桓想找马大人一起唾弃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但是马大人只是对这杨集冷笑了一声之后便作罢了。
马骞心里未尝不气,但有什么办法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杨集眼下已看不上他这个冷灶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这回输给了傅朝瑜,不过一次失败而已,马骞并不觉得自己就真比傅朝瑜差了。
那边傅朝瑜已经约好了等棉花种出来他们来收,甚至还道,等棉布厂一切走上正轨他会奏请圣上,邀周边诸州县官员前来参观。
章鹤轩愣住,诧异地端详对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傅朝瑜含笑:“自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并不打断让凉州单打独斗,最多只是让凉州起个头,发展地比别的州稍快一些罢了。河西走廊地理位置优越,不仅可以输送棉布至中原腹地,还能将棉布售卖到西边诸多。这样广阔的市场一个小小的凉州是占不尽的,也没必要占尽。
章鹤轩大为震撼,自小师弟入凉州后,先生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让他多加照看。他原还打趣先生偏心,如今方知x先生为何如此偏袒。这样赤诚之人,叫人很难不喜欢。他本对种棉一事还有些犹豫,如今却杂念尽消了,准备回去之后便鼓动各县百姓都种上棉花。
二人分别,杨集也准备回去收拾收拾奔赴张掖了。
再次被打击到的马骞痛定思痛,觉得自己陷入这般境况多半是从前是在政务上不上心,没有俘获凉州百姓民心,自然也不会让州衙的官吏信服。左右这段时间傅朝瑜忙着建厂分身乏术,他可以借此机会频频巡察,多替百姓排忧解难,他就不信了,自己在凉州经营多年难不成还能在民心上输给傅朝瑜?
且说章鹤轩回了张掖之后,也是马不停蹄领着杨集前去给棉花育种,又带领州县百姓开肯土地、动员百姓种植棉花。
夜间好容易得闲,章鹤轩思来想去,还是备好纸笔,准备给临近的诸州知州都写一封信——
“睽违日久,拳念殷殊。弟今得一良种,可保治下丰泰无虞,愿与兄同享……”
因有章鹤轩相助,河西走廊一带的诸州在五月前都不约而同地开始试种棉花。
原本打算教完了张掖便回程的杨集,愣是一直都没能如愿。
他是想着忙点儿好,但也没想到自己能忙到这个地步。可这差事偏偏是他自己求来的,便是再累,杨集也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甚至还得不断安慰自己,他这么忙都是因为傅大人器重他。再者说来,有差事总比没有差事强吧……
一月后,京城也有人给傅朝瑜写了一封信,还是身在户部的杨毅恬写的。杨毅恬跟着杜尚书做事,对税收这些敏锐得很。今春以来,商州的水泥厂生意蒸蒸日上,给朝廷赚了不少钱,照这个架势,等到今年下半年朝廷税收可直接再添一倍。这么多的钱朝廷捏在手里总不是什么好事,杨毅恬便听杜尚书说,皇上有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今秋时借着重修官道的名头,再将这些钱花出去。
但是从京城延伸出的官道四通八达,东南西北四方皆有,具体要往哪个方向修,却值得推敲。
杨毅恬的信写到此处也戛然而止,本次修路,出钱的是朝廷,收益的是沿途百姓。杨毅恬等人都是京官,修路这件事造福不了他们,这消息究竟是为了谁打听的,不言而喻。
傅朝瑜凝眸,忽然又将信折起来焚掉。他原本是想要徐徐图之的,可若是朝廷准备重修官道的话,却不得不折腾出更大的动静了,否则凭什么先修他们西北这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