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界,贺拔峰脚下。
天色昏浊,漫天的云彩好像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儿的棉絮,又白又灰,脏兮兮的。倒下来的雪花挺白净,一团团砸在地上,罩住了整条街道。
砰地一声,雪花砸在伞面,哼哧,坍塌了。两个声音接连响起,嘈杂烦乱。
贺拔势贴着冰冷刺骨的伞柄,摩挲了一下,收起了伞,视野豁然开阔。
宽敞的街道,两侧酒楼店铺鳞次栉比,大雪堆到了铺子的门槛,房檐悬着一根根尖锐的冰锥。所有楼铺店门大开,窗台挤满了人。
街道,冷清得不同寻常。
平坦的白色街道,只有一行脚印。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便填满了它。
脚印淹没前,贺拔势顺着它走去,脚印越来越深,漫天大雪中,一点点的人影越来越大。
那人头上身上压满了雪花,他缓缓起身,块块雪花从身上滚下,露出了黑色的衣袍。有些雪渣子粘得紧,那人动作间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龙伏站起身,后背佝偻得厉害,抬起脚,一晃一晃地向前走。哼哧、哼哧、哼哧,踏下三个黑印子,他停住,扑通跪了下来,朝着前方一点点拜了下去,额头往雪地嗑一下,才缓缓起身。
他站起来,又原地跪下,拜下,磕头,如此叩了三个头,才前进。
迈了三步,又跪下,三叩首。
一跪三拜、三跪九叩。
一里长的街道,整整走了一天一夜。
龙伏拜下时,双手从单薄的衣袖伸出,手背鳞片外翻,金色的血流出,被雪渣子堵住,又给塞回了肉里。白雪压着金血一粒粒往内钻,手背已然不堪入目。
他磕头,抬起头时,一缕缕金血掉在雪地里,顷刻便被雪花埋了下去。
贺拔势望了一眼,风雪之后,隐隐露出了红楼的影子,“快到了。”
龙伏轻轻应了一声,呼气之间,一束白雾从鼻孔喷出,倏地凝结成冰渣子,黏在脸上。他抬手一抹,刺拉,白色的冰渣子连着金色的血,一同洒在雪地里。
风大了起来,雪大了起来,遮掩在风雪之后的窃窃私语也大了起来。
“坤舆界的那旮旯破事,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哪能那么容易,你也不想想,龙族可是背叛了整个坤舆界才逃出来。我要是坤舆界的人,不提着刀杀上门,都是给贺拔家面子。”
“一天一夜了,王家那位连面都没露。”
“听说王家是凤族眷属,三万年前和龙族可是有屠族之恨。”
“平日里就龙族那副德行,谁也不搭理,还做着昔日霸主的美梦,没醒过来。啧,现在还不是做了贺拔家的狗。”
“妖兽就是妖兽,没点子骨气。”
唾弃龙族的话语穿过大风大雪,传入贺拔势耳中。他下意识瞥了龙伏一眼,龙伏仿佛没听到一般,下跪叩首没有一丝动摇。
贺拔势不知是该佩服龙伏,还是看轻。
在大庭广众之下三跪九叩,承受如此折辱,他还不如一剑了结自己。
三个时辰过去,王家的红楼终于近在眼前。
越往前走,温度越高,雪越薄,红楼的凤火消融了四周的积雪。红楼店门打开,门口却空无一人。
龙伏身上的雪渐渐融化,衣袍已然湿透,又在红楼的温度下慢慢烘干。他往前走三步,最后一步刚好踏进红楼的范围,踏入无雪的空地。
轰——
灼热的烈风扑面而来,三丈以内的积雪瞬间消融,半空的雪花还没落下,便消失殆尽。凤火冲天而起,烈焰所过之处,飞雪化水,雾气蒸腾。
贺拔势顿住脚步。
龙伏恍然无觉,缓缓地跪了下去,额头磕到地面的那一瞬间,凤鸣声嚎啸天际。
火焰从红楼内气势汹涌地冲泻而出,炙烤着地面的水流,积水骤然升温,沸腾冒泡。
龙伏抬起头,一个水泡恰好在额心破裂,噗啦,额头变得赤红,烫伤沿着水流蔓延开来,他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他再要叩首时,积水顿时翻滚起来,无数的水泡挤出、变大、破裂。
贺拔势感受着热气上升,按捺住后退的脚步。
龙伏却像是没看见一般,朝着翻滚的沸水里,生生磕了个头。
一跪三拜、三跪九叩,终于叩到了红楼的门槛,龙伏的脸已经面目全非,满手是血。他跪在门槛前,低低地伏下身子,高声喊道:“千古罪人龙伏求见王家王御剑。”
无人应答,他又喊了一遍,声音更大了些,“千古罪人龙伏......”
话没说完,一阵炽热的强风刮出,竟然吹飞了他。他被吹出三丈远,在雪地里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住。他面色不改,又三跪九叩地叩到了红楼门槛。
“千古罪人龙伏求见......”
令人心颤的威压从天而降,压在龙伏背上,把剩下的字塞回他肚子里。
贺拔势摇摇头,上前一步,踏入红楼的范围,刚准备出声拜访,门内黑影一闪,王御剑出来了。
龙伏猛地抬起头,一脸欣喜,张开嘴,王御剑抢先出声了。
王御剑掠过脚下的龙伏,朝着贺拔势抱拳,语气十分客气,听不出好坏,“贺拔公子大驾光临,笑点蓬荜生辉。不知公子近日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