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斟出去打完电话,没理睬梁拙扬,直接快步上了楼。不到半小时,专业的维修工风驰电掣进场了。灰尘弥漫、电钻轰鸣,维修工搬着板材忙进忙出,梁拙扬被挤得没地儿待。
爆炸损坏了s2的主机,也被睿智达公司的人拆卸拿走,梁拙扬就连一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他没事可干,在楼梯口坐下来,打算旁观工人们干活,目光一落,却瞥见楼梯上滴落的血迹。
梁拙扬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起周斟手臂的伤,迟疑两秒,还是决定转身上楼。
周斟的卧室、书房门都敞着,里面没有人,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则是关闭的。
梁拙扬敲敲门:“周斟哥。”
房间里没声音,梁拙扬不禁有些担心:“周斟哥!”
“……嗯?稍等。”周斟有些意外的回应。什么东西被推开,紧接着是脚步声,然后哐当一响,周斟好像被绊倒了。
听到里头异动,梁拙扬一怔:“我先进来了。”直接推开了门,不等走进去,又惊在门口。
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普通房间,而是“手术室”。
周斟家里,竟有一间“手术室”。
说是手术室,与医院的手术室不尽相同。房间中央放置一张床,连接复杂线路的机械臂垂落,正拿着绷带、手术剪、消毒液,稳定精准地运行。
周斟刚才躺床上睡着了,忽然听见梁拙扬声音,吃惊地从床上下来时,不小心被旁边的设备绊了一跤。
他还没站稳,梁拙扬就走了进来。两人目光相撞,一时都没说话。
半晌,梁拙扬没话找话:“这是dar家庭医疗机器人?”
周斟点点头。
“……好牛逼的机器,”梁拙扬走过去,摸了摸其中一只机械臂,“我最好的哥们,打算以后当医生。他说大学想读dar专业,以后的手术dar是发展趋势。”
“这样。”
周斟话音落下,不知怎么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梁拙扬把视线从机械臂收回,落向周振手臂。周斟的左手缠绕绷带,带子一端从手腕处垂落下来,还没处理完毕。
梁拙扬直勾勾盯着也不移开眼,周斟不由收起手,想放到背后。
“很疼吗。”梁拙扬突然问。
“嗯?”
“伤……”梁拙扬比划一下,“看起来很严重。”
“不要紧。”
“我帮你处理吧。”梁拙扬说着,从dar的机械臂上取下手术剪,拉周斟坐回床上,自己半蹲下来,托住周斟手腕,将还没缠完的绷带一圈圈固定好。
没想到梁拙扬会这样做,周斟说:“让dar处理就可以。”
“这种小事没必要劳驾这么厉害的机器。”梁拙扬笑了一下,垂低双眸,嗓音放低几分,“你知道吗周斟哥,我今天起来其实特别生气,觉得你们都在耍我。吼了你,很抱歉。”
梁拙扬手上的动作很轻,手指的热意传导周斟肌肤,是与接受dar操作时的冰冷质感截然不同的感受。他半蹲在周斟面前,说话时呼吸掠过来,让周斟指尖一阵阵发麻。
“我刚才在下面看工人施工,突然想起来,你上午是不是在院子里杀鸡?”
周斟没吱声。
梁拙扬忍不住笑了:“现在都去超市直接买鸡肉,哪还有人自己杀鸡?我上次见人杀鸡,还是跟爸妈回乡下。”
“部队下属来明川市出差,顺道送我的,”周斟说,“他们乡下老家自己喂的,说市面上买不到。我本来以为很简单,一只鸡罢了,没想到那只鸡飞来飞去,根本捉不住。”
“怪不得那么吵。”梁拙扬嘀咕一句,剪掉多余的纱布,把剪刀放回置物架,一只手撑在周斟身侧,并没有立刻起身。
他仰起头,静静看向周斟。
梁拙扬的眼睛是青灰色的,像藏一片深渊,能把人吸进去。周斟还没能开口说话,便听见梁拙扬说:“你杀鸡做什么,打算自己动手做饭?不要尝试了,你当哨兵是很厉害,但显然,你生活能力很差。”
被如此直白、毫不留情指出缺点,周斟噎了几秒,脸色都阴沉下来:“哪里差?”
“筷子不会用,路也不认识,”梁拙扬扯扯嘴角,“甚至连微波炉的安全操作都不懂,结果炸掉厨房,还麻烦工人们忙前忙后。”
这些事周斟一件都没法否认。他冷着脸,想反驳他也有很多擅长的事情,梁拙扬又说:“怎么打算自己做饭,s2不是做得挺好?”
梁拙扬问得太自然、太顺口,周斟下意识回答:“因为你说不习惯吃s2做的饭菜。”
这次轮到梁拙扬愣住了。
他没想到,周斟真的是因为自己。
因为他随口一句话。
周斟说完,心里有点别扭,匆匆抽出被梁拙扬握住的手,从手术床站起来:“可以了,谢谢。”
梁拙扬也跟着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他比周斟高一点,从后方的角度可以很清楚看到,周斟被黑发半遮的耳根红了。
是真的红了。
……原来他是很容易难为情的人。
这个砸入梁拙扬心底的认知与曾经新闻里那个气质冷淡、拒人于外的形象南辕北辙。梁拙扬心脏再次跳了一下,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他的手放在衣服口袋里,摸到什么。
“周斟哥。”
梁拙扬说话时几乎贴着周斟耳朵,周斟吓一跳,退到墙边警惕看他。
梁拙扬抓起周斟的手,将一样小东西塞给他:“给你这个,含在嘴里就不那么疼了。”
周斟打开手掌,竟是颗彩色塑料纸包裹的糖。
“我老妈自己做的,”梁拙扬摸摸后颈,“口袋里正有一颗,我不爱吃糖,送你吧。”
周斟定定瞧着掌心的糖果。
“嗯……我先下去了,有事喊我。”
梁拙扬说完往楼梯走,快下楼时,周斟喊道:“梁拙扬。”
梁拙扬一顿,意外周斟喊他全名。除第一次见面,后来几天,周斟一直喊他小名。
他转头,见周斟靠在墙边,眼睛浮现一丝雾蒙蒙的笑意。那笑意温和、柔软,却又带着梁拙扬无法理解、孤寂混沌的情绪。
“谢谢。”
“小事情……”
“你可以回家了,”周斟轻声说,“你不是说很想父母跟朋友?回去吧,七天已经到了。”
七天后,梁拙扬又回到了自己家。
宋婉做了一大桌菜,就连梁父也破天荒重出江湖给梁拙扬烧了条鱼。每道菜都是梁拙扬爱吃的,但梁拙扬没太大胃口,扒完一碗米饭就放下筷子。
宋婉问:“怎么了?平时不是至少三碗饭吗?再吃一碗。”
“吃饱了,”梁拙扬推开椅子,“你们吃,我回房间了。”
卧室里维持着梁拙扬离开时的样子,墙壁海报上的黑莱朵朵笑得元气满满。梁拙扬躺在床上,找出最爱的摇滚专辑,戴上耳机听歌。专辑循环一遍,又开始重复播放,梁父突然推门进来。
梁拙扬摘下耳机:“干嘛?”
梁父在床边坐下,拍拍梁拙扬肩膀:“爸爸跟你谈会心。”
梁拙扬:……
他此刻不想谈心,只想独处,奈何梁父完全没察觉梁拙扬抗拒的表情,语重心长说:“我跟你妈,已经知道你结婚的对象是哪位了。”
“哦。”
“既然是阿娜亚亲自指定,我们作为帝国公民,除了服从,还是服从,对吧。”
“哦。”
“事物是辩证的,坏事也可以转化好事。虽然你结婚的对象……确实比较特殊,一时难以接受,但放眼帝国,他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跟在他身边,可以近距离向他学习。要知道,榜样的力量无穷……”
“爸,”梁拙扬啧一声,“别废话,想说什么直接说。”
梁父摸摸裤腿:“你走之后,那个长官又联系我们,说考虑到你刚满十七岁,会对你的婚姻信息严格保密,学校不会知道你结婚的事,让我们不用顾虑。”
“就这事,”梁拙扬躺回去,重新戴上耳机,“知道了,出去吧。”
梁父坐着没走。
梁拙扬有点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事?”
“你妈……让我给你买了点东西。”梁父从后头掏出药房纸袋,鬼鬼祟祟塞进梁拙扬怀里,“既然结婚了,还是要,咳,学会保护自己。”
梁拙扬听得莫名其妙,准备打开看是什么,梁父急忙按住他的手:“待会再拆!等爸爸出去。”
梁拙扬懒得跟他废话,漫不经心说:“知道了。”
等梁父离开,梁拙扬撕开纸袋,里面是消炎药,还有一种包装没见过的膏药。他正准备细看,窗外有人喊他,拉窗一看,林锐书站在楼下。
梁拙扬顺手把药丢进抽屉,快步跑下楼。
“老林你怎么来了?”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沉闷的情绪,在见到好友一刻消散不少。
林锐书示意梁拙扬跟他一道压压马路。
“你上周去哪了?我跟孙辰来你家,你爸妈也不告诉我们,就说你有事出去了。”
梁拙扬脚步慢了一拍。
大年三十清晨,他被阿娜亚指定跟一个男人结婚,那男人还是帝国闻名的少校周斟,这么荒唐的事,就算面对自己最好的哥们,他也没办法启齿。
“……没什么,就是去了趟老家,外婆想我了。”
理由一听就不成立,梁母还在,怎可能梁拙扬单独跑去?不过林锐书点点头,没多问。他转头看向梁拙扬:“我跟孙辰都接到分班通知了。我去a班,他去f班。”
a班是普通班里最受重视的一个班,梁拙扬替他高兴:“可以啊老林!”
林锐书对这个分班结果也很满意,笑着推一下镜框:“你呢。”
林锐书一问,梁拙扬愣住了。
他回家后,他爸妈压根没提这事,如果接到学校信件,宋婉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他。
梁拙扬低下脑袋,踢了踢路上的石子:“不知道,还没通知我。不过不用想,我肯定在普通班,等通知就成……”
“都通知了,”林锐书轻声打断,“据我所知,全都通知了,就连进入特别班的学生也都收到了信。”
“那就是把我忘了呗,回头学校一对表格,发现少个学生,自然会来找我。”
“你真想去普通班?”
“想啊。”
林锐书摇摇头:“小拙,你跟我,跟孙辰,都不一样。”
梁拙扬踢石子的动作停下来。
“你不喜欢过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生活,你需要某种刺激,持续给你压力、挑战,你才能产生动力,否则你就会没精打采。我说的没错吧。”
梁拙扬笑了:“我没你说的那么有追求。”
“不是追求,是性格。”林锐书纠正,“人的追求可以变,性格却很难。”
林锐书走后,梁拙扬一个人待在街边公园里,摆弄地上的石子。丢过去,捡回来。丢过去,捡回来。
他想起那天贝云冰的话。
贝云冰问他,要不要努力去特别班。
特别班难道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贝云冰,索性装作没听见。
而且……万一真的去了特别班,他的人生轨迹就会被改变。他跟孙辰、老林,会渐行渐远。
梁拙扬的心情又烦闷起来,脑海里浮现周斟身影。周斟要是在他旁边,会跟他说什么?
周斟是哨兵,帝国最顶级的哨兵,在屏障外经历战斗、浴血厮杀的哨兵。
梁拙扬刷地站起身,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为何闷闷不乐了。
因为周斟还受着伤。
在纪录片里,周斟右手受伤严重,所以现在做事情都改成用左手。
现在他左手也受了伤。
但周斟开口让他回家,他没有留下来。他当时心情很怪,跟周斟较劲一般,周斟让他走,那他就走……根本不考虑周斟一个人待在家里,能否照顾好自己。
在s2也损坏的情况下。
梁拙扬大步跑回家,噔噔上楼,没两分钟又拿着书包下楼。宋婉正敷着面膜看恋爱综艺,见梁拙扬换鞋要出门,皱眉问:“这么晚你还去哪?”
“去周斟那。”梁拙扬头也不回说。关门声一震,宋婉的面膜差点掉在地上。
梁拙扬跑到大路上,准备打车,一辆炫酷的银色跑车风驰电掣停在他面前,驾驶室的车玻璃降下来,乔池美丽的面孔从里面探出:“小朋友,我送你过去。”
门铃响起。
周斟走去开门,以为是乔池,却没想到梁拙扬出现在门口。
“我把他接过来了。”乔池说。
周斟睁着黑瞳看梁拙扬。
乔池按住梁拙扬后背,把他往玄关一推。梁拙扬没防备,被她推得往前踉跄,差点跟周斟撞个满怀。要不是周斟眼疾手快扶住他,他得抓着周斟整个儿倒在地上。
乔池盈盈一笑:“他来了,我不用留在这儿了吧,我待会约了朋友去酒吧,先走一步。”
乔池说完就走,留周斟与梁拙扬待在玄关,气氛沉默,两人都没开口说话。
周斟低咳一声:“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过来了。”
这一问,梁拙扬竟有些不好意思,含糊说:“*%……”
周斟一个字没听懂。
“等等,”周斟无奈打断,“我没听清,小拙你讲慢点。”
“你手受伤,s2又坏掉,我一个人回去太不够意思了。”梁拙扬飞快说完,闪进了一楼卧室。
接下来几天,梁拙扬自觉担负起照顾周斟的责任。
被爆炸摧毁的厨房和餐厅还在装修,s2也送往睿智达返厂。周斟打算让附近的餐厅送饭,梁拙扬抢走他的手机。他从后院仓库里发现了全套野营设备,在院子里支起炉具、埋锅做饭。
傍晚时分,饭菜香味飘入周斟书房。
周斟放下书,起身走到窗边,见梁拙扬在院子里准备晚餐。他穿卫衣和运动裤,袖子卷到手肘,从院子里经过时,日暮下沉的光泽仿佛追逐他身影,洒落在男生清俊眉目间。
周斟忽然被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觉笼罩。
他血腥、扭曲的世界里,竟会闯入这样一个干净、清冽的少年。这一切难道是真实的,而非他意识坠入迷雾的臆想?
感知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梁拙扬抬起头,朝书房窗户看过来。
两人视线在空气里交汇。
梁拙扬挑眉,笑着跟周斟挥手。
周斟喉结滚动,想答应一声,却立于覆着暗影的窗边,注视院子里置身明亮光泽的梁拙扬,没能发出声音。